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素秋深,長空霁雨,萬山如浴。
順着巨大落地窗望去,是層層疊嶂的峰巒如炬。琴房選址偏遠,薛雲旗不信鬧中取靜那一套。玩藝術的,不愛落俗。
季元現坐地上,頭靠玻璃,耳邊是薛雲旗孜孜不倦的解說。
“貝多芬很多作品都具有兩面性,是指他的思路。”
“……貝多芬的交響曲和四重奏中,表達的多為鄭重。但他的鋼琴奏鳴曲,相比較莫紮特等人,會顯得更加大膽出新。”
“我希望你在學習過程中,能以羅斯特羅波維奇為标杆,成長為莫紮特所說的‘紮實’的大提琴演奏者……”
季元現純粹是聽一半丢一半,他的餘光盡在琴房外。四海八荒同一雲的天帷下,南行大雁濕翅高飛。
雨聲飕飕秋紛紛,這天兒真不适合拉琴。
“元現,”薛雲旗坐沙發上,腳邊盡是琴譜。他手裏卷着一本總譜,發覺表弟心不在焉,“元現,想什麽呢。”
季元現耷拉着眼皮,玻璃寒意絲絲,緊貼他脖頸鑽進衣服裏。
“哥,你的香水又換了。”
“這麽明顯?”薛雲旗挑眉,擡起手腕輕嗅。随即他笑開,眼底的溫潤盡是柔情,“你承哥新調的洛神,喜歡?改明兒讓他給你送一瓶去。”
季元現努嘴:“不要,你倆別給我秀恩愛。”
薛雲旗是個聽覺天才,音樂天賦極高。其男友蕭承,嗅覺天才,國際有名的調香師。當年這對“雙天才”墜入愛河,萬分引人矚目,不失一段佳話。
季元現不是很清楚他們之間曾有過的艱難扶持、悸動深情。彼時他才十歲,将将握起琴弓,薛雲旗已是名滿天下的指揮家了。
季元現跟着表哥學大提琴,自然算上顧惜一份。兩小無猜,在薛雲旗的眼皮子底下長大。男孩從小都有慕強心理,崇拜薛表哥的種子一旦埋下,便在季元現的意識中生根發芽。
很長一段時間,季元現的眼裏只有他哥。無關情愛,純粹崇拜。
與“別有用心”的小司令相比,顧惜不僅學得快,且挺有天賦。但薛雲旗明知顧惜的心思根本不在琴弦上。
那人眼光,直直追逐着季元現的足跡。如名字砸了腳跟,一路走一路疼。
偏偏季元現不知道,沒開竅。或許,顧惜自個兒都不知曉。
理論課不愛上,曲式分析一團糟。薛雲旗不再逼迫他,幹脆提前下課。作為本次結課任務,老規矩演奏拿手曲目。
季元現背着大提琴走上露臺,椅子端正放好,琴腳觸地。他調整坐姿,右手握弓。露臺往下,群林喧嚣,秋色如虹。
這雨時快時慢,忽急忽緩。剛剛還嘈切紛雜,此時已有消停之意。
立正川聽到琴聲,是巴赫《G弦上的詠嘆調》。他才把工作室搬來不久,雖知對面住着一位音樂家,從來都是只聞其聲未見其人。
好奇心引着他放下雕鑿,披了件風衣上陽臺。
很多年後,立正川回憶,他也曾在自己的作品裏表達過,那一刻對季元現的瘋狂傾心。
雨簾成霧,高高的露臺上端坐一少年。發絲柔軟,眼長唇薄。特別引人瞎想的,是他輕按在琴弦上的五指——骨節分明,白皙修長。好似一寸寸按在立正川的心上、身上,大火燎原。
