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大哥
四月下旬,一場又一場的春雨過去,天氣總算回暖。天暖了,便容易春乏,精神勁兒不足,人總是無精打采的,連保安大爺那臺時刻說戲的收音機,劇情聽着也不如以前刺激。
大爺百無聊賴地抽煙,自個兒下象棋,聽見窗口飄來一聲“大爺早”,他擡頭,見那平常吵吵嚷嚷的小夥神情也恹恹的,他應了一聲,低頭繼續下棋。
湯可林看那大爺不搭話,他也無話可說,于是轉身離開,忽然瞥見一抹清俊的身影朝大門走來。湯可林鬼使神差停下,靠在保安亭旁研究大爺的棋盤。
“您這‘車’飛錯了吧,這不明擺着送命?”
大爺不答,繼續走棋。
湯可林擰着眉不贊同:“棄‘馬’保‘卒’,得不償失。”
那道身影總算走到門口,目不斜視,不躲不避,當然也不停留,很快拐彎消失在路口裏。章尋總算不像見鬼一般看見他就跑,湯可林卻霎時覺得沒了意思,他撇撇嘴盯着棋盤,不滿道:“這‘象’都殺到門口了,還不跑?”
大爺終于擡頭,趕蒼蠅一樣揮揮手說:“去去去!你看反了吧,我走的紅方,我不吃他還等着對面吃我?”
暮去朝來,生活如常進行,雖說該上班上班,該社交社交,每天照樣和保安大爺唠嗑,但湯可林卻覺得日子沉悶起來,語言中樞裏好像存在一片話,無法和大爺細說,也無法和同事閑謅,怎麽都找不到合适的傾訴對象,失語了。
這時腦海中漸漸浮現一個身影,他一晃腦,那影就化作一股煙積郁在心裏,張張嘴,卻吐不出來,弄得整個人越來越郁悶煩躁。心裏那些沒法說出口的話,逐字逐句積攢着,無處發洩,徹底成了悶葫蘆。
湯可林認為是城市太聒噪,吵得他以為不說話就活不下去。于是他每逢周末就去山裏,楓市的景區看完了,楓市的山還沒爬完。
山的無言潛移默化感染了他,攀岩的時候,耳邊只有冽冽風聲,岩壁上、半空中,僅他一人,世界好像靜止了一樣,連同他的心也靜了下來。
靜到把不快都抛諸腦後,心神安寧,湯可林那一瞬間意識到,自己向往的也許不是急于融入這一吵鬧的世界,而是獨享這浸潤心靈的靜,這或許就是他對瑞士那座雪山念念不忘的原因。
攀爬到兩百多米高時,他靠到岩塊上休息。眺望遠處,是一望無際的石礫,色調單一,硬邦邦,也不靈動,不是什麽值得欣賞的風景。
但沉默的東西有沉默的魅力,譬如有待挖掘的神秘感,也許鑿開石頭,裏面嵌着百億年前死去的蟲子,也許敲一敲,其實是一顆流心包子。
“......”
湯可林懷疑自己是被崖邊的風吹糊塗了,他緊了緊沖鋒衣,整理繩索繼續攀爬。
往上再爬了十幾米,一位皮膚黝黑的大爺從另一塊岩石邊露出臉,“喲”了一聲,“老弟,興致不錯啊,我瞧着天氣明明挺好,但一路爬上來都沒碰上幾個人。”
湯可林在凜風中朝他喊:“老哥,你也不錯。”
“可不嘛,趁着周末來鍛煉鍛煉,體力都不如前了,爬十米就得歇一會兒,大哥我以前徒手攀岩70米不帶喘。”
湯可林心想,還徒手,還七十米,你就吹吧。但他面上露出敬佩之情:“厲害啊!難怪老哥你看着顯年輕,我大哥才五十來歲,那肚子挺得,那臉皮耷得,說他七十歲都不為過。”
那大爺吭哧吭哧打岩釘,道:“老弟,你言重了,我才四十六。”
湯可林猝不及防吸了口西北風,咳嗽不止,拽不住繩,那大哥扶了他一把。他順過氣後說:“難怪我說您這手臂結實的,一看就是精力旺盛的年紀......”他速速轉移話題,“大哥,你經常來爬山?”
“這山是第一次爬,這座小兒科了,才七百來米,我以前爬的一千米打底,得爬一天,早上開始爬,爬到頂上正好看到日落。”
湯可林睜大眼,瞬間改變了對大哥的看法,“大哥,你真浪漫。”
“你看,快日落了。”大哥指了指天,橙紅漸變的晚霞鋪滿天際,為泥黃的岩壁潑上油墨,顯得這片光景不再單調。
兩人合力把吊帳搭在岩壁上,将腰間的保護繩系緊,一同坐在吊帳空中露營,底下是百米黃土,頭頂是萬米高空,看着提心吊膽,當事人卻頗有閑情雅致地開了兩罐啤酒賞落日。湯可林從包裏翻出壓縮餅幹、三明治,與黑大哥在懸崖腰上共進晚餐。
“你為什麽想來爬山?”大哥飲了一口啤酒,咂咂嘴。
湯可林想了想,說:“散心。”
“郁悶?”
