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季家不是倒臺,只是退出政治中心。季夫人挂舊職,家裏沒軍權在手,凡事更加低調沉穩罷了。雖說以往季宏安在時,也從不拿軍銜作威作福。
他是個好父親,好司令。否則他離開時,不會有那麽多人送行。
只是政治太無情而已。
他們不愁生計,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季家仍然能過優渥的生活。但季元現知道,不能揮霍不能賭不能嫖。估計也不能再明目張膽地去玩車,“大蜥蜴”沉睡在車庫有些時日了。
等他改頭換面回到校園時,炎炎夏日,能讓校服襯衣浸濕。季元現一頭紮進書本裏,好似幹涸多日的旅人,在沙漠中尋求到一汪綠洲。
老師喜聞樂見,同學驚其變化。不少人議論說他心有愧疚,想補償點什麽。其實季元現自個兒都不清楚,他是想幹嘛。
從哪兒開始學,要學到什麽程度,什麽才是重點,哪些可以舉一反三。在此之前,季元現從沒想過的事情,化作一個個直球,砸得他手忙腳亂。
如今高一下冊,大部分為新知識,另一部分承接上學期內容。季元現頭一遭主動翻開書本,時常看得迷茫。語文好理解,英語得過且過,數學和文理科完全是瞎貓都抓不着死耗子。兩眼黑。
愈是這樣,季元現愈急躁。長時間聽不懂老師在講什麽,他開始否定自己。季元現居然懷疑:我他媽是不是腦子有問題,要不抽空去醫院檢查智商。
否則別人都能聽懂的問題,他怎麽就學不會呢。
立正川是第一個發現異常的人,季元現改掉賴床毛病,洗心革面每日提前出門。連續一周,立正川将将起床時,外邊已傳來關門聲。他摸過床頭手機,六點半。
季元現恰似剛學會走路的孩子,于學習這條路上,迫不及待想要奔跑。
先是模仿別人每天晨讀,再依葫蘆畫瓢地拿着各科教材背書。往往秦羽翻到哪一頁,季元現便趕緊跟上。他不管是否記住,也不管是否透徹理解。
顧惜觀察好幾天,終于也察覺到怪異。季元現沒有根基,光想着如何建高樓。顧惜講過的知識點,換個方式再出題,季元現又不會了。
沒辦法觸類旁通,說明對基礎知識的掌握不夠牢靠。
季元現急躁,抓耳撓腮地坐在位子上。他将練習冊翻來覆去,一題不會,趕緊奔往下一題。往往幾十分鐘後,做不出一道完整大題。
顧惜蹙眉,瞅着季元現翻幾頁數學,又從課桌裏摸出物理課本。對方嘀咕着,明顯心神不寧。
這怕是矯枉過正,心急想吃熱豆腐。
顧惜申請和季元現的後桌換座位,以便随時輔導他功課。每每季元現扭麻花似的,猶豫要不要換本書看看時,顧惜總會踹他一腳。
真踹。
第一次踹到季元現的椅腿上,吓得現哥虎軀一震。季元現不明所以回頭,顧惜盯着他,然後傳去一張紙條。
——不會做的題,看三次題幹,理解題意。思考十分鐘沒結果,跳過。不懂的知識點,做上記號,下課給你講。
季元現想發作,礙于那人名叫顧惜,只得将沖到嗓子眼兒的髒話咽回去。
他清楚自己有很多漏洞,且早已不是拆東牆補西牆就能解決的。這好比大米露出麻袋,手腳并用都按不住。
旁人不清楚,立正川、秦羽、顧惜倒是看得通透。季元現光顧着猛紮進水裏,壓根不管自己會不會游泳,不管這池水多深,也不管彼岸多遠。
這樣下去,遲早會溺水。
那一丁點微弱的學習激情,遲早吹燈拔蠟。
他僅僅是憑着對父母的愧疚,對世事的不公,對自己無能的憤怒,去學習。說句不好聽,走火入魔。
季元現瘋狂購買資料書,大多想要上進的學生似乎都有這樣一個幻覺——只要能做完習題,看完這些資料書,沒有九十也能得八十。
而很多人的結果是,資料書、練習冊、沖刺題卷摞得一房高,成績仍然上不去。分明大多額外購置的補習書還嶄新,他們連學校派發的分內習題都沒做完。
這叫什麽,假象努力。
大多數學生如季元現之流,總會給自己造成一個假象——他很努力,很勤勉。分明早起,分明晚睡,分明好好看書了,可成績仍然上不去。
聽懂的習題撂爪就忘,背過的知識點轉頭就丢。
“你這叫自我陶醉,”何老師坐在辦公室沏茶,一針見血少年心事,“學習努力不是這樣,這叫有勇無謀。別把自己給感動了,還把身體拖垮。”
季元現坐在何林對面,雙手交疊。曾有過的少年狂傲,如今不得不來低頭打臉。他想找何老師補習英語,一是信任何林,二是……這個人也信任他。當初季家無限風光時,何林既沒有貼上去,也沒有露出鄙夷。
僅僅是作為老師,去要求他的學生。這一點令季元現很舒服,他認。
“那您跟我說學習是什麽樣的,除了看書做題,還能幹什麽。”季元現聲音有些啞,近段日子情緒起伏太大,季節變換過快,不免俗地感冒了。
何林盯着他,這小子瘦了足足一圈。他扯開話題:“你是不是每天沒吃早飯,我聽其他老師說你很早到校晨讀。午餐晚餐有吃嗎?”
