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季元現再次請家長,跟着倒黴的還有立正川。
季夫人、立夫人看着眼前一房高的倆王八蛋,氣得牙癢癢。真是幹什麽都行,就學不好。
考試作弊、團夥連線、聚衆違反校規,個頂個的能耐了。立夫人常年混跡商圈,性子比季夫人柔和些。少了點鋒芒畢露的官威,多的是審時度勢的精明。
立夫人深知兒子心思不在學習上,向來也不要求他成績多好。只要在學校不惹事,不給家裏添麻煩,老實做個二代就行。至于以後立正川是想成為藝術家,亦或是自由職業者,全憑他興趣。
家裏不勞他操心,立家大少擺在那兒,左手握着擔當,右手攥着繩索。再過幾十年,立家父母退休,往後偌大家業全靠立森。
整條船,立森一人攥着繩索,拉過水氣氤氲的橫江。再交到下一代人手裏。
那些年不懂事,立正川從未問過大哥累不累。後來他良心發現,于債務危機中詢問過一次。
立正川只記得立森眼睛特別亮,恰似聚攏一簇光。立森說:公無渡河,公竟渡河。但我們不會堕河而死,不會。
彼時立正川懂了,明白河對岸是什麽。
然,此時的立正川不曉得“公為何渡河”,亦不明白“公無渡河”的勸解。但總有一天,“公竟渡河”的勇氣與決絕會應驗在他身上。
只是此時的立正川、季元現,他們都不明白。
不明白。
立夫人當衆數落兒子幾句,笑着同教導主任說鬼話。什麽“改明兒我好好收拾他,一定不讓這小子再驕橫跋扈。”、“平日裏老師們多管管,有什麽需要只管給我秘書打電話。”、“來,主任,這是我秘書的名片,找她就能找到我。”、“哦對了,貴校能否申請走讀。我家這孩子頑劣,留着怕是要禍禍一寝室,您看……”
立夫人說話有理有節,笑臉跟不要錢似的。偏生又長得漂亮,年輕時是挺能惑衆那一卦。如今風韻猶存,所以哪怕她的字面意思歸結為:立正川頑皮是既定事實,我們家長門兒清。下次別勞煩父母,找秘書。送禮還是捐樓,看着暗示就成。
教導主任也沒有垮着臉,面對家境雄實的立夫人。
季夫人走的是領導派,喜歡坐哪兒都寡言少語。立夫人充當紅臉,她便安靜做個陪襯。整篇商腔打下來,季夫人唯獨注意到倆字兒“走讀”。她瞬間福至心靈,眉梢都快挂笑。
寒假同季元現商量的租房事宜,遲遲沒有定論。季宏安有顧慮,他兒子生性圓滑,花花公子模樣。若是租房子住,脫離老師父母的管教,那還得了。
季夫人覺得言之有理,暫時将此計劃按下。
如今機會找上門來,她不要白不要。季元現那些驕傲小性子,當媽的清楚。沒人時,小司令不修邊幅,可以搞得沒邊兒。有人時,季元總會裝模作樣地表現自己。
比如按時回家,作息規律,鮮少帶朋友回去鬧騰。比如好好練琴,學習樂理,請教雲旗曲式分析。
把自己塑造為當代精致男孩,特不要臉。
季夫人心想,立正川這不剛好合适。同齡人、話題多、都頑皮、路子野。齊活兒了,誰能比他倆捆在一起更登對。反正季元現不學習,同居三年搭個伴,挺好。
那日,小型家長座談會結束,季夫人踩着高跟鞋追上立夫人。春光正好,兩位夫人幾句簡單交流後,意向竟不謀而合。真是可以做朋友。
話題正熱,幹脆驅車趕往學區房,瞧瞧有無上好的房源。
這頭,剛被取消考試資格的季立二人,一人拎一罐可樂,蹿上樓頂天臺。英雄惺惺相惜,舉杯碰撞,碎掉的聲音恰似革命熱情。
這倆王八羔子亦不謀而合——下次還考什麽試?癡線。東望飙車不好嗎,游戲不好玩的嗎?
回頭,季夫人笑眯眯敲定租房事宜。三室一廳躍層式,裝修簡約适合學生居住。
季夫人正為季元現找到室友而開心,覺得自家傻小子往後鐵定安分了。
可她只能揣測季元現,季夫人明察秋毫一輩子,愣是對立正川看走眼。實打實的引狼入室。
立小軍長從不老實,他是一頭野獸,獠牙鋒利。時刻準備将季元現吞噬,去探索那人更深處的體溫與緊致。
如今天時地利兼具。
只差人和。
翌日周五,季元現背着書包準時踩點回家。張媽在廚房準備晚餐,見着小司令趕緊擠眉弄眼。
季元現從盤子裏叼個醬豬蹄,聲音含糊:“張、張媽,眼睛不舒服啊?”