琴身置于兩腿間,褲腳因坐姿往上提了一截,将好露出刀刻般的腳踝。若握在掌中,手感一定很好。運弓時,季元現總會微微往一側偏頭。頸線拉長,誘人到不可思議。
立正川舔舔幹燥的唇,遽然明白了宋迪常說的那句話:搞藝術的雄性,身上永遠有一股氣質。或冷淡禁欲,或坦蕩風騷。勾得你心神不寧,特別動人。
他雖然對待季元現一貫淡漠,說到底,也沒什麽新仇舊恨。立正川不喜歡季元現身上的圓滑,這種人總能把自己保護得很好,摸不到幾片真心。
放眼看去和誰都好,實際同誰都不好。
季元現身上,有着另類的殘忍——他給誰的都一樣,叫人根本分不清孰輕孰重。一碗水端穩了,天平永遠不會出現偏差。
大提琴的音域與人聲接近,因此格外具有敘事感。季立二人這一類孩子,從小藝術是必修課。立正川選擇雕塑,不代表可以抛開音樂。各位名家名作,他亦能如數家珍。
季元現拉奏這首詠嘆調,已是通俗名曲。開頭莊嚴迤逦,掀起軒然大波,最後歸于寧靜沉着的華麗。
露臺上的少年熠熠生輝,破雲的光亮不比他耀眼。
立正川不知不覺聽到結束,他站在原地莫名輕笑一聲,很是贊賞。立正川轉身進了工作室,此時他沒有任何想法,只覺季元現挺迷人。
——人中妖孽。
——
轉眼假期結束,季元現領着秦羽屁颠屁颠回學校時,順道慰問了門口奶茶店。
小司令手提書包,拿着杯子。猛喝一口,唇上一圈兒白色奶蓋。嘴裏蔓延着清新微苦的抹茶香,成功忘卻薛雲旗批他将詠嘆調拉成了喪葬曲。
季元現自辯道,我又不是天才,巴赫的棺材板能不能按住,關我屁事兒。
如今季元現是秦羽的移動飯票,這大腿抱得可利索。秦羽嘴裏嚼着珍珠,說話囫囵:“獅、獅寧!”
“哎,吞下去再說話。你家怎麽教的。”季元現嫌棄道。
秦羽趕緊咽掉,差點噎成二百五:“司令,昨天叫你來撸串,你咋不來,犯什麽神經呢。”
“昨天在我哥那練琴,有人結賬你慌什麽慌。”
“我倒不是慌這個,昨天王艾他們約我去騎賽摩。”秦羽将書包勾在背上,上樓時三步并作一步,跨得像只瘸腿八哥。
“好家夥,弄了幾輛新車。雅馬哈R6,哈雷883,還有幾輛鈴木寶馬杜卡迪。我估計是從他哥俱樂部借來的,那聲音——”
季元現對機車興趣不大,無奈秦羽是個狂熱分子。時間久,耳染不少。
“雅馬哈R6的聲音不比R1性感,動力儲備也不如R1,你興奮個屁。”
“重點不在這兒,”秦羽忽地轉身,季元現剛好上一步臺階。豈料這傻逼突然剎車,小司令差點追尾!
季元現下意識護住手中奶茶,破口大罵:“我操!”
“重點是王艾帶我們去看他姐新收藏的座駕……”秦羽左右看看,小聲說,“奇道戰斧!”
正要發作的季元現遽然住聲,宛如掐了脖子的野鴨。他喝一口奶蓋,十分驚異:“我靠,他姐弄到這車了?”
秦羽神秘一笑:“可不。”
奇道戰斧,引擎龐大,機車界的蝙蝠俠戰車與蝙蝠俠摩托合體。且不說巅峰時速可與巡航導彈一比高下,光是其霸氣的外表,流線的車身,龍虎般巨大的車輪,足夠令人窒息。號稱“滾動的藝術品”,但戰斧不能合法在公共道路上行駛。
季元現皺眉:“你們去私人道路了?”
