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推秦羽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季元現。
就在五分鐘前,季元現扛着拍子進廁所,擡眼撞見了一出大戲。
S中魚龍混雜,有勤勉讀書的好學生,自然有橫行霸道的小惡棍。久而久之形成錯綜複雜的生态圈,優等生畫地為牢,端坐象牙塔頂尖,不屑下凡。
而以太子黨為首,他們玩的東西與衆不同,自然使別人望塵莫及。惹不起,便不會有過多交際。
再往下,是某些不學無術的富二代與拳頭硬的“壞學生”。他們在力所能及的圈子裏作威作福,欺軟怕硬。
剩下的,是學習普通,家庭與自身亦無長處的大流。這類學生,要是安穩讀書,不惹是生非,大多都能平平淡淡讀完高中。和萬千學生一樣,在高考時分流,升入大學。
若沒什麽本事,還不安分的人,這日子是別想舒坦了。
季元現進去時,吓一跳。廁所裏扇形排開,站了不下十人。堵得看不見便槽。
起初衆人愣住,有幾個面熟者叫了聲:“季哥。”
司令那是熟人叫的,外人可別提。
“幹嘛呢,”季元現原本尿意洶洶,幾十盞探照燈這麽一打,頓時縮了回去。“本學期才幾個月啊,忙着開張麽。”
他慢悠悠走到洗手臺,将拍子放下。雙手伸到水龍頭前,慢條斯理地搓着:“犯什麽事,小問題別大動肝火。至于麽。”
領頭男生收斂着嚣張,字裏行間卻不退讓:“季哥,這小子偷東西。人贓俱獲,還敢告狀。哥幾個吃了處分,這事兒能算?”
大意是:出氣筒,不要管,您再見。
季元現關掉水龍頭,甩甩手上水漬。他轉過身,拿起網球拍,沒急着走。季元現側頭盯着跪在地上的男生,衣着幹淨,小衆腕表扣在左手。球鞋不是新款,倒還可以。像模像樣,不至于偷東西,估摸是惹到什麽人了。
那男生期期艾艾地對上季元現,下一秒又趕緊躲開。
季元現忽地皺眉,孬種。
心底那麽點善意,去掉大半。你這挨打也要站直是不是,能不能硬氣點。
“喂,偷什麽了。”季元現腳下沒動,抱手靠着臺面。
男生擡頭,先瞄一眼領頭的人,對方陰狠瞪他一眼。男生趕緊低首,渾身哆嗦起來。他十指扣着校褲,因緊張而抓起皺折。
“我、我、我……”
我了半天也沒一個所以然,既無為自己辯駁,亦無對霸淩的憤慨。
季元現攢了半天的同情心硬是沒地兒發,給一個被救的機會都抓不住。
啧。
他不是慈善機構,耐心有限地擡腳往門口走。越過男生時,季元現微微一停頓。對方仍然低頭,顫顫兢兢地跪着。
永遠也不敢站起來。
衆人緊盯小司令,大難臨頭似的,生怕他突然節外生枝。直到季元現臨近門口,宛如一聲令下,領頭男生擡腳踹了上去!
痛叫響徹一方廁所,季元現額角跳了跳。
身後圍攻四起,被打者痛苦且悲哀地蜷縮在地上。
季元現面前遽然冒出一大腦門,他下意識擡手,把來人推了出去。
秦羽眨眨眼:“現兒?幹嘛呢。”
季元現攀着他往反方向去:“別問。”
秦羽多聰明,永遠是該腦子靈光時,他裝傻。該白癡時,他比誰都抖機靈。
“哦,上戲呢。”
秦羽撇嘴,秉承“不關我的事,都關我屁事”的原則。
季元現目光放遠,S中的樓道又寬又長,好似總也走不完。穿堂風陰冷且狂,刮得兩人臉頰冰涼。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你永遠會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季元現崇尚一個道理,什麽都是自己争來的。
那些總在泥潭中哀嘆生活可悲的人,別妄想領他們爬出狹小的井口。
但是——
剛拐彎,正要下樓。季元現忽然住了腳,秦羽走兩步,回頭:“司令,幹嘛呢。馬上活動課,你別跟裹腳小老太似的行不行。”
“你先去,我随後到。”
季元現轉身往回走,直接将秦羽抛在腦後。
“喂!哎!現兒!”秦羽伸着脖子大喊,“犯什麽病啊!大爺的!”