張阿姨:……
“哎喲!我索小少爺你做啥子嘛,夫人回來好一陣啦。窩在書房一直都不出來,你趕緊去看哈噻。跟張媽媽索,你似不似又闖禍咯。安?”
張阿姨四川人,到季家做工三五年。一口四川話夾雜普通話,季元現老是聽得一愣一愣的。反應片刻,小司令揉揉鼻尖,估摸是昨天抄襲風波的餘威還在。
季元現瞅一眼手中醬豬蹄,吮吮指手指,忍痛将僅剩的半邊兒放下。他背着書包給季夫人榨水果汁,打算冒充一天好孩子。
季夫人的書房是全家聖地,位于別墅頂層的閣樓。按理說本應堆放雜物,但采光好、天窗開得極大,适合看書。
閣樓不大,季宏安寵老婆,幹脆找人進行改裝。此後第三層囊括閣樓,俱是季夫人處理工作、休閑看書的地方。
這裏季元現很少來。
書房與季夫人的嚴謹并不相符。書籍成堆,大多随意放在桌上、地上。季元現進去時,總找不到落腳點。
而季夫人則時常坐在“一片狼藉”中,巨大天窗漏下簇簇光束,籠着她。很近,又很遠。
曾在很早以前,季元現覺得母親高不可攀,近乎聖潔。
大抵這景象,就是一切敬仰愛戴的源頭。
“啓禀皇後娘娘——您滴橙汁兒來啦——”
季元現将門開個縫兒,伸頭進來。五六不着調,有意想活躍氣氛。
季夫人卻不看他,精致五官貼在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愣是等季元現傻乎乎站幾秒,季夫人才一點頭,示意他進來。
季元現大感不妙,立刻收斂笑嘻嘻的表情。他深知這次季夫人可能真惱了,否則不會如此冷漠。但許是另有工作原因,愁上加愁,格外煩。
“媽,您喝點水。”
季元現放下水杯,正要轉身溜之大吉。此時此刻別觸火就好,明白人趕緊保身。
“別忙走,回來。”
季夫人終于從書卷中擡頭,她眼睛狹長攬進日光,整個人愈發瘦削。雖着家居服,真絲睡袍柔軟如鍛,她卻顯得棱角鋒利。
不知是否與神色有關,季元現瞧見了許久未從母親身上找到的嚴苛。
小司令低眉順眼,頭一埋,手一背,連頭發都在往後順。安安分分準備挨罵。
豈料季夫人合上書,說了句盼望長空裂大縫的話:“元寶,要不家裏給你找個私人老師。以後開始,好好學習。”
季元現盯着母親的眼睛,再三确定季夫人沒有遛他,也沒有開玩笑。這事兒大條了,小司令咂摸一圈,顫顫巍巍伸手指着自個兒:“媽,說笑呢。我?好好學習?”
“嗯,就你。好好學習。”
季夫人不知從哪拎出一疊出國培訓機構的資料,攤開擺在季元現面前,“或者你畢業出國也可以,總得選一個。”
季元現急了,這他媽哪兒跟哪兒啊。他不就作一次弊,沒殺人沒犯法的,怎麽就得趕着往外送了呢。小司令揉揉頭發,有些想跳腳。
“媽,咱們好生商量。我錯了還不成嘛,我真的錯了。您想想,讓我好好學習、讓我出國,這到底荒不荒謬?!”
“就我那成績,啊?”
季夫人蹙眉,從小教育他不急不躁,心态平和;教育他不要輕易洩露情緒,別什麽都寫在臉上。看來還是不夠成熟,道行太淺。
季夫人不急,她雙手交握置于桌面,擺出談判架勢。
季元現一看,腦仁兒疼。得,拉力賽來了。他也幹脆往旁邊椅子上坐,打算“非暴力不合作”。
“元寶,成績不是問題。留學機構就是幹這個的,否則你以為他們靠什麽生存。媽媽要求不高,澳洲八大校,或者申英留美。以你成績,走澳洲最實在。先進預科,預科跳板不錯,澳洲八大基本穩了。能不能畢業是你的事,争氣與否看你自己。”
“這要求不過分,兒子。”
季元現雙腿交疊,裝模作樣擺出小大人姿态。他覺得出國留學簡直是磕牙放屁,不考慮。
“媽媽,您兒子——我,英語一百的滿分,撐死了考不過四五十。高中畢業最多也就三本院校的成績,您幫我算一卦,澳洲哪八大看得起我。”
“就算那大學再野雞,能有我這成績野?”