“沒呢,他姐寶貝得很,怎麽可能讓我們随便試。”秦羽撇嘴,“不過看看也算是滿足了,夠威猛帶勁兒的。”
“哦。”季元現喝着奶蓋,放心不少,“羽子,賽摩很危險。你是聰明人,自己應該知道吧。”
秦羽勾過他肩膀:“我現兒!兄弟的技術你還信不過,妥妥的上帝之手帶你飛啊!”
季元現沒理他,神色頗為嚴厲:“別等哪天出事才知後悔,聽進去幾分不會要你狗命。”
“是是是,我的元寶哥!”
“我操,你他媽找死是吧?!”
立正川從三班後門出來時,大老遠瞧見季元現與秦羽并肩而走。今日季元現依然痞中帶帥,針織衫裏穿襯衣,外邊披着學校新訂的外套。一身藏藍,領帶随意卻不顯邋遢。
“正川,笑什麽呢。”周錫走在旁邊,擡眼看見立正川笑得一臉慈祥,差點吓尿。
“我有笑?”立正川收回目光,用指腹擦過唇角,“好像是。”
季元現正要繼續說教,秦羽忽地一肘子撞撞他:“哎,立正川。”
季元現轉頭,與立正川似笑非笑的表情對上。兩人不說話,目光膠着在一起。半響,季元現主動收回視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近不能再打架了。
小司令哼聲,領着秦羽從二班前門拐進去,徹底沒了影兒。
周錫多少知道處分大會與宿舍大戰的事,前幾天他們圈裏還在商量,要不要替立正川教育一下季元現。
當時立軍長撩起眼皮,雙腿搭在茶幾上。他手搭周錫肩膀,叫身邊抽煙者離遠點。
“好意我是心領了,但別借着我的旗號搞事。”
“我跟季元現沒什麽仇,那小子挺有意思。”
“明白了?”
那日周錫其實不太明白,立正川向來不阻止他們惹是生非。獨獨碰上季元現,立魔王似有放下屠刀,皈依佛門的兆頭。
他自個兒不知,旁人倒是很清楚。說到異黨頭子季元現,立正川眉也舒了,眼也笑着,渾身的落拓仿佛有了着陸點,梳順了。
“我就覺得,那小子挺可愛的。”
立正川靠在走廊圍欄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解釋道。
剛才季元現喝着奶茶,唇上沾着一圈奶蓋而不自知。純白的,細密的泡沫,與殷紅水潤的嘴唇形成鮮明對比。唇角上揚,少年清朗。
視覺沖擊感很強,令人想要舔上一口。
嘗一嘗,到底是甜的,還是鹹的。
立正川按捺心中的蠢蠢欲動,頗有些費力。
周錫直覺要完,號稱“鋼鐵直男”的立正川怕是要栽到季元現的“直男斬”下。他踟蹰片刻,終于忍不住提醒:“正川。”
“嗯?”
“其實吧——”
周錫欲言又止,不斷在腦中組織語言。
立正川說:“講,我又不會拿你怎樣。”
周錫有些尴尬地錯開視線,抓耳撓腮:“其實,季元現是個Gay。”
片刻,立正川緩緩皺眉,眼底滑過一抹極淡的厭惡。
季元現的性向不是什麽秘密,當年自封S市第一帥Gay。自從身邊兄弟的眼球落在妙齡女孩身上,他明顯感到與別人的格格不入。
那些花閨秘事,大波翹臀,桃色豔語,歐美日系,通通充斥着男孩們初始膨脹的荷爾蒙。也不乏成年前偷嘗禁果的男男女女,半青不熟的果子,多半是澀的。
但澀而隐秘,誘得他們奮不顧身。
季元現不一樣,他幽深的視線始終停留在男人寬闊的背脊肌上,雄渾有力的腰腹,線條完美的大腿,一切都讓他刺激沖動。
于是,十四歲的某夜,季元現在一片潮濕中醒來。黑夜裏,他錯愕又心悸地坐着。夢中,盡是面容模糊的男子粗喘聲。
