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惡鬼
一場交心痛哭過後,三人互相你看我,我看你,眼睛也腫得像同門,自此建立起更為深厚的革命友誼。在這古板嚴肅的實驗室裏,多了一分濕漉漉的人情味,它不會随淚跡風幹而消逝,只會在下次晚霞出現時萦繞心間。
三人腫着眼睛各自告別,王浩一跑五條街買豆腐腦回家,江儀回去沒有阿嬌的同居小窩。
章尋哪都不想去,坐在辦公間裏跑代碼,間歇性放空大腦。不知過了多久,他将視線從屏幕上移開,注意到晚霞已經消失,夜幕降臨。
天色昏沉,外面亮着華麗炫目的彩燈,不比工位上那盞臺燈來得親切。城市夜燈再奪目,映入的也是每個人的眼,只有桌上那盞小燈獨屬于他一人。無論是在這個光怪陸離的城市,還是在鴉雀無聲的辦公間,這個夜裏唯有這盞燈與他作伴。
手機傳來一陣震動,是湯可林的電話。在此之前還打來兩通,一次是他剛離開酒店的時候,一次大約是三人抱頭痛哭的節點。章尋盯着那上面的備注三十秒,那邊挂斷了電話,章尋把手機關機。
身體接近透支的狀态,下面甚至還隐隐發痛,然而精神卻像繃着一根弦,腦袋發脹,時而暈眩時而清醒。
桌上的電子鐘壞了,定格在早上七點二十九分,産生一絲晝夜颠倒、時光扭曲的錯亂感,令章尋理不清究竟活在昨日,還是未來,他只是麻木不仁地坐在椅子上擺弄屏幕中的數據。
洩憤,以和平內斂的方式。
一排排代碼與燈光交織,慢慢構成一條地平線——天亮了。
華燈暗下,晨光升起。章尋轉動幹澀的眼球,起身時稍稍站不穩,他閉眼緩了緩,保存構建出的膽管癌預後模型,關上電腦來到洗手間。鏡子裏的人神色頹唐,萎靡不振,一副苦情相。
章尋洗完臉收拾東西走出辦公室,那一刻辦公室的時鐘進入早上七點二十九分,天邊泛起魚肚白,昨夜的失序回歸正軌。
周一早上,地鐵站人頭攢動,章尋的學校在六號線終站,一個大型商圈附近,大清早出站的人多,入站的人少。
章尋站在步梯緩緩下行,隔壁上行的扶梯站滿了人,顯得獨占一條道的他像異類被圍觀,章尋知道自己看上去很糟糕,他偏過頭看廣告板避開旁人的打量,心煩意亂。
回程的車廂空曠冷清,他随便找個位置坐下,對面長椅上坐着一位面目黧黑的老伯,頭發淩亂,鞋面上、褲腿上全是泥印。
兩人對視一眼,章尋迅速移開目光,靠着椅背閉目養神。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有人說:“老弟,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再忙再拼也要珍惜自己啊。”
章尋睜開眼,瞧見對面那大伯笑得不見眼,露出兩根粗牙,這節車廂只有他們兩人,顯然是在和他說話,他點點頭,沒吭聲。
大伯揚了揚自己滿是塵土的衣袖,道:“你看大哥我,破衣破鞋,每天打三份工,早上去洗盤子,下午當搬運工,晚上送外賣。照樣該吃吃該睡睡,一餐都不虧待自己。沒好的身體素質,哪有精力折騰,有命賺錢沒命花,你說是吧?”
章尋勉強一笑,“我明白。”
大伯往兜裏摸出一個老舊的皮質錢包,邊邊角角已經磨壞了,夾層塞着一位青年的證件照,長得眉清目秀。
他坐到章尋隔壁說:“這是我兒子,和你差不多大,已經出來工作了,拼死拼活,上個月剛确診肝癌中期,治不好了,能活多久就多久呗。”
大伯搖搖頭感慨:“那會兒他還剛升職,命運就是這樣無法預料,上一秒還歡天喜地,下一秒就晴天霹靂。”
章尋直視他,喉嚨緊澀,不知該說什麽安慰的話才好。
“我是看你和我兒子差不多大才想勸一勸,你別嫌大哥唠叨。”大伯語重心長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哪愁得過來,你還年輕,要好好活啊。”
章尋掩臉忍淚,哽咽道:“謝謝您。”
大伯伸手拍拍他的肩。
兩人說了五站掏心窩子話,一同下了站,互道珍重。章尋目送大伯離開,直至那道身影沒入人流無影無蹤,他才慢慢朝出閘口走,腳步異常沉重,人像挑着千斤擔負重前行。
章尋垂頭掩飾眼中的濕潤,走着走着,腳步一頓,見到地上躺着那張一寸證件照,行人沒注意往上一踩,留下肮髒的印跡。
章尋環顧四周,看不見大伯的身影,怕是不小心落下的。他把照片撿起擦了擦,放到一旁欄杆顯眼的位置好讓大伯回來找。
他凝視上面的青年,雖未見過真人,但已視作自己的朋友,章尋默默祝福他剩餘的日子快樂無憂,欲掏手機留念,突然神色一滞——
錢包沒了,進車廂之前還在。
“......”