小司令說得有理有據,完全正視自己的爛成績。他覺着自己看得很清楚,如今鑽幻境裏做夢的是季夫人。
夫人搖頭,給他指明路:“我打算給你買全套,前後不過幾十萬。确保你有書讀,能畢業。幾年後,說得好聽點是澳洲名校畢業。還是正兒八經學明白了,考出來的。”
季元現沒注意“幾十萬”這仨字眼。小少爺從出生就沒操心過錢,心裏未有概念。他只是糾結怎樣才能讓母親放棄這荒誕的念頭,于是,小司令擡頭問:“這話您跟奶昔商量過了?”
“小惜很支持,”季夫人給結果,“他說大不了畢業跟你走,以他的成績壓根不愁。”
“哦,”季元現冷臉,“他不需要砸錢,多好啊。”
季夫人未察覺他情緒有變,或許察覺到,但仍要下達指令:“錢不是問題,現在是打算把你送出去。我昨晚和你爸商量,他贊成,總比你如今在學校鬼混好。打架上網、放縱任性,以前都沒管你。是我們父母的錯——”
季夫人一頓,忽然有些感慨:“今早我還翻了翻日歷,元現,年底你就該十七了。”
這是一個莫名有儀式感的年齡,在青春與成人間界限模糊。代表着肆意揮霍,也代表着逐步走進擔當。
季元現甕聲甕氣道:“還早着呢,還有一年。”
“而且我也咨詢了很多與你有相似經歷的孩子,只要錢夠數,三本大專的底子,至少給你申到澳洲八大校。”
季夫人說得很直白,也挺隐晦。但季元現明白,換做今天是任何人坐在這兒,都能明白。
那是一種在教育資源上占據高地的壓迫感、優越感。
現實很簡單,近年愈來愈多的潛規則浮出水面。人們不說破,可心裏門兒清。至少對于大多數來講——高考是窮人玩的,有錢人自帶加持。他們傾心另一種玩法,更高級更直接。
成績優異的有錢人,如虎添翼。成績糟糕的有錢人,炫耀的從不是學歷。他們可以不聰明,但他們命好,家庭殷實。照樣能出國鍍金,好好讀書。
有時真的不怕不努力,怕那些有錢又努力的人。他們一騎絕塵,好似從來不在一個世界裏。
季元現憋屈,他當然知道身邊很多朋友已走上教育的捷徑。前段時間和顧惜提及的林三少,人家專攻馬術。比他們大兩屆的王家兒子,高二沒畢業申請澳洲rmit。A-level考得一團糟,家裏出錢造假會考成績,如今在澳洲已呆半年。
那他們幹嘛呢,鍛煉人際交往能力,訓練為人處世,習得社會經驗,然後樣樣精通。他們關心的并不是自己學歷有多水,甚至講出來令人發笑。
他們回國,是要繼承家業的,可以游手好閑的。而這樣的人,不止一兩個,是一群。
整整可以用來稱為“群體”的數量。
很明顯,如今季夫人自動将季元現歸到這個群體中。她或許不指望季元現學到什麽名堂,但再也不能任由孩子如此放縱下去。
季元現生氣顧惜的隐瞞,很明顯季夫人早與他溝通過。他預感溝通失敗,幹脆裝死玩命拒絕。
“媽,我不去。”
“您要讓我高中畢業去留學,還不如現在辍學搬磚。”
季夫人見他冥頑不化,認真道:“我和小惜商量了,以後你們出國,家裏邊會一直支持。你倆能有照應,同時也能加深我們兩家人的感情。以後互相扶持,你們的路總能好走一些。”
憑什麽。
憑什麽幫我決定未來。憑什麽認定我要走的路。憑什麽我就得跟随大流的腳步。憑什麽一定要那本學歷。
這他媽一切究竟是憑什麽。
我操。季元現滾到舌尖的國罵已蓄勢待發,他對上母親的眼睛,不得不吞回去。他不知顧惜是什麽心态,但今兒個他必須得講清自己的立場。
“我不去。”
“你不去,那你能幹什麽。”季夫人挑起嘴角,又好笑又玩味。她的眼神近乎批判,透着直白的訊息——季夫人告誡季元現,別太幼稚。
半大不小的男孩子,暗示他幼稚等同于讓他爆炸。季元現終于按捺不住,他從椅子上跳起來,完全是小孩撒潑的模樣。
小司令拍拍書桌,說出了真正有恃無恐的原因——
“我背後有季家,有我爺爺有我爸。我能幹什麽,我或許根本不用幹什麽!”