季元現啧聲,他搞不明白何林多管閑事幹嘛。就事論事,談學習還要詢問他一日三餐?搞笑吧。可如今自個兒有求于人,季元現深吸口氣,勉強微笑。
“何老師,我身體好着呢,跑三千米沒問題。咱們說說補習的事行不行,怎能讓英語突飛猛進。”
“突飛猛進”四字入耳,何林一哂。季元現也未免太獅子大開口了吧,想立馬吃為胖子不成。到底是個少年人,性子太急,懂什麽聚沙成塔,矽步千裏。
何老師端着茶盞,慢悠悠道:“你這基建還沒完工,妄想高樓大廈?季同學,豆腐渣工程幹多了吧。”
“那您支個招。”
季元現提口氣,太陽穴突突跳。他總覺得何林是在忽悠他,學習就是學習,不外乎看書做題。出國都有教育捷徑,怎麽高考就不行了?
季元現完全不明白,高考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砸錢出國是金子鋪的康莊大道。壓根不是一回事兒!
何林仍然笑眯眯:“這樣,你先回去冷靜幾天,暫時別做那麽多英語習題。興趣來了呢,早上讀讀單詞課文。沒興趣,就放着不管。等你想明白了,再來找我。”
“我想得很明白,”季元現慌忙打斷他,“沒想明白我找您幹什麽?”
“你沒想明白。”何林指着辦公室大門,低頭翻教案,直白下達逐客令。他得想想,怎樣才能事半功倍,最大程度發揮季元現的聰明。
豈料少年無法窺得老師的用心良苦,遽然一拍桌子欲拂袖而去。
“不想給我補習您大可以明說,這樣吊着我有意思麽。”
“我家也不是請不起家教,成,勞煩您了。受累!”
何林眼皮跳,這你媽從業好幾年,還沒哪個兔崽子敢在他面前大呼小叫。季元現剛轉身,後衣領猛然被人拽住,大力将他往後一拖,腰際撞在辦公桌上。
“唔。”季元現條件反射嗚咽着。
不是很痛,卻足夠令他心驚肉跳。操了,何林不是看起來挺斯文的嗎。
何老師與他身高持平,提溜了人轉過身來。兩人對視着。
他依然眼睛彎彎的,笑着:“季同學,老師對你好不是義務。我不是你爸媽,可以由着你的性子。我讓你好好冷靜,是去想想自己的學習方法對不對。多聰明一孩子,別在學習上舍本逐末。”
“聽明白沒,啊。”
季元現一時間有些懵,何林語氣不似老師,不似朋友,特像……親人。季宏安去世後,無人再對他大小聲。包括季夫人在內,多數也只以叮囑的口吻說話,不再訓斥他。
他滿可以驕橫,滿可以無所顧忌。因為是他“發生了不幸”,他可以朝全世界張開渾身尖刺。
許久沒人如此管教他了,親人一樣。
季元現眼眶有些紅,淚腺痛得慌。他不敢眨眼,免得又如那晚在立正川懷裏歇斯底裏。
特丢人。
何林見他不說話,壓了壓心中火氣。跟一孩子計較什麽,對方不懂事,他也不能操之過急。何林松開季元現衣領,輕咳兩聲,幫他理好衣服。
“以後周五最後一節活動課,來我辦公室。帶高一上冊英語書,學校發的資料習題。”
“別遲到。”
季元現雲裏霧裏走出辦公室,補習一事便敲定了。他回到教室,秦羽轉過身來,話語到一半:“現哥兒,周末我媽讓你來咱家吃飯,把季媽也邀請上啊。你想吃什麽,我讓王阿姨準備……”
“哎,不對啊。這章節我是不是看過了。”
季元現全然置身事外,心無旁骛地翻着書本。
秦羽閉嘴,意味不明地瞅幾眼現哥兒。他回頭,悠悠嘆氣。
顧惜從後面遞給季元現紙條:看書要根據自己的節奏,羽子那是學霸。他看的目标和速度,跟你不在一個量級。
季元現呲牙,這話沒錯。顧惜原以為能提點一二,卻适得其反。
“勤奮好學”的季三好,不僅沒有意識到自己問題在哪裏,結果焦頭爛額,更急躁。
長期下去,第一個受不了的是立正川。
自從季元現好好學習,這人已有半月不曾踏足書房。曾至愛的莫紮特被他丢在櫃子裏,大提琴也不練了。
這狀态很不正常。
立正川成績不咋樣,倒是明白任何學習都同理——首先打好基礎,慢慢循序漸進。這就好比打游戲刷副本,級別上去了,才可能進階到高層次。
季元現這種“不會走,便要跑”的學習态度,立正川不看好。
