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季元現回家時,立正川還沒到。兩人原本下課時間統一,小司令曾拐彎抹角地詢問過:川哥,要不咱放學一起回家。搭個伴兒呗,省得開兩次門,麻不麻煩。
立正川只睨他一眼,單鼻孔哼聲走了。季元現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就差掄椅子來收拾這眼高于頂的王八蛋。給個臺階還真把自己當人物了嘿。
周錫眼觀鼻鼻觀心地走在後面,抱歉朝季元現一笑。自那日恍悟,立正川決定躲一陣子。要是小司令不成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這暧昧叢生的荒謬情愫,合該就滅了它。
實則小軍長并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鎮定自若,圈子裏同志不少,明着約炮談戀愛。零號偏多,一號偏少,零點五遍地走。
他搞不清季元現到底是哪一號。
立正川可以談戀愛,可以試着去喜歡男人。于他來講,正視自己大概、也許喜歡季元現,已實屬不易。
小軍長絕不可能讓別人幹自己的屁眼子,這時他并不懂兩攻相遇必有一受的道理。更遑論主動去問季元現:喂,你到底是上還是下。
按照小司令的操行,估摸即刻轉頭去酒店開一間套房:咱倆試試不就明白了。
立正川始終如此,掌控不了的東西,他總不願觸碰。石料是實實在在的,雕鑿是實實在在的。這些物件,他均能牢牢握在手中。
小軍長雕刻一只手、一雙眼,只要是他想的,沒有不能實現。
可季元現不能。這是活的、有思維的、變數極大的。
縱使立正川冷冷清清、高高在上,也逃不過七情六欲、人間煙火。他管不了季元現,便只能讓自己可勁兒地逃跑。
季元現收拾完畢,穿着睡袍走進書房。平日立正川在,小司令可不敢由着自己性子放音樂。
兩人在藝術品味上風格迥異,好在“君子和而不同”是真理。兩人約法三章,每天輪流聽黑膠。昨日輪到季元現,依然聽莫紮特。第二十五和四十交響曲,由匈牙利國立愛樂樂團指揮。
立正川聽得耳朵生繭,以三十秒換一坐姿的方式,無聲抗議。季元現氣得咬牙,這世界上居然有人會拒絕莫紮特。于是背過身去,怒火洶洶盯着手中政治課本。
立正川生怕他把書撕了。
最後撇嘴,看來還是一顆少女心。他覺着,季元現真的長不大。
季元現本着室友道義,給立正川打電話。不料接電話的另有其人,小司令怪迷糊,這誰啊。立正川三更半夜這個點,跟誰在外面鬼混。
季元現一陣編排,最後懶洋洋問:“立正川在你旁邊?你問問他,今晚回不回來。否則我可鎖門了啊。”
電話那頭引擎喧嚣,這你媽,敢情人家飙車找激情去了。果不其然,那人回話:川哥要回來,估計挺晚了。叫你早點睡,別等太久。
季元現挂掉電話,他眨巴眼。這話聽着好他媽暧昧,什麽叫早點睡別等太久。他以為他是誰?
司令咋舌,幹脆将拖鞋踢掉,整個人窩進沙發裏。他留一盞立式燈,今晚黑膠播放《費加羅的婚禮》,莫紮特經典歌劇。浪漫、細膩且動人,一部不可多得的喜歌劇。
唯煞風景的是,季元現手中拿着“每日練”。文數比理數簡單些,他仍然做得抓耳撓腮。什麽正弦函數、三角函數、導數幾何,小司令恨不得跳樓。
立正川不回家,季元現坐姿随意,落得清閑。他手拿簽字筆,草稿紙壓在靠枕上,一板一眼地按公式算題。
顧惜遠程操控,時不時通過視頻電話進行監督。季元現趁着這當兒,把存疑問題照給他。兩人經常讨論到十一點半,待顧惜室友集體睡覺,他們便匆匆道晚安。
季元現覺着代價太大了,想破腦子如何不出國,卻把自己推進坑裏。每每小司令面對深不可測的教科書,哀嘆自己時運不濟。
立正川回家時,客廳一片漆黑。他輕手輕腳上樓,以為季元現睡着了。
淩晨兩點半,狗都撐不到這麽晚。
今天周錫等人邀他飙車,到達北港賽道時,将巧遇上立森。立大少叼煙,翻開手機一看,他日了,這才星期三!小東西不回家好好睡覺,居然有心情跑來飙車。
立正川被訓話時,手機還在周錫車上。手機震動,有人鬧着是季元現打來的。再等立正川上車時,兄弟們眼神暧昧,壞笑不止。
周錫換擋踩油門,目不斜視:“那啥,川哥……季哥管得挺嚴的嚯……”
兄弟們爆笑,拍着車窗取笑他妻管嚴。
立正川眼皮一跳,這你媽哪跟哪?
