第23章
夏夜長,立正川離開沒多久,雨就下來了。起初雨聲淅淅瀝瀝,狂風吹得玻璃窗“哐哐”。季元現在書桌前坐着,雙眼于紙頁上并無着落。後來暴雨傾盆,潑墨蒼穹電閃雷鳴。隐隐電光在雲層裏生輝,間隙劈亮半個城市。
轟隆而下時,季元現驚得從神游中抽離。他起身關好窗戶,雙手抱臂站在那裏。雨簾成瀑,季元現不經意想,立正川出門時帶傘了麽。
悶熱的夏夜格外勾人思緒,季元現折返,關燈上床。他縮在被子裏,常年來開空調蓋絨被的小毛病總也改不掉。
就像他一時半會兒甩不了心急。
季元現擡手捂住半張臉,他知道。其實他都知道,學習方法有問題也好,浮躁也好,他通通都知道。一個人在求助無門時,實則比誰都更清楚問題本身的症結所在。
他只是,只是暫時不知權變。那些曾可以的放肆驕縱,曾任他無懼的所向橫行,如今統統變了樣。他想改,改好。去做一個主流價值觀中的乖孩子,不讓母親操心。
季元現還不懂什麽叫做過猶不及,亦如這夏夜之雨,将将鑼鼓喧天開了場,很快便要轟轟烈烈大鬧一番了。
注定是個不穩、不安、不眠之夜。
好似會發生大事。
立正川來到本市軍屬醫院樓下時,剛過十二點。這裏距學校稍遠,他匆匆趕到病房,大哥、父母、包括平日見面鮮少的親戚,圍着病床站一溜兒。
立老爺子平躺着,眼睛微睜,不知意識是否清醒。家中女眷稍有哭啼者,男子們便不耐低聲訓斥幾句。
“哭什麽哭,老爺子沒事。別趕着哭喪!”
立正川深吸兩口,盡量讓自己看上去鎮靜沉穩。立劍英瞧着他,再瞪一眼立森:“叫你弟來幹什麽。”
立森揉揉太陽穴,眼底滿是血絲。最近操勞過度,今夜剛準備睡個好覺。一道穿雲電話加急而來,說老爺子差點下病危通知。
“好歹也是他爺爺,別回頭說我們有意對他隐瞞病情。再說了,這麽大個人,盡點孝道不好麽。”
“爸,我沒事。”立正川在父親面前,首先得敬個軍禮。這是立家不成文的規矩,然後他拉開立森,湊到爺爺跟前,“爺爺,是我。小川,您感覺怎麽樣。”
立老爺子進出醫院是常事兒,去年末查出阿爾茨海默早期,就在醫院住下了。今晚立森催他過來,說是爺爺頭部出血,情況挺危險的。
立正川吓得心尖直跳,連季元現那操蛋玩意,都暫時放到一邊。誰知來了才曉得,不是顱內出血,老爺子上廁所時不小心磕到額頭。當即鮮血不止,吓壞陪護人員。
立老爺什麽人吶,出點閃失誰擔得起。
語言就是這麽神奇的東西,芝麻大的故事,經過三人口,能變得比西瓜還荒謬。衆人虛驚一場,将近半夜時分,紛紛離去。
立氏夫婦年紀稍長,沒多久也相伴回家。立森不放心,何況他為長子,理應今晚留下陪護。立正川有點猶豫,待所有人離開,他站在病床邊盯着輸液管子不說話。
立森叼着煙,在醫院不敢抽。他想躺沙發上休息會兒,擡眼瞧見自家傻弟弟。
“幹嘛呢,還不回去。明天不上學了?”
