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深夜驟雪,空闊處堂堂皇皇。
季元現最沒齒難忘的畫面,是上方沉沉墨黑,下方森森慘白,天地分明。
鮮紅的血跡沿着道路拖往前方,直至微微茫芒。
季立二人此生首次達成共識——在高架橋賽摩的都是傻逼。
立正川挂掉電話,季元現翻身從床上爬起。他火速穿好衣服,頂着風雪出門,咬牙暗罵。
“個不知好歹的玩意,總要死一次才知道。”
“他媽的膽子超過體重!”
從季家到二環高架,本只需半小時。因風雪過大,計程車稀少,季元現不得不返回本家。他從父母卧室偷出備用車鑰匙,做賊似的發動引擎,方向盤一甩,直往出事地而去。
将近一小時,季元現趕到新北路口。相距五百米左右,遠見閃爍的救護燈與警燈。他預先靠邊鎖車,到底沒慌張過頭。
季元現擦擦玻璃,對着黑漆漆的車窗深吸兩口氣。冷靜,總不能盼着秦羽真出事兒。而下一秒,司令卻朝着事發地拔足狂奔。
将才立正川沒透露太多信息,到底是人沒了,還是嚴重車禍。季元現平日挺嫌棄秦羽,褒義的嫌棄。
但要誰敢傷秦羽一根毫毛,季司令能鬧塌南天門。
凜冽的寒氣順着鼻口猛往裏鑽,季元現肺部以上的器官真是凍得硬邦邦。哈出氤氲白霧,眼前景致驀然褪色。
他闖進人群中,到處亂糟糟的。血跡混着腳印,令積雪肮髒不堪。季元現左右扒拉着,扯嗓子大吼:“秦羽!羽子!你他媽給老子回個話!”
警笛長鳴,救護車一輛輛離開事發地。季元現慌得不行,秦羽是否被救護車帶走,或在警車上?
誰能知道現場準确情況,到底該找誰想辦法。
季元現無頭蒼蠅似的,并不敢貿然聯系秦羽父母。淩晨飙車已是大罪,再惹出一攤生死相關的大事,秦家今晚不鬧才怪。
但——
“季元現。”
遽然,有人從身後拉住他的手腕,聲音沉且穩。
“冷靜點。”
季元現回首,看清來人時,心口一松。他毫無知覺自己的依賴情緒,下意識反握住對方:“立正川,羽子在哪兒。”
立正川頗為意外,他不料這人平素裏圓滑疏離,看似不把誰放在心上,倒還真挺關心秦羽。原本打電話只是通知,不想這人即刻來了。
立正川打量他,褲子薄薄一層,大衣套着毛衣。腰際掉出真絲邊角,使季元現的焦急暴露無遺——敢情是直接穿着睡衣來了。
粗喘着氣,鼻尖通紅,狼狽得很。
沒有作假。
“他沒什麽大事,在我哥車上。”
說來也巧,今日立家兄弟因故晚歸。
立森剛上二環高架沒多久,前方隐約傳來油門轟鳴。音浪陣陣掀開雪簾,如一蛟龍翻江倒海。有人歡呼叫好,喧嚣無比。
立正川躺在副駕駛假寐,聞訊調回椅背。他微皺眉降下幾寸車窗,嘈雜更加清晰。
“聽這陣仗,前方有摩隊飙車啊。”立森熄了煙頭,嗤笑。
“找死。”立正川言簡意赅,複把窗升上去。将才從縫隙卷進的雪花消融在他肩上,小軍長正打算躺下,旁道突然沖出一輛重型機車!
立森吓得方向盤一甩,車身猛歪四十五度。好在他常年飙車,技術不錯。跑車與摩托幾乎是毫厘級側身而過!
