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當晚翻牆上網的學生,最終要感謝季、立、秦等幾個關系戶。
開除是不可能的,一人賞一份“留校察看”。
陳校長口號歡實,正兒八經遇上關系戶,啞得比誰都快。決心很大,然而現實很骨感。校長同幾位教導主任相視一眼,牙疼。
這幾個牽頭陣的小王八,敢開除嗎?
以後還想不想在S市混了。
別提什麽市長侄子、局長兒子,光季元現和立正川這倆大爺,就夠陳校長折騰一壺的。當初走馬上任,各方關系打點很到位。自然清楚哪些班供着大神,只要不太出挑惹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幾年就過了。
陳校長是真沒想到,将将才因考試抓典型而獲處分的季立二人,非但沒有收斂之心,反而氣焰嚣張。這他媽還半夜翻牆上網了嘿!
兩位班頭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本學期獎金是妥妥打水漂。
第二次處分大會,相隔不到一月。
季元現的心情其實很忐忑。
上次頒發紅頭文件時,他爸在軍區,他媽出差,家裏沒人能管他。等爹媽回來,往事早已随風。賣個乖,日子照樣過。
這回不同,季夫人昨天到家,今天再得一處分。季元現腦仁兒疼,講道理,他有點不敢回去了。
秦羽挨着季元現,伸手戳他後背。主席臺上十幾號人,個個都是典型。昨夜還是有人成功金蟬脫殼,比如趁亂裝傻、躲進廁所,十八般武藝啥都用上了。
而季元現、立正川等人純屬倒黴,直接被領導抓個現形。
“現兒……現兒……”
季元現想把他一腳踹下去:“喊冤呢?”
“不是,跟你商量個事……”秦羽壓着嗓子,很有公鴨感。
“不商量。”
季元現無情拒絕,這個關頭準沒好事。
秦羽往他身邊擠,拼命睜着一雙死魚眼:“你今晚敢回家不?反正我不敢。這樣吧,我跟你回去?你媽看在我的面子上……”
“你有個屁的面子。”
季元現實在忍不住推開秦羽,他身邊站着立正川,秦羽順勢往這一倒,季元現都他媽可以跟立正川在臺上跳貼面舞了。
“自作孽,怪誰?”
季元現說完,忽覺有點蠢。果然,身邊傳來一陣嘲諷的輕笑。
司令窩火,轉頭盯着立正川。後者也不打怵,好笑地看着他。原以為昨晚相逢一笑泯恩仇,誰知今天還是這操行。
秦羽伸脖子:“哎,我有那麽好笑嗎?”
立正川冷冷地擡一下唇角:“也不,只是你長得比較符合我的笑點。”
這話太坦白了,一個直球打得秦羽目瞪口呆。秦小師長雖不至于長相特別出衆,也算可以招惹姑娘那一卦。
放立正川眼裏卻不夠看,他斜瞟着季元現,滿腦子昨晚在牆腳下的觸感。
彼時小司令那微熱的胸膛貼着立正川後背,緊挨的大腿間撩起一陣電流。後來季元現坐在他腰上,立正川差點弄出反應來。
那是一股陌生的心悸,如蟄伏的野獸,蠢蠢欲動。
“夠了,少說話。”
季元現按住秦羽,免他繼續丢人。秦師長哼聲,繼續琢磨放假應去哪裏躲災。
直到大會結束,他們最終決定各回各家,各找各媽。該挨罵挨打的,一個跑不掉。
季元現其實挺佩服立正川,這人永遠那麽淡然冷漠,鮮少見他有其他情緒。偶爾露出的笑容,大多是冷笑加藐視。
—你說這人是不是特別欠,他一笑我總覺得是在蔑視我。
—天生一張嘲諷臉。
季元現剛與秦羽分開,偷偷摸摸坐車回到自家樓下。好似立正川已全然占據了他的思緒,進門前忍不住給秦羽發消息吐槽。
—哪兒能啊,你倆半斤八兩。只是你嘲諷地比較內涵。
—不說了,如果明天能一起出來撸個串,證明我還活着。
季元現盯着消息樂,深呼吸推開自家門。
一擡眼,季夫人四平八穩地坐在客廳,跟上朝似的。季元現立馬化身巨型鹌鹑,尖着嗓子踮着腳地蹦跶過去。
“媽——”季元現幹脆将爪子搭在季夫人的鳳肩上,“這麽早就回來啦,出差累不累。這次視察哪個市的工作,我爸呢。他這嬌妻都回家了,還在哪個營玩意大利炮呢。”