校園霸淩是常态,有人參與其中,亦有人冷眼旁觀。不施以援手并不是錯,但是——有良知的人,确會心有不安。
季元現迎着穿堂風逆行,方才施暴的人群朝他走來。領頭者打了招呼,季元現沒應聲,越過他們往廁所走。
衆人不明所以,有人想叫住他,似要提醒什麽,最終未吭聲。
季元現快步走回廁所,漸漸能聽到低低的、壓抑的抽泣聲。他有些煩躁地摸摸褲兜,拿出一包紙。正要推門而入時,另一冷淡的聲音響起。
“別哭了,不嫌難看?”
季元現猛然住腳,他斜眼從五指寬的門縫中望進去。地上還有些許血跡,被鞋印踩得髒亂。男生半蹲着,校服外套不知所蹤。他面前站了一人,遞來紙巾,神色淡然。
是立正川。
季元現錯愕,但見挨打的男生沒有抵觸之意,懸如石塊的心到底是放下了。立正川面無表情地站着,沒有更多關切與安慰。
其實也就夠了。
季元現把手中的紙巾放回去,再次轉身離開。
他不清楚立正川是否阻止了這場施暴,或是施暴結束,立正川才從隔間裏出來。無論哪一種,季元現都能理解。
那日下午的陽光很好,立正川在他眼裏,似也沒那麽冷漠。漸行漸遠的抽泣,廁所內不為人知的“搭救”,一切都會随着時間,留在角落裏。
季元現腋下夾着球拍,雙手揣兜裏,再次慢騰騰地下樓。活動課的鈴聲早已結束,操場上人群攢動,青春四溢。
校園內大片大片的榕樹下,總有光照不進的陰影。
季元現吹起口哨,是新學的《彼得魯什卡》。混亂、暴力、擁擠,最後淪為滑稽。他回想将才那茬兒,還挺應景。
季元現趕到網球場時,秦羽連輸兩局。朋友招手,叫季元現上場。他脫了外套扔在長椅上,秦羽擱旁邊問:“管閑事了?”
季元現牛頭不對馬嘴,笑得有點着迷。
他答:“立正川那小子,挺可愛啊。”
秦羽擦汗的手一頓,原地傻眼。
——
距上次“網吧事件”半月後,生活逐漸恢複平靜。
季元現仍然老樣子,得過且過,在教室裏屍位素餐。回到寝室,同寝仨人包括秦羽,在功課繁忙時,亦會挑燈夜戰題海。
唯獨季元現,手機游戲更新三輪,各大社交軟件刷到無聊,也不願摸一下書本。
期間,何老師曾找他談話。如果季元現願意,可以無條件給他補習英語。
季小司令猶疑半響,不信。您這麽好心,圖什麽。
何老師托着下巴笑眯眯,人帥,整得季元現都不好意思造次。
“我能圖你什麽,你是我學生。我就圖你英語多考幾分,至少分得清完成時态吧。”
季元現見慣了班頭那種兩面三刀的人,突然天降一活菩薩,愣是回不過神。況且他的心思不在學習上,除了覺得何老師人不錯,沒其他任何想法。
最終,季元現沒有點頭補習的事。
何老師也不惱,揮揮手讓他回去。只說是來日方長,以後改變主意了,随時可以去找他。
季元現覺得瞎扯淡,真是地地道道的馊主意。叫他好好學習,還不如勸他變直男。
隔壁班的立正川依然露面次數少得可憐,季元現很難在學校遇見他。兩人的生活軌跡似從“處分大會”那個岔路口,最終又走回了各自的軌跡。
不再相交。
季元現老實了一段時間,秦羽作為跟班,伺候地盡職盡責。身邊還是一大群兄弟,可季元現總覺這日子沒意思。
有幾人是正兒八經交心的?
唯二交心的顧惜,說要轉學回來,直到如今仍然未曾在班級出現。
顧惜肯定知道季元現也在二班,就季夫人對顧惜的喜愛程度,親兒子卧室都恨不得分給他,更別說在他面前提及同班的事。
如果要解釋顧惜為什麽不來上學,季小司令思來想去,歸結于純粹是不想看見自個兒。
氣死人了。
着家沒一個月,季夫人再次提上行李出差N市。季宏安從軍區回來休完月假,看着自家蠢兒子頭疼。季夫人離開後,季宏安跟着返回軍區。
季元現又如散養的羊,死灰複燃,有了想要搞事的苗頭。
先是勒令秦羽僞造班主任簽字的請假條,休息時間經常混出校門打牙祭,同校門衛的關系賊好。如此循環往複,次次給門衛送煙。再到班上,提一口袋零食分與同學。
季元現這德行,實打實地诠釋着何為人情社會。
下回門衛見着他,裝作打一馬虎眼,不要請假條也能混出校門。
秦羽将近兩月沒騎賽摩,心癢得很。
臨近周五,鎖在學校的靈魂早已飛出升天。季元現正收拾課桌,把書包內的本子全部留在學校。
秦羽看了眼手機消息,回頭悄咪咪問:“司令,周六晚上啥安排?”
