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季夫人去軍區後,很久都沒回來。或許是跟随季宏安去了京城,或許是有其他工作需要處理。
季元現還在學校百無聊地撕草稿紙時,季家再次迎來幾十年一遇的“大檢查”。近幾年大長老嚴整貪污腐敗,數位高官紛紛落馬。明眼人都知道,落馬者均為敵對陣營得力幹将。
政治上沒有對錯,只有輸贏。
季夫人趕到軍區時,季宏安已被帶走隔離。夫妻分開問話,對外宣稱“兩規”季家。
縱使流着紅色血脈、族內有地方大員、商界巨擘,興盛衰亡也不過一句話的事。這是一個警告,鐘鳴萬裏,震懾全國。
當官哪有幾個真正幹淨,哪怕季宏安這一代兩袖清風,身正廉潔。若有心治你,往上翻幾代又何妨。更別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季元現正抱怨時運不濟。
倏地。
時運中道而止。
季元現有生以來對紀檢、政府監察機關的印象,僅僅停留在飯桌上的吹噓、逢年過節的走禮,以及時不時從父母嘴裏得知“紀委本月約了誰誰去談話”。
大多都不痛不癢,事不關己。
他很難想象終有一日,自家遭受無妄之災。好比他始終無法從眼前場景中醒來,只覺這一切頗似魔幻現實主義。
季家本宅查封,許久不見的季老爺、老夫人從京城趕來。他們同季元現暫時寄住薛家,以待事情後續。
傳聞“兩規”問話地點不同,可能在酒店,也可能在看守所。季元現身邊人來人往,他對“落馬”一詞并無概念。好似活在夢裏,前邊是沉沉黑夜,後面是萬丈深淵。季元現便走在鋼絲繩上,他顫顫巍巍,想要表現得成熟一點。
終還是喃喃問:我媽呢,我爸怎麽不回來。
薛氏作為娘家人,本欲打點,卻被回話:明哲保身。大樹要倒,洪水沖了龍王廟。老天爺閉了眼,人心的鬼怪往外鑽。
季元現瘋狂尋找可打探消息的人,秦羽也只能幽幽嘆口氣:“司令,問話過程、地點都是絕對保密。但百分之八十的官員會在三四天內招供,剩下百分之十九,多數在一天內招供。”
“真能熬過十五天,則為‘取證失敗’,基本也就沒事了。現兒,看命吧。要相信你爸媽,昭昭天理不泯人心。”
季元現當然不怕查貪污腐敗,大不了最後上交國家。捐國庫,當積德。他怕的是父母遭受折磨,精神也好、肉體也好。他深深恐懼曾聽說的燈光探照、冷水刺激、車輪戰術。
人在長期高壓、無法保證充足睡眠的情況下,意志懦弱者,十分容易屈打成招。不論是否誤抓、不論有無違紀,為了保命總會陷害他人或放棄自己。
仲春将過,暮春時節仍有些冷。遲到的柳絮翻飛成雪,稍不注意落滿肩頭。
恰似深冬不去,眷戀人世。
老夫人裹着披肩,站在薛宅窗前。她顫顫巍巍,同相框中的薛老夫人講話。季夫人的生母去世多年,她倆生前姐妹情深。老夫人眼神飄忽窗外,輕聲說:“你走得早,看不見這些也好。多年來,我一直把她待如親生。宏安娶了她,是福份。”
“但我早就跟他們說喲,要那麽多幹什麽。幾十年前那場腥風血雨還不夠,如今又來讓小輩遭罪麽。人心不足,慎言慎行。權力要那麽多,不怕麽。”
季元現躲在門口,緊緊盯着腳尖。這是季夫人與季宏安失聯的第十天,學校了請假,以往的狐朋狗友也不敢聯系他。
顧家想幫忙,卻不知從何着手。有紅色背景的經商者,很容易被定罪涉黑。顧惜問他父母,問爺爺奶奶,最終得到統一搖頭。
樹倒猢狲散,這就是了。
季元現特想發脾氣,少爺的傲氣嬌貴全然深埋在心底。他想跳腳暴怒,“我爸媽沒有貪污腐敗,我們季家業大招風,這他媽就是觸到龍須了。”不就是保持中立,不就是不願下牆來,他們審時度勢,如履薄冰。季家惹着誰了?