實則立森出現在北港,是有其他事。京城那邊來了熟人,提前告訴立家上邊的動向。這風吹草動可關系着未來前途,誰敢當兒戲。
立正川站在旁邊擡着下巴,好似不在意,耳朵卻出賣了他。
始終是要修改國憲的,來人是京圈權貴,少時與立森有深遠交情,事無巨細通通告知。立正川偏頭,眼底是北港賽道輝煌的大燈,蒼穹似顯白晝。
一輛輛超跑從起點飛馳而出,隔得太遠,音浪不是很清楚。但正因這種隐隐約約,反而使他興奮難安。立正川走神,立森與別人的交談,他聽一半丢一半。
偶有熟悉的字眼刺耳,小軍長一愣,稍顯遲鈍地轉過頭來。季家……?季家如何了?立森面色不改,立正川以為是幻聽。也許是幾家,也許是齊家,怎可能哪都有季元現。
立正川不以為意,他吹着口哨站在窗邊,興致勃勃觀看別人飙車。
等車局結束,已逾半夜。
小軍長洗完澡,水聲戛然而止,思緒便自動歸位。原本困得睜不開眼,現在精神卻上來了。他穿好睡衣,拿了速寫,本打算去書房畫畫。立正川已休息數日,打算下個月動工今年第一件雕塑。
待他推開房門時,微弱光源從縫裏洩出。唱片正在播到經典唱段,男仆凱魯比詠嘆調——你可知什麽是愛情。
立正川蹙眉,又是莫紮特。該說季元現長情,還是死心眼。聽了這麽多年老莫,居然不會覺得膩。
“季元現。”立正川以為他倒在沙發上玩手機,轉身關門。
門落鎖,小司令卻無任何回音。
立正川走過去,探頭一看。嗬,人小司令早抱着練習冊睡着了。他也許同是洗完澡溜過來,季元現穿着睡袍。
衣袋松松垮垮,已蹭掉一半。衣襟大敞,露出胸膛。季元現不是白斬雞,也不是肌肉男。他渾身每一寸都妥帖勻稱,看着特舒服。
他一條腿屈起,小腿又長又直。膝蓋圓潤,腳踝骨窩似盛着燈光。立正川視線逡巡往下,順勢滑到腿根處。
季元現睡袍四散,露出純黑內褲來。若隐若現一角,服帖着大腿根部。
立正川不由自主地咽口唾沫,平素高冷傲氣的神色不複存在。他感覺自己偷窺到什麽不得了的東西,唾液過喉之聲,宛若驚雷。
他撫着自己心跳,慢騰騰往沙發邊走。小軍長捏着速寫本,紙面起了皺折。他剛洗過頭,來不及去吹幹。立正川站在沙發邊,忽地俯下身去。
仲春乍暖,夜深還寒。季元現沒開空調,穿得少,此時面頰冰涼。立正川借着昏黃燈光看清楚,小司令鼻尖和眼尾微微發紅。特……誘人。
他講不清為何一個男生會有魅惑之感,挺招人的。唱段到精彩部分,曲調降A大調,十小節後,又回到F大調。
立正川再輕微走神,發梢上的水珠滾落到季元現眼角。
“啪嗒”一聲,響如林濤,又靜如冬雪。歌曲回到降B大調,A段主題再現。歌詞唱到:甜蜜的愛情在我胸懷。
立正川猛然一驚,沙發上季元現嘤咛着翻身。他輕手輕腳擦去水跡,對方睫毛上有一層疏影橫斜的光。
我可能,真挺喜歡他的。喜歡一個人需要理由嗎。
不需要。
這夜太深,總令人情不自禁。立正川的指尖從對方眼角滑到唇邊,那薄唇柔和,總在邀人接吻。小軍長一時魔怔,再次全盤否定了上次的論斷。
新鮮感太久,是不是,也為一種喜歡。
立正川單手扶着沙發背,遽然在季元現露出的肩窩咬一口。不輕不重,野獸磨牙似的。
小司令睡得不舒服,擡手想要抓住什麽。立正川快速後退,他直起身,眼底晦暗,情愫湧動。
當晚,小軍長幾乎是落荒而逃。他鎖上房門,在色調性冷的寬床上,業務不熟地安慰了自己。立正川眼底泛潮,終于敗下陣來。
他徹底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自個兒對季元現,絕不是普普通通的新鮮感。
——
翌日,小司令是在沙發上醒來。雖這皮革柔軟,總歸不如床鋪舒服。他磨蹭爬起來,剛到客廳,發覺立正川已老神在在地坐着吃早餐。
季元現傻眼,起這麽早的?
