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補救
冷靜過後,章尋到衣櫃收拾了幾件衣服裝進手提包,朝門口走去。
“去哪?”湯思哲攔住他。
“回我媽家。”
湯思哲端詳他帶傷的臉,摟緊章尋說:“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章尋掙開懷抱不語。
“我送你過去。”
“我不想你送。”章尋握住門把緊盯着湯思哲,身子往後仰,眼裏有抵觸和抗拒。
湯思哲目光一沉,他眉頭緊鎖,抓着章尋的手腕不放。
兩人不聲不響地在玄關裏對峙,寸步不讓,相視不語。
半晌,章尋喉間溢出一聲苦笑,他把提包扔下,甩開湯思哲的手,撇下一句話,“你放心吧,我就說我摔倒了。”
他一路疾走來到小區門口等車,偶然有人經過,用餘光打量他的臉。章尋把衛衣帽戴上,耷拉着腦袋避開視線。
一輛車在他面前停下,章尋擡眼看車牌,不料坐在駕駛座的是他避如蛇蠍的那個人,他重新垂頭将左臉縮進帽兜裏。
湯可林降下車窗,看了他一會兒,擰起眉,“去哪?”
又來了一輛車,章尋忽略湯可林犀利的眼神,上車離開。
車輛穩步前進,街景不斷往後倒,人影憧憧,燈影綽綽,時間如水,不為任何人停留,因此章尋把湯家的人都丢到腦後。
方惠開門時看見章尋低着眉眼站在樓梯間,光線昏暗,顯得他的神情更晦暗,明明個子挺拔,人卻蔫了吧唧的。不過幾周不見,看上去不僅骨瘦形銷,臉還破相了。
她把章尋拉進門,不悅道:“你的臉怎麽了?”
章尋舔了舔幹燥的嘴唇,“我摔倒了。”
“怎麽摔得這麽嚴重,沒塊好肉。”
兩人往客廳走,章尋接過溫水潤嗓,把路上編好的說辭緩緩道來:“我騎共享單車下坡,有一只鳥不知怎麽直直朝我撲過來,我搖晃着單車躲開。等我擡頭繼續看路,突然有人從坡下穿過,那個坡很陡,剎車又不太靈,車子沖得很快,那人僵在原地不動。我只好把車頭一橫,連人帶車摔在坡上。”
聽上去真夠驚心動魄。方惠緩了好一會兒才收起下巴,她上手抻了抻章尋的手臂,“其他地方沒傷到吧?”
章尋搖頭,“穿得很厚。”
母子倆面面相觑,方惠端量他挂彩的臉,沒精打采的,像被苛待了一樣,那股銳氣沒了,好像硬殼被偷走,只剩軟肉,委屈巴巴。
幾乎是一瞬間,方惠想起章尋非常小的時候,雖然長得文弱,但性格還不像現在這麽內斂,在外受了欺負就回家向他們告狀。他爸從不懂安慰人,只會板着臉讓章尋自我反省,和豆丁小的兒子說些大而空的道理。所以章尋後來只找她告狀,方惠護子心切,每回都帶他去找那些熊孩子的家長理論。
直到有次碰上一個蠻不講理的家長,暴躁起來砸了個酒瓶,玻璃碎片飛到方惠臉上,劃出一道血口。從此章尋就不告狀了,不知是沒人再欺負他,還是他聽從父親的教誨選擇自我反省,章尋只會偶爾抓住她手臂不放,這時方惠便知道兒子在需要她。
比方說現在,章尋揪着她袖子,攥得很緊。
方惠心有所感,輕撫他柔軟的頭發。
章尋一頭紮到她肩上,一聲不吭。
良久,方惠柔聲道:“要不要在這留幾天,你太瘦了,媽看不下去。”
章尋沒開口,只是抓着母親的手臂。
在外時精神繃着還渾然不覺已空腹一天,回到家心神安定下來,才開始饑腸辘辘。章尋吃着熱騰騰的水餃墊肚子,身心熨帖。方惠在廚房給他做菜,章尋看着她忙碌的身影,霎時間回想起高中的那段日子。
章尋升高三的時候,父親走了。章尋面上不顯,舉止如常,考試一個不落,只是變得更沉默寡言。誰都知道這是關鍵節點,班主任與他父親是同事,對他多留了個眼。所幸一切風平浪靜,唯一吊詭的是,每次模考結束,章尋父親曾經的辦公位上總多出一張章尋的成績單。
班主任與方惠聊過此事,拐彎抹角說這對于章尋而言也許是一種緬懷,但可能會給其他老師帶來困擾,難免心裏發毛。方惠幹脆辭職一年在家全心全意關注兒子心理狀況,兩人每個夜晚一如此刻——一人吃着宵夜學習,一人在廚房忙活。母子二人相互陪伴捱過那段灰色的日子。章尋争氣地考出高分,是他不茍言笑的父親聽到後會喜上眉梢的成績,所以他的高中生涯幾乎沒留下遺憾,唯一可惜的是,喜訊來得太遲。
報考學校時,章尋毫不猶豫選擇了現在這所以生物為王牌專業的名校,學校坐落在一個他不熟悉的北方城市,從南飛到北,他義無反顧來了,說自己要朝生物醫學的方向深造。方惠心領神會,只是笑着問他那為什麽不去學醫,章尋當時答:“我不想親眼看見人死。”
走神好一陣子,餃子都涼了,章尋卻像被熱氣熏到眼,熏出兩滴淚,“啪嗒”掉進湯裏,形成記憶的一部分,渾濁不清。
繃緊的弦斷了,章尋徹底沉寂下來,痛定思痛,他開始在顱內抽絲剝繭地整理這些天發生的事,感情迅猛得像洪水猛獸,以至于回過頭看,從平穩到紊亂,不過歷時兩個月。
兩個月,湯家的人合演一出“羅生門”,無需排練對戲,臺詞說得游刃有餘、天衣無縫,只有章尋毫無準備,被推上臺丢人現眼。
演完了,元氣大傷。章尋待在家自我療傷,哪都沒去。他有時坐在書桌前呆滞地望窗外成片成片的新綠,有時蜷在沙發上木然地看布藝上的格紋,腦子一放空就是一天,只有在聽到方惠要出去與邢平跳舞時才給出反應。
他不假思索問:“媽,你會不會被騙?”