這夜十二點,立正川收拾好書房,正準備上樓睡覺。季元現的門縫透出光,還沒休息。
立正川躊躇片刻,主動去敲響季元現房門。沒人應,小軍長怕出啥事,幹脆開門走進去。
季元現好好的,匍匐在桌前看書。立正川咋舌,這麽入迷的。
“季元現,很晚了,去睡覺。”
小軍長看不下去,站在他身邊提醒。
半響,季元現似從夢中驚醒。他擡頭瞥一眼,神色漠然:“我還要學習會兒,你先睡。不用管我。”
“保證睡眠才有充足精力,去睡覺。”
立正川不容置喙,擡手蓋上季元現的課本。小軍長很少主動去管誰,他這次純粹是看不下去。
季元現明顯臉色發青,黑眼圈突兀。拿筆的手骨節分明,小指沾着墨水。整個人消瘦下去,不拿吃飯當回事。
季元現不爽,以前怎沒發現立正川如此事兒逼。
“把手拿開,我再學習會兒。”
立正川:“有問題明早再看,現在去睡覺。”
季元現搞不懂,他倆啥關系啊。僅僅是朋友以上,如今連暧昧都煙消雲散了好麽。他念及立正川在困難時刻安慰他、拉他一把。但真不喜歡誰對他的所作所為指指點點。
季元現面無表情,壓着煩躁拂開立正川的手。
“川哥,我們各過各的,井水不犯河水。你不學習是你的事,今兒個我醒悟了,後悔了,我想好好學習,您放過我行不行。”
立正川不言不語,冷着臉再次關上季元現的課本。拉過他書包,一股腦将練習冊塞進去。
季元現炸了。不明白立正川狗拿耗子幹什麽,他按捺許久的煩躁情緒陡然開閘。季元現一把揪住立正川,順勢踹翻椅子。
“立正川,你他媽以為你是誰啊。給你點面子還真把自己當人物了?我學到什麽時候關你什麽事,啊。”
立正川沒有掙紮,他笑得嘲諷且冷傲,一如當初邂逅時。
“季元現,別把高三的拼命勁用到高一。這日子他媽還長着呢。”
季元現不耐煩:“日子長不長是我的事。你成績好?你憑什麽指手畫腳。”
“學、渣。”
“嗯,我學渣。總比某人腦子發育不完整,吃屎都趕不上熱的好。”
“我操你媽的!”
季元現指關節捏地泛白,他咬牙切齒盯着立正川。卻頹然地發現對方好似根本不在意。
立正川永遠冷傲,下巴微揚,比他高出半個頭。怎麽看都是在蔑視,那雙眼裏洩露的情緒,無外乎可笑與悲憫。
季元現不需要誰同情,也不需要誰援助。
他明白自己激動了,任由煩躁的情緒沸騰。這不明智,季夫人不是這樣教的。
季元現盡量冷靜,松開立正川。
“我要學到淩晨一點、三點、五點,那是我的事。不牢您費心了,出去時記得幫我帶上門。謝謝。”
季元現彎腰去拿書包,豈料立正川滿臉陰沉地拉住另一邊。季元現深吸口氣,順勢往自己這邊拽。
立正川沒有松手,兩人如此僵持幾秒。小軍長是生氣了,他好說歹說沒有任何效果,愠怒藏在眼裏,五指緊緊握着肩帶。
季元現煩得一匹,管他媽愛誰誰吧。日你媽的先打一架!
他忽然大力撕扯過書包,拉鏈“嗞”一聲,洞開。立正川沒反應過來,下意識松開手。季元現勃然大怒,抄起書包擲向對方。
書本文具如散花,亂墜一地。小軍長不打怵,上前揪住季元現的衣領,推着對方迅速往後退。
季元現好幾次差點一踉跄,猛然被推翻在床。立正川拽着他的領帶,雙腿鉗制住季元現腰身。
小軍長居高臨下,那雙眼睛裏有如風雪過境。房裏燈光昏暗,季元現掙紮片刻,無功放棄。
“別以為我真的不打你。”
立正川聲音肅殺,單手将季元現的雙腕反剪。
這種姿勢,既恥辱,又充滿了征服與被征服的較量。
季元現梗着脖子,說話因感冒而帶着些許鼻音,糯糯的。
他眼尾發紅,領帶還在立正川手中,好比被握住缰繩的馬。
挺招人疼的。
“你試試。”季元現說,“你他媽打一個試試。”
立正川呲牙,他用舌尖滑過唇齒,含怒。想着到底要怎樣溝通,才能讓季元現乖乖聽話早點睡覺。
就在兩人僵持不下時——
遽然,立正川的手機鈴聲劃破尴尬氣氛。
小軍長蹙眉,伸手去摸電話。季元現趁機掀開他,拉出安全距離。
“立森”二字位于屏幕正中,立正川疑惑接聽。
“喂,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