立正川問:“哥,爺爺的病情到底如何。後續治療怎麽考慮,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嗎。”
“有是有,”立森脫下外套搭在沙發上,他對立正川招招手,“來,你過來。哥跟你說幾句。”
立正川在他面前特乖,不是懼怕那種,而是誠心佩服,男人間的“瞧得上”。立森很能耐,政商兩屆吃得開。成年後,立夫人将手中許多産業轉給他打理。
季夫人是季元現心中的頂梁柱,那麽立森同樣是立正川心中的那座塔。屹立不倒,随時都能扭轉乾坤。
因此,立正川特聽他哥的話。幾乎從未令而不從。
“哥,爺爺是不是很嚴重。”立正川坐在沙發上,上身微微前傾。他認真聽着,生怕錯過任何關鍵點。
立森攀着立正川肩膀,咂摸過煙杆的嘴唇帶着微微香氣。“嚴重現在還談不上,但過兩年肯定會一定程度記憶退化。家裏呢,想聽聽你對以後的打算。”
“家裏?”立正川預感不好,家人很少詢問他對未來的規劃。好似只要有立森,立正川是否長大都無所謂。
立正川想要成為藝術家也好,想要成為游吟詩人也罷,哪怕他庸庸碌碌,一事無成。
都無所謂。
立家養得起,他完全可以不努力。
立森換個說法:“确切來說,是我想聽聽你的打算。”
立正川訝異,他哥啥時候會操心他的未來規劃了。立森成熟較早,算是太子黨的異類。有一副游戲人間的外表,內裏卻揣着整個家族的前程興盛。
用大人的話來說,立森心裏有數。從某種層面講,顧惜和立森才是一類人。立正川總算明白,他對顧惜的莫名熟悉感是怎麽回事了。
同時他又有着隐隐不甘,對立森沒有,唯獨對顧惜。因為一個是親哥哥,一個是對手。
他不想承認顧惜真的很優秀。
“我沒什麽打算,”立正川挺老實,也不屑扯什麽鬼把戲,去佯裝成熟,“考得上大學就讀,考不上再說。”
“不過我應該考不上。”
立森還沒接話,立正川悠悠給自己蓋棺定論。立森一哂,這小子倒有自知之明。
“能不能考上無所謂,我是這麽想的。”立森正襟危坐,收斂起兄弟間的嬉笑,“爺爺的病情,藥物治療是一回事,後期肯定需要高水平的醫療團隊與技術。我跟爸商量了,等你高中畢業,送你和爺爺一起去美國。”
“你這成績在國內肯定考不上好大學,現在高一還早。等你上高二,家裏給你報托福,至于能上什麽學校,怎麽去,我們到時候從長計議。家裏邊你別操心,過去就好好學習,好好照顧你爺爺。”
立森說完一頓,他撩起眼皮,捏捏立正川的肩膀:“你要是想高三就走也沒問題,先去美國待着。你也大了,下半年滿十七,翻年也十八歲。成人了,哥哥給你想的這個出路,沒問題吧。”
立正川坐在那裏,看他哥一眼。實際立森說這話很明白,要他去盡孝道。一個家庭有一個家庭的規矩、家風。好比季家是保守、穩健。顧家是革新、除舊。而立家,萬事孝為先。
立森管理家業,鐵定走不開。立劍英還未退休,不可能跟到美國去。立夫人夫唱婦随,更不會長期離開立劍英。
轉念一想,嫡系親屬唯立家兄弟條件符合,再二者衡量,妥妥推舉立正川。
立森的商量語氣并不多,立正川甚至聽出來一點命令的味道。
今夜這雨實在駭人,電閃雷鳴還不夠,妖風卷着樹林唰唰響。立夏以來,頭一遭如此驚天動地。夜雨沖刷在少年人心上,滌蕩着所有未知、恐懼。
澆灌他們內心那顆蠢蠢欲動的種子,試圖伸去碰觸未來。
驚雷照亮半邊天,樓宇外霓虹閃爍,水汽氤氲。