立正川瞳孔緊縮,下意識回頭望去,直覺告訴他要出事。大雪路滑,方才那速度,輪子估計是飄的。從旁道蹿來,駕駛者經驗不足,控制不住高速。
簡直是膽大包天,提着腦袋在賽摩。
禍患發生時,立正川也不是很清楚狀況。只聽車後驚天震響,連傷者的嗚咽痛叫一概遮掩。緊接着,随後嗖嗖飙速而來的摩托車隊未看清前路狀況。
領頭者模糊見到路中央橫躺一人,吓得趕緊剎車。前輪着地,後輪迅速擡起。由慣性過大,直接發展為十幾人的連環撞車事件。
立正川無意管閑事,他倦得跟貓兒似的,縮他哥旁邊困覺。外面恐慌聲、求救聲、叫罵聲,宛如平地驚雷。
立森到底年長一點,放緩了車速。
“哎,正川。你看看,是不是都跟你年齡差不多。”
立正川煩躁,趴着車窗撩起眼皮。僅一瞬,他便從紛雜的人群裏瞅見了秦羽。
此時秦小師長威風盡失,渾身是血,噤如傻逼。
小軍長猶豫片刻,也不知想起了誰。他忽然叫住立森,擡手拉方向盤。
“哥,等等。”
很久以後,立森告訴他,那時立正川笑得恰似要給雞請安的黃鼠狼。
事情經過大致如此,季元現跟在立軍長身後擠出包圍圈。立森的鐵黑“暴脾氣”怪獸停在路邊,大嘴式前進氣格栅呈六邊形,頭燈犀利,極具進攻性。
季元現下意識操了一句,立正川鮮有地小得意:“我哥的,Zenvo ST1。”
“哦,認識。”
十分眼紅。
這臺車,季元現當初變着花樣求薛雲旗給個購買門路,均被一句——拉不好鮑凱裏尼,你開什麽“暴脾氣”——給拍成了心尖的蚊子血。
至今還梗着。
這車可不是有錢就能買到,每年全球僅生産十五臺,純手工組裝,沒點顯赫的身份壓根碰不到門。
車窗開着,立森坐裏頭吸煙。他遠見立正川領一人走來,接着打開大燈,複關上。這是引路呢。
季元現狗眼閃瞎,想回頭問問他哥:我拉好鮑凱裏尼的經典曲目,能給我買個同款頭燈不。
人比人,上吊。
秦羽縮在副駕,神智還未從車禍中抽離。他看到季元現,也壓根來不及驚訝司令咋會在這兒。秦羽身上的鮮血已幹涸,暗紅發黑。他喏喏着,打了招呼:“現、現兒……”
“我現你媽個屌!”小司令好容易控制的情緒差點炸飛,他看着秦羽就來氣。
季元現拎着對方衣襟,将人提出副駕駛。秦羽沒了往日神采,人偶般任拖任拽。
“我操,你他媽渾身豬血哪兒來的?啊,自己撞的,還是別人的?”
“你他媽說話啊!死人嗎!”
秦羽哆哆嗦嗦,雪末子鑽進眼睛裏,驀然化成一股熱流。季元現來了,就好比心裏那根支柱又立了起來。終于敢害怕,敢懦弱了。
“現、現兒,我、我……我以為我要死了。我操……”
“我以為、以為見不到你了……”
季元現永恒的火炮嘴豆渣心,但見秦羽恐懼的眼淚奪眶而出,他心頭火氣自動澆滅。啧,到底都是十幾歲的男孩子,有誰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
生死關頭,誰他媽不怕得要死。
情緒釋放,徹底沒法兒問話。季元現無奈将所有紙巾塞給他,用完了不得不拿袖子給秦羽擦鼻涕。
立正川看得想笑,這真心不屬幸災樂禍,只是季元現又無奈又窩火的樣子,着實太可愛。
新鮮出爐的季老媽子趁秦羽哭着,上下左右檢查有無大礙。頭沒破,四肢完好,人沒事——血估計是別人的。
他放心了。
季元現這才注意到車門邊還有一人,周錫。
兩人對上視線,不冷不熱地點點頭。
立森打呵欠,抽煙提神:“行了,別哭了。哎,那個那個……季元現是吧。放心他沒事,這小子賊精,騎在後邊速度不快。”
“身上血是別人的,重傷已被拉去醫院急救了。”
季元現這才轉過頭,态度端正道:“謝謝立哥,讓您費心了。”
“小事,”立森咧嘴笑,“你薛哥當年跟我是同學,回頭代我問好就成。如今你和正川又是同窗,緣分。”
S市的上層圈子并不大,許多政客家族從小便為世交。薛雲旗被捧為天才前,身邊确有很多形形色色的朋友。
“您放心,話我一定帶到。”
季元現半攙着秦羽,滿臉純良。
立正川有些不是滋味,真能裝,也沒見他對自己這般和顏悅色。
“警察局那邊不用擔心,我打過招呼了。其他人被帶去問話,你們一沒肇事二沒逃逸,傷的都是自己人,小問題。”立森安慰幾句,覺得今夜大戲也該落幕,自己這個半路英雄仁至義盡了,“早點回去,我困得不行。給你們打個車?”
季元現擺手:“不用,我開車來的,我送他們回家。”
這話直接囊括周錫,難得做次好人。
“有駕照?”