可他一面又惶恐不安,小少爺對權力的恐怖一概不知。他僅僅停留在沾着祖蔭作威作福,他不知道如今這一切是誰給的,又能由誰輕描淡寫地收回。
季家“落馬”期間,許多政客紛紛劃清界限,大有老死不相往來之勢。除去秦家、顧家。
還有立正川。
若不是立森動作快,未雨綢缪,立家這個牆頭派,也難逃一劫。季元現許久未來學區房,也沒到學校,立正川有些坐不住。
小軍長斟詞酌句地發消息,寫出來,又删掉。
最後唯剩兩字——別怕。
季元現問他:該怕的不是我,是你。立家還敢與我們票一塊兒?
良久,立正川回複:你是你,季家是季家。我是我,立家是立家。
季元現反複閱讀,把屏幕中一詞一句都摳出來,放進嘴裏咀嚼。然後好比鎮定劑,注入他身體裏。立正川不在這兒,不在他身邊,季元現仍感覺一雙有力的臂膀,将他按入懷中。
依賴是一種要不得的情緒,是軟弱的體現。
季元現不願軟弱,于是學着朝前路張開了爪牙。
再見到季夫人,已是半月後。
季元現跌爬跟頭地跑出去迎接母親,只隔空對視那一眼。他恰覺有無聲力量将體內的憤怒震徹、粉碎,然後疏散到四肢百骸,歸于寂靜。
季夫人更瘦了。穿着素淡的職業裝,衣服空蕩蕩。那窄腰只一掌寬似的,疲憊滿面。
季元現剛開口:“……媽……”
他叫得有些不确定,有些顫抖。母親回來,好比一座山又立起來。于是他敢軟弱,敢縮回殼子裏,繼續做不完美不懂事的孩子。
但季夫人只蹙眉,聲音嚴厲:“你不在學校上課,留在家裏做什麽。”
季元現呆怔,他以為母親會擁抱他,會寬慰他。至少亦如立正川那樣,對他說:別怕。
可季夫人只關心他在哪裏,為何不去學校。季元現好容易按耐住的煩躁往複冒頭:“媽,他們到底問了你什麽。我爸呢,我爸什麽時候出來。”
“到底是不是那人授意的,我們以後會怎樣。”
季夫人看他一眼,上下唇一碰:“關你什麽事。”
季元現傻掉,接二連三的悶棒敲得他眼昏耳鳴。他想學着鎮靜,用大人的方式來對話。豈料季夫人忽然說:“你若真不想學,我們誰也攔不住。”
“好自為之吧。”
季元現看着母親繞開他,步伐堅定地往裏走。他總覺母親變得有些不一樣,人這一輩子都在成長。季夫人是否也冥冥中脫胎換骨,學着撐起垮塌的另一半天。
往後幾日,季夫人神龍見首不見尾。她跑關系,聯絡人脈。以前貼金往她身邊靠的人,如今季夫人帶笑上門,他們也不願接待。
季元現執意跟着跑了幾次,便不願再去了。
恥辱。難堪。還有虎落平陽被犬欺的狼狽。
季夫人笑容愈來愈少,睡眠不穩。季老爺嘆氣,老夫人握着兒媳雙手,愁眉不展:“宏安自有辦法,你可別再把身子骨累壞咯。我們早就說過,位高雲遮眼,你們不要去争權。那有啥子用嘛。”
“我們老啦,幾十年前的腥風血雨,衛兵抄家,誰還想再來一次。天下最終是年輕人的,多給他們留點後路吧。”
季家不信神佛,只因天地日月皆有終。神尊壽與天齊,其實也不過是比凡人稍長那麽一點而已。他們要的是現世安穩,要的是苦難撥開雲霧見光明。
季元現時隔半月,再次回到學校。他消瘦一圈,面色不是很好。路上遇到曾經的狐朋狗友、世家二代,均讪笑着躲開他走。實在撞上,支支吾吾打不出招呼。
秦羽氣惱,這幫蠢貨獻殷勤倒挺快。撇清關系時腳下抹油,指不定是家裏人叮囑了什麽。
季元現不說話,三人走進廁所。不少人聚在裏面抽煙,見這魔煞進來,一聲不吭地陸續出去。秦羽呲牙:“行吧,正好清淨。免得聽舌根。”
對于打擊和回避,季元現熟視無睹。他總覺半月來,見識了很多曾未面對的。明白了一點何為人心。
不多,就一點。但也足夠颠覆認知。
季元現拍拍秦羽肩頭,朝他伸手:“哎,羽子。給一根煙。”
秦羽差點遞過去,半路被斜伸過來的手截胡。顧惜面色鐵青,将煙折斷扔進便槽裏。這回換季元現驚呼:“喂,這可是紅河道啊。奶昔。”
“元寶,你到底要怎樣,”顧惜順勢拎起對方衣襟,聲音又沉又冷。“自暴自棄很好玩,這喪家犬的樣子給誰看。”
秦羽手忙腳亂地插進兩人中間,充當及時和事佬:“哎哎哎,惜哥,我現兒。有話好好說,動手動腳幹什麽。都自家兄弟的……”
“你他媽還不準我抽支煙麽,我媽都不管我!”