郁悶嗎?聽上去真像心裏在乎着什麽。湯可林換了個說法:“無聊,沒人和我講話。”
大哥搖搖頭,說起繞口令:“人從來不缺能講話的人,講廢話也是講話,不是沒人和你講話,是和你講話的不是你希望的人、你講出來的話不是你心裏的話。”
湯可林一怔,不吭聲了。
“說起來,我以前有個驢友,和我特別合拍,大家雖各有各的生活要奔波,但只要空閑下來,就要約好去爬山、去潛水。”大哥吃着三明治,唏噓道,“上天入地都做完了,坐在河邊像這樣喝啤酒講話,我說上句他接下句,知己啊,本來這次攀岩也是想和他一起來。”
“為什麽他沒來?”
“上次我們爬完祈峰山,我把他送去火車站,他說他得病了,沒辦法再繼續旅游。”
湯可林訝異地看他。
“肝癌中期,治不好了,能活多久聽天命,他是我的好友,我卻沒辦法和他分擔痛苦。”
一陣沉默過後,湯可林和他碰了一下啤酒罐,仰頸大灌幾口。
“老弟,命運是沒發預測的,說不定上一秒歡天喜地,下一秒晴天霹靂。”大哥拍拍他的肩。
湯可林嘴唇動了動,低低應了一聲。
“上回我在地鐵站看到一個老弟,大早上的臉色慘白,沒點血色,那趟回程車廂清早還沒人,我還以為我死了。經我一問,原來是他朋友得重病死了,正傷心欲絕。你說,人生就這麽長,誰能料到呢是吧,珍視的人死了,真的是很難釋懷的事兒。”
那一瞬間湯可林腦裏浮現了許多人的面容,都匆匆閃過,最後剩那抹煙,缱绻悠長,好像舍不得離開,拂着湯可林的心髒。不知是不是在高空待久了,他有點胸悶氣短,一頭紮進大哥肩膀,重重嘆出口氣。
大哥體貼地給他拍背,“你還年輕,不要等到我這樣的年紀才追悔莫及啊。”
湯可林肩膀抖動,悶聲說:“老哥,從今以後你就是我大哥,我大哥不是我哥,我只認你這個哥。”他抓住大哥手臂,情真意切道,“下次您還來這爬山就叫上我,我随時都有空。”
大哥起身整理繩索和裝備,道:“一山更比一山高,爬過的山就不必爬第二次了,沒有挑戰性,老弟,有緣見吧。”
湯可林目送那道身影慢慢往上挪,直至被岩石擋住。
他靜坐了一會兒,等到晚霞消失,天微微暗,才收拾東西往上爬。
半小時後,終于登頂,湯可林坐在一塊光滑的岩石休息。他擡頭望天,只閃着幾顆星,照不亮蒼穹下的石粒,顯得它們暗淡無光。
湯可林低頭,摸了摸坐着的那顆石頭,好像在安慰一顆石頭。
“……”
他“噌”地站起身,繞着砂岩打轉,繞着灌木叢兜圈。突然之間,他眼尖地發現另一塊岩石中間的凹槽裏,放着一張卡片。
湯可林撿起來看,詭異地發現是自己的身份證。怎麽單獨擺在這,不對啊,他壓根沒拿出來過,分明好好夾在包裏……
他突然身形一僵,去翻自己的登山包,把裏面的東西全倒出來,找了十分鐘都沒看見錢包半個蹤影。
“......”
湯可林捂住臉坐回去,又摸了摸那石頭,這回是想讓石頭安慰一下自己。
算了,就當花錢聽了場戲,編的還算不錯,這大哥也沒那麽黑心,好歹把他證件留下了。湯可林這回真的吃到教訓,再也不敢把卡放錢包裏。
他躺在岩塊上,輕呼一口氣,打開手機備忘錄開始編輯。從遇上大哥、空中露營、交心談話再到上當受騙的經歷完完整整記錄下來,寫了一千字游記,包括心得感言。
湯可林寫完後指尖一滞,他寫來幹嘛,給誰看?他從來懶得寫這些東西,旅游只需用心感受,用眼記住就行了,文字寫不出風景的動人之處,更何況自己那毫無文采可言的流水賬。
但寫都寫了,好歹花了心思,不發出去豈不是浪費時間,他的時間難道不是錢嗎?
湯可林心中閃過一絲別扭,打開列表找聯系人,看見某個名字時無意識迅速往上滑。翻找片刻,他最終給錢晟發去自己嘔心瀝血寫出的千字游記。
兩分鐘後,對方回了信息。
錢多:[?]
錢多:[別煩。]
湯可林輕輕地把他拉黑了,心想,不懂欣賞,文盲一個。他繼續翻聯系人,目光定格在一個簡單的頭像上——兩顆分開的圓圈分布于對角。
像細胞,也像泡沫。
湯可林心說章尋真夠夢幻,他點開朋友圈一看,空空如也,章尋平時不發朋友圈,自然什麽都沒有。
湯可林看着對話框,心中有道聲音不斷在重複:寫都寫了,不發出去白浪費我時間,再說我這麽倒黴,訴苦一下怎麽了,總不至于朋友都做不成吧?
指尖一點把洋洋灑灑的千字游記發了出去。
兩秒鐘後,系統回了一個紅色感嘆號,附帶一句話:[消息已發出,但被對方拒收。]
湯可林“唰”地坐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