“沒,我技術還行。”
立森深知問了也白問,這群半大不小的王八,誰不覺得自己能耐頂天。他笑着發動車子,揮手離開。
令人費解的是,獨獨留下立正川。
“不是,我說你怎麽不跟立哥回去?”季元現雙手搭在方向盤上,滿臉問號地看着立正川。這人還特自覺,穩坐副駕不動搖。
小軍長手肘撐着車窗,手指抵頭,說:“我順路送周錫回去。”
季元現:“……”
實打實的爛借口。
不過季元現挺意外,周錫居然也是賽摩傻逼隊的一員。且他渾身酒氣,今夜還是酒駕。估計腦子發育也不完全。
四人同車,各懷心思,一路無話。淩晨黑夜寂寥,風雪愈大。季元現開得不快,挨着把秦羽和周錫先送回去。
秦羽下車時,清醒許多。自知今晚闖禍,這事兒絕不可能就此平息。他眼神閃躲,手揣兜裏捏成拳。
季元現知他不安,順勢将手搭在立正川身後的椅背上。小司令傾身而去,越過呼吸驟然急促的立正川。
他趴在窗口,道:“羽子,進去。洗個澡,好好睡。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我們能兜着。”
“我……”
秦羽張嘴,唇角幹裂有些疼。他欲言又止,最終沉默着偷偷摸進秦宅。
于是車上獨剩兩人。
立正川報地址,距季家不遠。他們之間,空氣尴尬而喧嚣。季元現打開車載音樂,是很小衆的古典曲。
令進退維谷的不安得以緩和。
窗外景致倒退,立正川忽聽得小聲且悠揚的輕哼。季元現喜歡古典樂,勝過那些描繪“你不愛我,我愛你”的情愛流行。
他骨子裏大膽又保守,灑脫又固執。寧缺毋濫,也不要魚網鴻離。立正川眼中,季元現雖是妥妥的Gay,但他與周遭人不同。
輕飄飄的藝術氣質,踏踏實實地吃人間煙火。他能如游魚般混跡在世事濁水中,亦能随時抽身而出,在孤獨裏熠熠生輝。
立正川的認知,在遇上季元現時出現偏差。往後很久很久的歲月中,季元現的影響不斷獨辟蹊徑,為他帶來了變革、愛情與榮耀。
而此為後話,如今他們渾然不覺。
季元現送立正川到家,将近淩晨五點。天邊不知是大雪白了蒼穹,亦或是破曉的黎明待時。反射在擋風玻璃前的光,令兩人看清彼此的臉。
立正川唯一清晰記得——方才季元現傾身與秦羽說話時,暗中渡來幽香,撩得他心神不寧。
小司令奔波半夜,頭發有些淩亂。他額前搭着碎發,氣勢銳減。臉白,唇淡,眼睛格外黑亮。長且直的手指骨節勻稱,立正川竟想握在手中試試。
季元現從後座拿瓶水,總算能休息片刻:“我就不送你進去了,今天謝謝。早些休息。”
大方趕人。
立正川沒急着下車,等季元現喝飽,便從衣兜裏拿出一部手機。
“秦羽的,剛才忘給他。”
季元現:……
說起來,最初還是立正川拿秦羽手機聯系他的。這記性堪憂。
“謝了。”
立正川走時,季元現沒有立刻發動引擎。他靠着車座,偏過頭打量對方身影。立正川脊梁挺直,從頭到腳運動裝。立領拉高,高挑酷帥。腳上是AJ限量,腕帶配套。青春洋溢且攻氣十足,挺勾人的那一卦。
若立正川是個彎的,鐵定能禍害半個圈子。多少零號得哭着腆着求他操,啧,風光無雙。
季元現沒反省為何假設立軍長是同志,純粹覺得此人資源優良,竟無法共享,頗為可惜。他看得稍顯入迷,豈料立正川遽然轉過身來!
偷窺被抓包,宛如尴尬撞破交配現場。
季元現耳紅,慶幸夜色四合,立正川瞧不見。而小軍長愣是半天沒回神,将才季元現看他的眼神……專注且露骨,熱辣撩人。
幻覺?
兩人瞪眼片刻,最終同時大笑起來。
砰砰,砰砰。
笑聲遮掩着狂跳騷亂的心,成了最後一塊遮羞布。
這回,是真的一笑泯恩仇了。
“還有什麽事。”
季元現幹脆先發制人,嘴角挑笑,眼裏帶情。
立正川彎腰,将上半身從車窗探進去。他第一次主動離季元現那麽近,近到能看清對方如扇的睫毛,燈下投一抹陰影。
兩人鼻尖相對,嘴唇一動,恰似可以吻上去。少年氣息交織纏綿,立正川的眼睛緊盯季元現,接着,慢慢滑到對方十指上。
那日小司令拉琴的模樣再次翻湧,勾人迷人且誘人。
“剛才我就想說,”立正川離得很近,卻不看他。目光下斜,專注根根白淨的手指,“開車是件危險的事,你不适合。”
季元現不安,忽地咽口唾沫。侵略撲面而來,他起了退卻之意。
“那……什麽适合我。”
立正川聽出對方呼吸稍亂,惡作劇得逞般輕笑兩聲。他從窗口退回,保持安全距離。
季元現覺得雙手很燙,許是車內空調過高。
也許是立正川的眼神太燙。
季元現想跑,立正川說完最後一句,終肯放行。
“你的手适合按弦,适合運弓,适合翻閱譜子。”
——但最适合撫摸。
撫摸一具冰涼的身體直至火熱,揉得一顆寡淡的心天翻地覆。
注:
賽摩事故為真實事件。當時有朋友傷勢慘重,好在無性命之憂。
願廣大青少年珍愛生命,遠離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