“我說,媽……”
季元現上下嘴皮子一碰,跟說單口相聲似的。季夫人瞥他一眼,放下手中茶盞。季元現的老媽是個狠角色,人美手辣,實實在在的政客。辦起事來雷厲風行,通常一挽袖子,季元現都得忌憚三分。
據說當年季老爹想取個平凡家庭的女子,真沒料到會在酒桌上遇見季夫人。
這女人喝起酒來面不改色,端得直且正。一張漂亮的小臉越喝越白,季老爹就此動了心。倔,倔得讓人心疼。要強,又不服輸。
本以為生個兒子,就算沒有繼承他倆全部優點,肯定也不會差到哪去。誰知季元現會是這麽個玩意,季夫人一度懷疑抱錯了。
“省省,”季夫人拍開季元現的手,“是不是又闖什麽禍了,你這黃鼠狼給雞拜年呢。”
季元現正色道:“媽,不帶這麽罵自己的。”
季夫人:“……”
季家單傳,唯獨這麽一個兒子,看樣子是寵得有些過頭。
季夫人揉揉眉心,近段時間各地奔波,一為工作,二是有些其他隐情。這幾年上頭動作大,保不齊什麽時候會大洗牌。一朝天子一朝臣,權力的角逐放哪個時代都鋒利。
“之前班主任打電話,說你拿處分了。沒參加考試,還态度不端正。”
得,季夫人門兒清,壓根不用季元現投案自首。
“我不會做,學不懂。”
季元現明人不裝暗逼,幹脆大方承認。他手揣兜地站在季夫人身後,聳聳肩。
“您知道我——”
“我知道你不是學不懂,只是不想學。”季夫人伸手點點他,有些無可奈何。
早年疏于管教,導致現在怎麽掰都掰不上正道。究責還是應該在父母,教育問題,賴不得老師,也賴不得孩子。
當父母的沒盡職,有何理由怪罪孩子沒學好。
季元現咧嘴笑,亮出一排整齊牙齒。适時懂得裝傻賣乖:“我這不基因突變嘛,您和我爸太優秀。我再出色一點,小心招惹天公妒忌。是不是?”
季夫人沒接茬:“元寶。”
“哎,媽。咱能不能別提這小名兒?不夠洋氣。”
季元現虎軀一震,苦哈哈笑着。
“今年可能要修憲。”
季夫人繼續不接茬,自顧自地說着。
季元現一愣:“什麽?”
季夫人低頭喝茶,留半分鐘讓季元現消化。最後一擡下巴,笑得明豔如花:“現在情況挺複雜,你知道我們家這幾年走得如履薄冰。兒子,媽以前教你的東西別忘了,凡事給自己留條路。一朝大廈崩塌,傾巢之下豈有完卵。你說是不是?”
季元現明白政客站隊這回事,季家多年來在牆頭站着。很好地保持了中立,實打實的騎牆派。說得好聽叫明哲保身,不好聽叫兩面派。
若是修憲成功,那位延長任職期,這是逼季家不得不“下牆來”。然而現在下來還為時過早,前途不明朗,不敢妄動。
季司令常年在軍區,軍政時常是一體的。如今不再是槍杆子裏出政權,而是一切都要聽指揮。季宏安這個當父親的,壓力更大。
季元現多少明了其中的利害關系,但因年輕心大,覺得壓根不足為懼。
他抿唇,雙肘撐在沙發背上,給季夫人順耳邊風:“媽,船到橋頭自然直,您現在操這麽多心,誰知到時候時局怎麽變。再說了,咱家還不夠低調?我在外邊都不敢給您惹事的嘿。”
“喲,你還好意思啊。學習不努力,讓你出國你不去,你還能幹什麽?”
季夫人打定主意好好當一次媽,叉着腰數落起來。
“成天跟着別人混,混出什麽名堂了。你看你表哥,薛家好容易出一天才,懂得愛惜自己羽毛。你……”
“我不就不愛學習嘛,至于這麽上綱上線?別離間我和我哥的感情。”季元現平生最怕被比較,趕緊給自己撐場子,“我還會拉大提琴嘿,我給您拉一曲?卡薩爾斯還是帕格尼尼?詠嘆調還是幻想曲。”
“老媽您随便點,兒子我手到擒來嘿!”
季夫人覺着她兒子宛如一只蠢到開屏的傻孔雀,七彩發光的棒槌似的。這究竟随了誰?季夫人看着眼前的大男孩,身姿挺拔,俊朗帥氣。校服領帶端正系着,皮膚白,嘴唇自然上翹。
随便擱哪兒一放,都是妥妥的摩登公子哥做派。
話題移到大提琴上,季夫人到底是沒忘記自己心心念念的幹兒子。
“對了,元寶。”
“誰是元寶。”
季元現裝死。
“小惜回來了是不是,那孩子說要去N市讀書,怎麽不去了?”