季元現知道他準沒好事,歪嘴一笑,拍拍秦羽的臉:“沒安排也不安排給您勒,省省。啊。”
“我說你這就不夠意思,好歹咱兄弟一場。走,周六淩晨二環高架。”
秦羽擠眉弄眼,附在季元現耳邊悄悄說。
“王艾約我去,還有六班那些熟人。賽摩,準備把新車拉出來溜溜。”
摩托車賽道對路面平整度要求極高,通常MOTOGP*與F1賽道共用。S市唯一的MOTOGP賽道不對外開放,除非舉行大型賽事,一律關閉。
秦羽等人真想飙車玩兒,只能去淩晨的高架橋或四環外的高速路。
一般來講,小王八們更喜歡高架橋。橋梁懸于數米到數十米高空,有飛馳淩空之感。且不時疾速而過的私家車,激得人腎上激素狂飙。
賊他媽帶勁兒!
然而這種事,在季元現眼裏,只等同倆字:找死。
翻譯一下:吃飽了撐的嫌自己活得太長且不如一只低智靈長類猩猩。
“不去,邊兒涼快,”季元現甩開秦羽,食指豎在兩人中間劃清界限,“你知道我不怎麽喜歡王艾,反智玩意。你也就唯有成績可以得瑟,小心把智商給飙沒了,羽子。”
秦羽不服:“說得就像你不飙車似的。”
“我飙車是有我哥在,四輪,安全基本保障。你們有嗎?啊,倆破輪子,你敢嗎。”
季元現點點他的胸口,說得苦口婆心。
“秦羽,聽我一句。命重要還是刺激重要?帶點腦子行不行,別每天人雲亦雲的。”
秦羽知道邀請黃了,也怕季元現真生氣。他順勢握住季司令的手腕,笑嘻嘻露出虎牙來:“得了,不去就不去呗。知道我現兒心地好,疼我。”
“滾蛋,別這麽肉麻。”季元現明白秦羽遞臺階,不好發作,別扭半響順着下了。
季元現始終認為,秦羽只有直面一次生死危機,才會徹底消停。
秦師長可牛逼了,書包搭在肩上,笑得極為狗腿:“司令,我表姐從巴黎回來,專程讓她給你入了一支古舊琴弓。你拿着收藏,星期天給你送來?”
話到這個程度,季元現再黑着一張臉就沒意思了。他攀着秦羽往前走:“星期天下午,早上別來打擾我睡覺。”
狗子吠聲響亮:“得嘞!您受累。”
翌日,天陰沉。
季元現被窗口的寒風吹醒。昨夜入睡忘了關,此時北風呼呼往裏鑽。
他起床,披着睡袍在窗口站了會兒。睡眼惺忪地瞧着窗外,半響,終于看清洋洋灑灑如晶粒的雪末子。
紛飛的片片瓊華方未霁,城市盡頭破開一線的雲層洩下日光,灰撲撲的鋼筋水泥鎏了金。街面上墊起一層薄薄白雪,瑩潤透徹。
季元現關窗,嘀咕白癡才在這天兒出門。整日,他難得窩在家裏練琴,薛雲旗布置的任務完成大半。
入夜,寒風呼嘯,張媽睡前叮囑他記得關窗。不知是雪還是風,打在玻璃上,嘩嘩響。
季元現給秦羽打電話,沒人接。他握着手機皺眉,天氣這麽惡劣,應該不至于傻到去飙車。
明天見面再問。
然,季元現終是沒有等到秦羽送來古舊琴弓。
初冬第一場暴雪夜,季元現因急促的鈴聲驚醒。他微眯眼,屏幕上“秦羽”二字碩大且醒目。
“喂?”季元現嗓音沙啞低沉,不确定問。
電話那端遲疑兩秒,有人出聲,不是秦羽。
“速來二環高架北幹道,拐彎進新北路口。”
“飙車黨的傻逼們出事了。”
“有你兄弟。”
季元現了然,這聲音他認識,是立正川。
——
注:
①打架為真實事件。
②僞造請假條這是事兒,算了,承認是老七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