季元現不知從哪兒拾來的火氣,推開秦羽,遽然握住顧惜的手腕。
“老子抽煙怎麽了,誰見我頹廢了。我爸還不知所蹤呢!我他媽好得很行不行。顧惜,你憑什麽管我啊。我媽都不管我!”
少年全憑意識叫嚣,話不過腦。秦羽倏然住嘴,小司令這是給他唯剩的靠山、多年的竹馬撒嬌來了。他用暴怒掩蓋膽怯,用叫嚣遮住恐慌。
他怕啊。他是真的怕。
顧惜忽地松開他,那一瞬季元現有些慌張。十幾年,這是第一次顧惜沒有縱容他。
“季媽管你的時候,你在幹什麽。季爸教你的時候,你在幹什麽。”
“季元現,你他媽好好想想。我管你的時候,你在幹什麽。”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明明音量不大,卻如石錘一下又一下,砸爛他的根骨。
顧惜鮮少動怒,永遠對季元現溫柔言笑。他的世界裏,元寶曾給他貧瘠的少年時光染上明媚,他合該寵着他,愛着他。
事到如今不盡人意,顧惜也惱了。
“季元現,你怎麽就不想想。我一個勁要你讀書,要你努力的原因在哪裏。你怎麽不想想,我傻逼一樣從N市轉回來的原因。”
“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還能在一起混三年。那畢業以後呢,你想過嗎。啊?”
顧惜煩躁地揉揉頭發,煙叼在嘴唇,咬着不點燃。
“拿近的說,羽子。假設他上一流大學,真的移民。而我,我也要去追求自己的前程。你怎麽辦?元寶,你好生聽我一句。”
“那時候,各人有各人的奔頭出路。你呢,你還怎麽跟我們并肩站在一起。”
你不會害臊嗎。人與人之間,階層與階層之間,思想與思想之間。差距愈來愈大時,便不适合做朋友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緣分走到盡頭,費心挽回的都不合手。
你以為你抓住的,都是子虛烏有。
顧惜踹一腳垃圾桶,掀開廁所門出去了。秦羽站在原地抖如篩子,他不知該不該講話。人精也有詞窮的一天。
到底是季元現嗤笑一聲,跟着走出廁所。
“還有沒有更壞的消息,我他媽流年不利是吧。”
有,還有更壞的消息。
——季宏安私密談話第二十天,心髒病突發,當場死亡。
據說,連救護車都來不及。
季元現聽聞消息時,只覺手中流年亦如時運。
倏地。
也中道而止了。
天要下雨,初夏來得莫名其妙。季元現站在墓碑前眨眨眼,他分不清雨水還是淚水。但他應該沒哭,所有送行之人都熱淚盈眶。包括父親的下屬,顧家人,季家老少,還有那些不太相熟的人員。
唯有季元現與季夫人沒哭。
他們只是并肩站着,孤兒寡母,在雨中看着季宏安的遺照。
一聲嘆息。
今年,怎麽如此兵荒馬亂。往後還有好日子,你走這麽早幹什麽。
嘈嘈切切的雨點滾落在石碑上,一顆顆砸進季元現的腦子裏。沉寂生鏽的某根弦,忽地震顫,抖落層層灰燼。
季元現低頭看母親,季夫人手指微顫。他慢慢握住,兩人十指冰涼。
“媽,我爸去了。”
季夫人輕聲答:“嗯,他去了。”
去了。魂魄往西天去也好,天堂去也好,總之不回來了。
季元現鼻尖有點酸,眼睛也有些疼。
他終于清醒一陣子,心想——
我沒爸爸了。
後事不用季元現操心,因季宏安去世,“兩規”一事也戛然而止。季老爺、老夫人白首送黑發,差點長病不起。
整個季家如百年枯樹,樹根下是沉疴,埋葬着一代代前人。如今樹尖站在晚輩,能否逢春還未可知。
季夫人仍然揮手叫季元現回去上學,不管他有無心思,也不再叮囑他好好學習。她避不可避地背負起整個家庭,實實在在蛻變為人們口中的女強人。
季元現看着母親憔悴且堅強,他明白,自個兒再也不能說“我的背後有季家”。
再也不能說:“沒事,別怕,我們能兜着。”
收拾殘局的不是他,能兜着的也不是他。
是父母,是血汗換來的祖蔭。