“為何我非要執着于未來,為何我非要變得與他人相同。”
“我不要,絕對不要!”
“我背後有季家”,這話聽來傲慢、粗暴、刺耳且十分優越。
季夫人遽然,就明白了。
多年來季元現總也不願長大的原因,驕縱無天的原因,總是泡在蜜罐裏,不去正視前路的原因。
季元現如他所說,壓根就沒考慮過未來。他身後的季家,是一顆參天椿樹。這棵樹枝繁葉茂,生命旺盛且紮根深淵。它一時半會兒不會倒,足夠撐到季元現離世。
他不去考慮傳承,不去在意使命。
季元現就是季元現,他只想活自己,活這一輩子。
季夫人眼睛有些疼,可怎麽也留不出淚水。于是紅紅的,酸澀無比。她意識到自己教育上的缺失與過錯,“我身後有季家”如一根刺,狠狠紮在季夫人心尖上。
怎麽能這樣想呢。也太不懂事了。
靠人人跑,靠山山倒,更遑論區區一棵樹呢。
尖刺紮準季夫人心中隐患,悲憫之後卷來氤氲憤怒。她不願大動肝火,正打算壓着怒意,同季元現好好溝通。
誰知季元現竟矯首昂視,許是為了抵禦季夫人的談判神功。他徹底将渾身針尖抖露出來,不自知地小聰明着。
“再說了,媽。誰敢瞧不起我們季家。”
這話如一劑猛藥,季夫人遽然擡起頭來。她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咬牙切齒。
“季元現,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
“馬上給我出去!”
從不發火的、喜怒不形于色的季夫人,她跳腳了,拍桌子了。
季元現傻掉,他後知後覺說錯話,頓時手足無措起來。
“媽、媽……我……”
“出去。”
季夫人下達最後通牒,翻開手中書卷。她不再看他,冷漠極致。
季元現揆情審事,最終張張嘴,一言不發地出去了。
門,輕輕關上。
片刻後,季夫人再次合上書本。她揉揉眉心,雙手從頭頂往後梳兩下頭發。嘆息不經而至,心頭又疼又沉。
不懂事,真的不懂事。
“氣死我了……”
半響,擱在桌上的手機屏幕一亮。季夫人看清來電,調整幾次呼吸。她立馬換張臉,和顏悅色同人攀談起來。
“哎,廳長,是我。嗯……你們也知道提案的事了?”
“修是肯定的,草拟建議已經出來了,只等投票。關鍵是距大會還有倆月,這期間會發生什麽,會影響到誰……誰知道呢對不對。”
“……嗯,季家打算下來了。”
“不知會如何,往後……走一步看一步吧。”
未來,誰也不知道未來如何。但如季夫人之流、如顧惜秦羽之輩,他們會主動計劃安排,照着設計好的路線行走。他們的人生有奔頭,明白自己要做什麽。
唯獨季元現不知道,無所謂。
小司令将将從季夫人那裏吃一肚子氣,轉頭給顧惜發消息譴責他。未等奶昔回複,季元現眼睛眨眨,莫名想找立正川吐酸水。
他覺着如今只有立正川能理解他——他們成績差不多,家庭背景相似,心路歷程估計也半斤八兩——是最能感同身受的人。
于是,季元現沒心沒肺地點開了立正川微信。他高興着,煩惱全然抛腦後。
—川哥!
—趕緊出來,給你講個無比荒謬好玩的事。我媽居然讓我去留學,就我那破成績……
季元現倒在絨被裏,唇角帶笑。這時少年不知愁,總以為自身有無法遮攔的雙翼,會生出燦爛輝煌的前程。
他以為那都是唾手可得的。毫不費勁。
然而——“我的身後有季家”。
這是季元現此生第一次,亦是最後一次,說出這種話。
——
注:
①文中列舉的出國留學事例,真實。(均為化名)
②老七不知該不該寫這麽實在,但我還是想說,雖然這不代表所有人——僅僅是一部分。我希望你們能好好學習,真的,好好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