立正川一時半會兒想不起自己未來要什麽,要走什麽路。他眼神透過滾滾烏雲,劈叉想到季元現。那小子是不是睡了,還有沒有挑燈學習。
如果他走了,季元現應該怎麽辦。
這個夏季格外漫長,雨水充沛,日光亦是充足。暴雨之後,晴空萬裏。棉花似的白雲杳無蹤跡,穹頂高遠。
季元現老實坐在教室裏,定定看着黑板。秦羽搞不懂他是在認真聽課,還是神游八極。如今季元現九門功課一起抓,差點沒把自己搞得腎衰竭。
透亮且刺目的陽光照進教室,穿過半遮半掩的窗簾,掐成幾束丁達爾效應。空調很涼,與外邊炎熱僅一線之隔。
顧惜坐在季元現身後,居然也養成了上課走神的習慣。季元現發呆時,他也發呆。季元現愁眉不展看書時,他也犯愁。
簡直快魔怔了。
顧惜知道季元現很勾人,元寶從小不缺人喜歡。季元現清爽,少年感十足。頭發軟而黑亮,他側面迎着窗,籠着一層薄光。後頸白皙且長,襯衣下有兩片蝴蝶似的肩胛骨。因雙手擡起,那骨骼便尤為清晰。
顧惜看得有點口幹舌燥,他挺想摸上去試試。挺想在季元現拉大提琴時,握住那人修長完美的十指。恰似珍寶。
校園戀情純潔又朦胧,顧惜搞不懂他僅僅是想陪伴季元現,還是将其占有。
但無論如何,季元現于他來說,都太美好,太聖潔。以至于十幾年來,顧惜将他捧為了心上一把白月光。
不敢輕舉妄動。
季元現不知曉此時立正川在糾結什麽,也不清楚顧惜此刻在猶豫什麽。
他只知道自個兒可能大難臨頭,荒廢學業十多年,估計是挽回不了的。
太難了。
老師講課本,他聽不懂,便心浮氣躁。老師講習題,他不會做,更頭疼欲裂。這種感覺季元現從沒體驗過,從坐不住到寫不下去,他時常會煩得想要掀桌子。
偶有邪念冒頭——要不,就不學了,可能真不是學習那塊料——緊跟着,季元現拍自己一巴掌,說出去的話你他媽還準備不認賬了?
季元現精神恍惚,就差靈魂出竅。有時上下樓一踉跄,要不是秦羽攙扶及時,季元現隔天得在整容醫院報道。
秦羽看不下去:“現哥兒,你好歹走路細心點行不行。”
季元現還在回味老師梳理的朝代,剛背到唐宋元明清。他回嘴說:“羽子,你不懂。男人不能太細了。”
秦羽:……
修仙不成反為魔了吧?這你媽的哪兒跟哪兒啊!
秦羽看不下去,只能支招。
“要不,課餘和放假,你找惜哥補習。他成績那麽厲害,學習方法應該有心得。閉門造車你累不累,有事兒還是得靠兄弟啊,憋着幹嘛。”
季元現不答話,他有他的考慮。找顧惜幫忙,他以前也考慮過。但……
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如今季元現愈來愈敏感,他總覺得顧惜的情誼不太單純。他不想失去顧惜,只能一直裝傻充愣。
兩人在一起單獨相處的時機挺少了,又不能讓顧惜覺得刻意疏遠。
季元現想不到怎麽化解,于是顧惜一日不戳破,他慶幸又多得一日。人與人之間,情誼緣分,大抵都是偷來的。浮生虛妄,哪有那麽多應該如此。
初夏與仲夏交接之際,季元現終于得空滾回季家。季宏安去世後,季元現怕母親寂寞,增加了周末的回家次數。
近些時日,季老爺、老夫人也從京城過來。一家人無法再整整齊齊,至少也要珍惜眼前人。
季元現到家時,滿腦門汗。他還在腹诽數學真雞巴學不懂,煩都煩死人了。
客廳很安靜,張媽從上次“兩規”事件後,季夫人便安排她減少工作次數。免得再次吓到張媽,更何況,其實這家裏也沒什麽好收拾了。
季元現單手提書包,搭在背上。他換了鞋往二樓去,也沒人。按理說,即使母親不在,爺爺奶奶肯定會出現。人呢。