精滿自溢,季元現的初遺終于在青春萌動時,接踵而至。
至于後來他是如何接受自己性向,并在圈裏泰然處之,連秦羽也不清楚。只是等兄弟們反應過來,季元現早已彎成蚊香。
周錫說完,偷瞄立正川的神色。後者态度有些模糊,最終只是屈起指關節,在欄杆上磕兩下。
立正川撂下一句:“關我屁事。”
轉身進了教室。
周錫悄悄嗤笑,也不知是誰剛才說別人怪可愛的哦。
季元現滾進教室後,十分的坐不住。秦羽倒是如龍歸海,從書包裏摸出作業本,散給嗷嗷待哺的吊車尾群衆。
S中有自編的練習冊,資料本,包括每日一練的習題卷,也由本校老師集智新編。難易程度分梯次,不同的班級做不同的試卷。
比如實驗班,難度格外拔高,弄得小崽子們叫苦不疊。
這在一定程度上預防了普通班抄襲實驗班的答案,若有一心向學的普通班優等生想要實驗班練習題,可以通過老師索要資料。簡直兩全其美。
以季元現的基本功,普通題都有些吃力,更罔論快班題。所以小司令通常也是不做的,連抄都不屑抄。
班主任拿他沒辦法,只有明面放縱,背地裏偷偷敲打各科老師——這就是個不學無術的二代,別管,爛泥不扶上牆。引得一衆老師對季元現的印象有了先入為主的排斥。
然,不包括英語老師。
學生堆裏有奇葩,老師群裏當然會有“不入流”的人。二班英語老師,何林,性別男,年芳二十八。斯文儒雅,一表人才。教學嚴謹,為人随和。
別人都不喜歡季元現,他倒是十分中意這個歪瓜裂棗。
因此,季元現什麽作業都敢空着,唯獨英語不敢敷衍。若一次未交,何老師總會請他去辦公室喝茶,什麽也不說——真正的喝茶。
喝得季元現膀胱痛,差點搞成尿頻尿急尿不盡。
懲罰手段相當清流且毒辣。
季元現摳着橡皮擦,慢騰騰寫英語閱讀。自從恢複聽力考試,季元現很是頭疼。長篇累牍的閱讀題看得眼前一抹黑。
秦羽支個腦袋在上方,看了半響:“聯系上下文啊,讀題,司令你讀題沒有。這典型的細節題,抓題幹!再放原文裏去找關鍵詞。”
“還有這兒,這個長句。明顯是賓語從句……”
季元現自暴自棄地一扔筆:“我他媽懂什麽叫賓語從句?!”
秦羽一拍桌子,立馬怼回去:“賓語從句就是在複合句中作賓語的名詞性從句,通常放在主句謂語動詞或介詞之後。這玩意都不懂你初中怎麽學的?”
“我初中學沒學你不知道?”季元現宛如看傻逼,“等會兒……什麽叫複合句……?”
秦羽:“……”
“算了,大爺,你抄我的吧。”
好容易磨過自習,S中人性開放,星期一下午,最後一節課為社團活動。實際就是變相的體育課。
除初三高三的學生被剝奪自由權,其他年級都能撒蹄子滿校園跑。
高中部常年占領籃球場、網球場,季元現麾下的梁山兄弟,總以霸場子為樂。
秦羽早換了衣服,蹦得像只大猩猩。季元現興致不高,天兒越冷,他越懶得動。小司令懶洋洋地拿着網球拍,按慣例先跑一趟廁所。
秦羽在外邊等他,冷得不斷搓手呵氣:“現兒,你他媽可快點!老子冷成狗了操。”
然而不到五分鐘,廁所內遽然傳來一聲悶響。
很快再來一聲痛叫!
秦羽吓得一激靈,我靠,打架!這麽刺激的?
他探頭往廁所內看去,卻不料被一只手按住腦門往後推。
秦師長惱了,誰他媽敢太歲頭上動土!裏面還有他兄弟,找死麽是不是?
——
注:何老師有人物原型,當年高中遇見的好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