季元現,一無是處。他終于看明白了。
波瀾盡散時,季夫人再次忙碌起來。季元現渾渾噩噩幾天,最終回歸正常生活。青山埋白骨,黃沙覆綠水。人生消逝去日多,離開一個人,無非是失去一份挂念罷了。
生活繼續,生命仍然燃燒。人人都在向死而生。
誰都不敢在季元現面前提及家庭,連顧惜也變得沉默。他不再催促季元現學習,好似經此一役,少年開始蛻掉天真那層皮。
秦羽偶爾從前桌轉身,問季元現要不要出去散心。
“沒什麽好散的,”季元現扯起嘴角勉強笑,“我不如何,不難過。”
假話。
語文老師在拓展課本,講到陶潛的《挽歌》。耳畔是老師感情誦讀,念:千年不複朝,賢達無奈何。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
此二句講送葬之人,待木棺入土,葬禮完畢,便各回其家了。
季元現的眼睛忽然有些疼,他盯着窗外大雨瓢潑。已連下兩日,今年會不會漲洪水。往年洪災,季宏安總忙得無法着家。
今年,他可算是不用忙了。不再是司令了,不用忙了。
季元現忽地拍拍秦羽肩膀,羽子小心回頭。他擡頭捂了下眼睛,很快鎮定片刻。
季元現的聲音似從天邊來,有些遙遠,有些輕。
他說:“羽子,以後別叫我司令了。”
“就叫名字吧。”
秦羽忽地悲恸,他鼻尖一酸,咬着牙喊道:“現哥。”
瞧,稱呼也變了。收斂起年少的嚣張跋扈,大膽無知,懂得向內。
季元現的身骨被一寸寸拔高,打了催熟劑似的,迫切成長為大人的樣子。長子如父,季家全靠他母親,是不能的。
季元現回到學區房時,立正川早在客廳等着。他接到季元現的消息說回來住,不知期待什麽、急切什麽。立正川很少在學校裏同他碰面,只能早點于家恭候。
立正川當時告訴季元現:別怕。他沒說後句:有我。
雖講不清二人之間的情愫,朋友還是要做。
季元現放下書包,咧嘴笑:“大半夜不回房間,在這做什麽。”
立正川站起來,走向他。季元現腦子裏依然循環那首詩,“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最後兩句講,人死了也就死了,還有什麽好說的呢。都交給大地黃土,以後兩處茫茫皆不見啊。
季元現低下頭,裝作整理校服。立正川站在他面前,想安慰,又不知從何開口。
立正川遽然問:“季元現,你知道我們現在叫什麽嗎。”
季元現愣,思緒亂如麻。
立正川半開玩笑半認真,他指指自己的校服,再拉一下對方的領帶:“與子同袍。”
“所以我們勉強也算是,攜手共進。”
季元現想笑,蠢貨這話不是這麽用的,我跟你什麽關系。可他大半思緒還在老師那裏,講東坡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他挺想忘的,記着有什麽好呢。
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馀粘地絮
立正川說:“我不會讓你獨行。”
可能是安慰,也可能是緩和氣氛。
季元現埋着頭,正想笑。他卻一眨眼,直直看着一滴眼淚砸在地上。
他以為他不會哭。
他以為他不在意。
所有的逞強化作雲煙,所有的悔恨化作嗚咽。
立正川一把将季元現抱進懷裏,少年一聲不吭。他試圖畫個懵懂的保護圈,去圓季元現不願醒來的“白日夢”。
“我好好學習,好好學習行不行。”
“我以後再也不混了,我好好學習。”
“來不來得及。”
季元現聲音顫抖,不知是說給自己,還是說給那個再也聽不見的人。
來不及了,季宏安聽不到了。
眼淚大顆大顆往地板上砸。
立正川攬住他脖頸,兩人額頭相抵,氣息交織。
他心亂如麻,揪着不能呼吸。他慌亂安慰,慌亂肯定。
“來得及,季元現。”
“一切都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