季元現來不及放書包,滿腹疑惑往三樓書房走。不遠處聽到談話聲,他了然,果然嘛都在的。似徹底放心下來。
随着距離接近,談話漸漸清晰。門沒有關緊,季元現反倒有些猶豫該不該進去。從小父母教育有方,大人談話時,理應敲門詢問。
季元現剛擡手,便聽到季夫人說:“房子可以賣了,我們在S市還有幾處。這裏的房子留下吧,以後給元寶。都是他的。”
然後是季老爺年邁威嚴的聲音:“……你也別有太大心理負擔,季家還有錢。雖比不得往日……肯定不會苦了你們娘倆。”
“我明白,但以後事事要錢,只是防範于未然。兩手準備,萬一再出現什麽變故。季家經不起折騰了。”季夫人稍顯疲憊,近日來她總失眠。嚴重時,需服食藥物才能安睡。
老夫人心疼,說:“別怕。元現很快就能懂事了,之前老師不也說了,他在認真學習。你別給自己抗太大包袱,季家的天沒塌,身體要緊。”
“倒不會很累,我已找好合夥人。騰一筆錢出來,用于經商。無非是以後累一點,再過幾年,元寶獨立了,我再看看是否把舊職辭去。”
季夫人說完,門內一陣瓶罐墜地的聲音。老夫人驚慌去扶她,關切與責備交疊而來。
“跟你說多休息,吃那麽多藥幹什麽的啦。年輕人好好照顧身體,實在不行以後省點。錢啊權的,要那麽多幹什麽哦。”
“我老婆子說話你們都不聽了,這還要得啥嘛。”
季元現原本舉起左手,倏然,僵在那裏。這些話季夫人從不會告訴他,母親有母親的驕傲,長輩有長輩的擔當。
其實從商也好,從政也罷。季元現壓根不會去幹涉母親的決定,他只在意一句話——将才季夫人恨鐵不成鋼地嘆息,戳穿了少年的膿疴。
——元寶怎麽可能還學得好,他什麽底子都沒有。我只希望以後多給他留一點,才不至于讓他在生活上有什麽落差。
——我只是心疼元寶,怎麽能靠他呢。
季元現曾經意氣風發,他覺得自個兒什麽都能包圓了。他什麽都想守護。
好比當時二環高架尋找秦羽,好比那夜東望賽道援救立正川。他總想一個人去保護所有,滿腔熱血。
甚至願以無用之用,護至愛周全。
少年人可以接受別人說他混賬,但無法忍耐誰講他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講他靠不住,講他無野心、無志向、無擔當。
雖然這是事實,可真的十分刺耳。
季元現提着書包,一聲不吭下樓。他平靜地坐回客廳,準備看會兒電視。張媽将巧買菜回來,與季元現打個照面。
“喲,元現回來啦。放假這麽早。”
“嗯,辛苦張媽了。”
季元現淡淡點頭,目送張阿姨進廚房,再将視線調轉到屏幕上。
無任何異樣。
可往往就是這般,有些人——譬如季元現,他的內心早已兵荒馬亂、轍亂旗靡。但他只是沉默了些,看起來與平常并無二異。
無人知曉他早在內裏經歷了一次山呼海嘯,而這種颠覆一切的災難,他注定單刀赴會。
良久,季元現漫長的反射弧終于跑完一周。他似從何處驚醒,摸過手機給人發消息。
頁面停留在與顧惜的對話框上,每打下一個字,就有一滴水跌落屏幕。
季元現覺得那不是他的。一定不是。怎麽像個娘們兒。
——奶昔,從明天開始,你能不能輔導我的功課。
——我想好好學,我覺得,我能學好。
——我們慢慢來,好不好。
畢竟,任何值得去的地方,都沒有捷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