方惠感到莫名其妙,瞥了眼沙發上全神貫注看紀錄片的兒子,那創可貼仍頑固地貼在臉上。她走過去好笑道:“我被騙什麽?老邢比我實誠多了,我騙他還差不多。你問這個幹嘛,你被騙了?”
“嗯,”章尋沒有否認,“我坐地鐵被騙錢包。”
方惠一驚,心想她兒子最近的經歷真是一波三折,得找個時間去廟裏拜拜。她問:“追回來沒有?”
“不想追了,裏面只有現金。”
“那就當花錢買教訓。”方惠看他抿着嘴,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替他理了理遮擋眉梢的那绺頭發,“不要想了,反正都過去了。”
章尋點頭。
對,不要想了,反正都已過去。方惠走後,章尋來到衛生間撕下創可貼。
幾天過去,血腫已消,餘下淡黃色的淤青,看來在家療養的效果不錯。輕觸傷口,已經不痛了,新陳代謝,痛感是可以随時間消亡的。最後一步,把心裏的苦水一倒,瘡疤便痊愈了。
他來到卧室,看着床頭櫃上那幅相框——五歲大的章尋騎在父親脖子上,兩人都在笑,顯得他父親是個多和藹的人。
章尋明白這是他父親為數不多情緒外露的時刻,越長大,自己的性格就越向他爸靠攏,沉默少言,父子倆談到學習才有話可聊。章尋時常在心底埋怨為什麽在學校面對老師,回到家還要面對一位更嚴厲的老師。這位板正的教師甚至在逝世前一天、呼吸異常困難的情況下,還在叮囑章尋要學無止境。
兩人甚少交流,更遑論交心。但是此時,章尋坐到床沿邊面對那張照片,低下了頭,向死去的父親坦白:“爸,我被騙了,是感情,不是錢包。”
毫無疑問得不到回應,章尋捂着臉,嘆了一聲,聲音悶在掌心裏顯得困頓:“別再叫我反思了,我已經被騙了。”
相框裏的男人不應聲,只是在笑。章尋開始思考他爸會怎麽安慰人,一個把學問挂在嘴邊的教師,一個臨死前囑托他要學無止境的父親,大概會說,只有知識不會騙人。
它們有邏輯,能增值,你汲取了它們的養分,它們就托你飛得更高。很可惜,他的父親窮盡一生在書海翺翔,最終還是歸入塵土。但無論如何,憑他父親面對書卷偶爾的展顏一笑,章尋相信他曾盡興地飛過。
十分鐘後,章尋打開草稿箱看着那封郵件,不斷地想,他被騙,付出了代價,現在醒悟過來還不算遲。那他被擱置的理想呢,盡管重新撿起已經錯過最佳時機,但人生這麽長,難道給他補救的機會都沒有?
于是鼠标一點,将郵件發了出去。
實驗室陷入一種詭異的氛圍——靜。雖然以往也不吵,但好歹會交流幾句,眼下的狀況是靜到猶如無人在場,只有使用儀器的聲音。
章尋本就沉悶無話,旁人難以察覺到他的異常,倒是一向愛鬧騰的江儀和王浩一如今悶頭苦幹,愀然作色,轉性了似的。
個中原因,三人心知肚明,沒有見怪。就是章尋在指導一位師弟實驗操作時聽見他問:“師兄,他倆怎麽了?”
“實驗時不專心,數據沒了。”章尋盯着他的操作臺說。
師弟面露驚恐,埋頭不再言語。
傍晚時分,三人一同去吃飯。剛走出大門,章尋腳步一頓,看見湯思哲站在石柱旁,手裏拎着一個油皮袋。
“王嬸家的。”湯思哲握住章尋的手,把袋子塞到他手裏,執拗地看着他。
章尋不語。
王浩一意識到氣氛不對,撓撓頭裝傻,拖着江儀離開。走出一段路後才低聲嘀咕:“都說一夜夫妻百日恩,床頭吵架床尾和,這下該和好了吧。”
江儀鄙夷地冷哼一聲,忍不住敲打他:“買個餅就想得到原諒,沒誠意,只有師兄那種心軟的才吃這套。我要是這樣去哄阿嬌,我倆徹底玩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