立正川卻不看他,兩人各心懷鬼胎對視,再同時撇開頭。
不對勁,絕對不對勁。
季元現叼着牛奶進學校時,總感覺立正川眼神有問題,又他媽吃錯藥了?自己沒惹他吧,門沒鎖啊。
小司令摸着下巴思考幾秒,确實沒鎖啊。
季元現走路不認真,好幾次差點跌跟頭。有驚無險地到達教室,秦羽從前桌回頭,連叫他好幾聲不答應。
顧惜早已晨讀半小時,剛背完一篇BBC新聞。季元現從不知背新聞的意義何在,秦羽說:這就是差距,學渣。人一轉頭,聽VOA去了。
季元現呲牙,學霸,學霸了不起啊。
早自習結束時,小司令醒腦也差不多了。接下來是正課,才不至于打瞌睡。季元現正準備出去走一圈,活動活動。秦羽卻神秘兮兮将他壓住,叫小司令附耳過去。
季元現懶得跟他皮:“有話快放,啥德行。”
“哎,我司令,先說你信不信風水那一套。”秦羽神秘兮兮,倒像個半仙。
季元現:“……”
“你不說我走了。”
“成成成,哎你別走啊,”秦羽一個箭步追上來,“有小道消息跟你講,聽不聽。最近挺玄乎,挺有趣的事。”
“算了,我直接說吧。西南軍區有個總指揮姓易,你知道不。這人特信風水,神神叨叨都不知他信不信黨了。好歹也是一高級公務員嘛。”
“這人背景不錯,就想調京城去。前段日子,不知哪個法師道長的,給他說了一個辦法。這易指揮轉頭實施去了。上令下達,嗬,搞得風風火火。先是按風水在山上修了啥,又去那邊修一條路。你猜怎麽着——?”
秦羽擠眉弄眼,季元現正聽得興起,兀然打斷。他瞥一眼消息靈通的小師長:“你他媽逗我玩呢?”
“哎——講故事就得這樣嘛!才有意思。”秦羽笑嘻嘻湊過去,繼續道,“這個月,易指揮調往中央軍區,升職了嘿。你說玄不玄,巧不巧。”
季元現向來不喜封建迷信,風水先生什麽的,從來都是一笑而過。
他拍拍秦羽肩膀,不以為意:“那是人家關系做到位了,關風水什麽事。再說了,你怎麽知道如此清楚?”
秦羽被質疑,直嚷嚷:“我是誰啊,我他媽連市長今天穿啥色內褲都知道。司令你居然不信我?!”
季元現扶額,一肘子甩開他:“廢話!那他媽市長是你爺爺!”
秦羽不服氣,追上去辯駁道:權官富豪大多皆迷信,保財開運誰不喜歡。
——季夫人就不喜歡。
她生性神佛不懼,更不怕什麽兇鬼惡煞。
鬼話不要信,但人心才是真正的叵測。
季元現還在悠哉游哉、得過且過地混日子。季夫人接到季宏安的電話,立馬動身去軍區。那一面惶惶不安的旗幟終于倒下,政協會議即将召開。
很久之後,季元現回憶道——如果僅僅是誠心叩拜八方仙班、萬神之座。便能保他家一世平安,福德不漏。
這雙膝蓋,跪爛也罷。
天地日月有盡時,遑論人間生滅,遑論一家興盛。
人總是這樣,懂得害怕,才懂得敬畏。
敬畏前程微茫,才懂得成長。
——
注:
①因信風水修路,後調任的那個事例,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