比起季王八,顧惜更像親兒子。原因無他,隔壁家的孩子總順眼。
顧惜從小不惹事,做什麽都不出圈。成績好,嘴巴甜,長得俊,标配女婿模板。要不是自家也生兒子,季夫人早把這門親給訂下了。
顧家生意做得大,虎皮扯到國外去。顧惜的便宜爹媽樂意當甩手掌櫃,從小将顧惜寄養在季家。
要顧惜打心底來說,這才是個家。有人關心有人疼,最重要的是——這裏有季元現。
小司令裝聾作啞,眼神瞟着牆上那幅莫奈睡蓮圖。
季夫人是個明白人,孩子長大了,偶爾出現矛盾也很正常。
“元寶,過段時間叫小惜來吃飯。”
“叫他來幹什麽,顧宅抄家了,犯了哪門子的法?”
季夫人看不慣他這德行,拍板道:“顧惜爸媽在國外,你讓他上哪兒去?!你不心疼我心疼!”
嚯,給別人養兒子倒跑得挺快嘛!
季元現呲牙,特想原地給他媽拉一曲聖母頌。
季家不興棍棒教育那一套,反正季元現已野蠻生長,只要不太過分,父母是不會對他有過多要求的。
相比之下,秦羽八成是倒了血黴。換句話說,秦家有這麽個兒子,祖墳怕不是炸了又炸。
彼此都很不想認領對方。
季元現躺在卧室裏聽黑膠片時,給秦羽打了個電話。對面遽然傳來一陣如喪考妣的抽泣聲,季元現難得同情兩秒:“別嚎,這不還活着嘛。”
“我爸斷我仨月零用錢!現兒啊!我還不如死了算了!我——”
秦羽平日花錢大手大腳,通常生活費撐不過半月。斷人錢財這個做法,确實有點狠。
季元現本着人道主義關懷,畢竟翻牆上網一事是他組織的。多少負一點責:“行了,收收。多大點事啊,接下來仨月我養你。”
“真的?”秦羽問。
“嗯。”
“噢,那我不哭了。哭着好累的。”
季元現:“……”
其實這兄弟情也是可以不要的。
“司令。”秦羽在那邊擤擤鼻子,忽地正經起來,“你聽說修憲的事沒。”
說起這茬,季元現有點郁悶。別看秦羽平時五六不着調,該做什麽心裏清楚得很。地地道道的人精,也就沖着這一點,他爸才留這個孽畜到現在。
秦羽沒什麽好,只是适合當政客。仕途上該有的審時度勢、世故油滑,他一樣不缺。并且,秦羽的成績不差,能上國內重點大學。
季元現思索會兒,秦羽這丫的到底是怎麽跟他天天捆一起,還能做到學習好。他順着思路往下,貌似顧惜也如此。
怎麽他身邊的人,個個都挺優秀出色,唯獨自己越混越回去。
“那你們家打算怎麽辦。”季元現問。
秦羽答:“聽我爸的意思,打算要下來了。跟那人站一邊,勝算大一點。”
“如果,我是說如果不成功呢。”
季元現手裏擺弄着琴弓,雪白的馬尾毛,巴西紅木的弓身。琴弓尖稍綴着象牙,靠手的旋鈕采用銀質。重金打造的琴弓不會使得演奏更容易,但一定會增加弓本身的價值。
好比家庭的顯赫與否,并不會決定他們最終成為庸才或人上人,但他們的路一定會比尋常人家好走一點。
“不成功的話,我應該會出國。”秦羽說,“我們家打算移民,搞不好會先把我弄出去。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只要有錢,國外發展也一樣。”
這連後路都想好了。
季元現笑,說得這麽容易。到底是馬匹跑得快一點還是箭矢來得早一點,懸而未決。
“那你說……立家怎麽選的。”
“立正川家?現兒,最近怎麽老是提起他。你不是看他不順眼麽。”
“……”
季元現也搞不懂,好像……他是有一點魔怔了。
這人出現在自己的視野、生活裏太頻繁,叫他怎麽躲也躲不掉。昨夜入夢,還見一雙冷傲而具攻擊性的雙眼。
好似牢牢看住獵物,一瞬不瞬。
後來這夢如何了——
季元現挂掉秦羽電話,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那些與立正川身體相貼的觸感,在溫暖的被子裏不斷放大。
耳朵燙,腰身也燙。
夢裏夢外都淅淅瀝瀝下着綿綿秋雨,陰冷與熾熱恨不得将人煅燒成灰。
季元現想起來了,那夢最後十分淫豔旖旎。
立正川始終趴在他耳邊,氣息濕熱撩人,說着甜言蜜語。季元現夢得有些糊塗,口幹舌燥。他只記得一句話了,如雷擲地。
立正川說——
我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