千頭萬緒湧上心頭,不包括憤怒。章尋疲累得沒有氣力再憤怒,心力交瘁,人從千斤重變成軟綿綿的棉花,打哪都不出氣。
章尋甚至自暴自棄地想,為什麽不直接偷,還要說一番體己話打鋪墊呢?
這是騙,不是偷,他平生最恨騙子,人人都披着羊皮靠近他,動之以情地套取他的信任。那個騙色,這個騙財,都把他當作好欺負的下手,戲弄一個人的真心就讓你們這麽有成就感?
章尋呼出一口氣,坐到椅子上搓了把臉。好在錢包裏只有幾百塊,他一向不把重要證件放到錢包,這一點他比那個姓湯的有腦子。
算了,就當花錢買教訓。
章尋渾渾噩噩走出地鐵站,稀裏糊塗回到家,看了眼手機,未接電話依舊是那三通。章尋簡單洗漱過後回到卧室,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啪”地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天旋地轉,迷糊之中他睜開眼,不知不覺已回到熟悉的實驗室,那操作臺上還貼着一張黃色便利貼,上面是他交代給師弟師妹的事情。章尋想走過去,不料發現自己被困在一個鐵籠裏,頭頂的籠蓋,高得他遙不可及。
這時實驗室門口走進一個人,腳步輕快,那人來到籠子前蹲下,是一張他憎恨透頂的臉,那狐貍眼笑着問:“想出來嗎?”
離奇的是,湯可林在他眼中顯得像巨人,那只大手伸進籠裏一撈,把章尋整個人圈在手裏。
他拼命掙紮,湯可林終于暴露出心狠手辣的面目,把他扔到固定板上,綁住四肢,托住他的肩胛骨,使他胸腔拱起,連麻醉都不打就直接開刀直取他心髒。
章尋痛得不住發抖,熱淚滾滾。湯可林不以為意,慢條斯理地剪開他鎖骨中線,剪取心肌,把他的心髒移除,再毫不留情地剪碎。
培養皿上,堆放着章尋的心髒碎片——鮮血淋漓,慘不忍睹。而湯可林只是笑,他冷漠地欣賞章尋如何反抗、顫栗,最終痛苦地死去。
章尋猛然驚醒過來,胸口發悶,他急切地吸氧,出了一身冷汗。
睡得不知天昏地暗。他眨眼望向窗戶,依稀能看出天色已晚。突然之間,後頸被舔了一口,章尋應激一躲——是湯思哲。
男人爛醉如泥,看他躲開,又湊上來,追着他的脖子去啄,拿出西餐廳得來的周邊說:“看,你喜歡的那個動畫周邊。”
章尋不悅地把他推開,往床沿移動。
湯思哲鉗制住他的手臂,使章尋回想起方才被捆綁的噩夢,他頻頻閃躲。湯思哲死纏不放,手箍住他的腰,下體抵在章尋臀部磨蹭,聲音沙啞道:“好久沒做了。”
章尋掙脫開,冷聲說:“我不想做。”
湯思哲聽不進他的違拒,窮追不舍,胡亂去親章尋的臉,吐息間滿嘴酒氣。他扣住章尋肩膀,膝蓋霸道地插入腿間,頂了頂胯,“讓我操一回。”
章尋臉色鐵青,但一天沒進食,手腳無力,屈膝抵開距離,使出渾身解數把這不清醒的瘋狗推搡到一邊,提高聲量道:“我說我不想做。”
他起身要走,被用力一拽倒回床上,腦袋有點發暈。湯思哲附身,擋住他頭頂的光,令章尋感到恐懼。男人坐到他腰上把睡衣掀開,蠻不講理道:“就做一次怎麽了,多久沒做了?”
說罷便毫無章法地親上來,下身隔着睡褲不住地往章尋腿間沖撞。章尋被酒氣熏得犯惡心,那半軟不硬的東西在他身上逞能作怪,顯得他只是一個洩欲工具,至于他意願如何,不重要了。
你們姓湯的,一個玩弄我感情,一個拿我身體洩欲,我就這麽不像一個人?
他連解剖小鼠都要顧及三分小動物的心情,這兩人糟蹋起一個人來卻絲毫不會良心不安,你們湯家,全是吃人血肉的惡鬼。
“我不想做……”章尋恍惚地喃喃自語,身下那驢鞭卻着了趣,欲把他褲子扒下更進一步。
這一刻情緒化的不止湯思哲,章尋冷冷拍開他的手,奮力往他腰上一踹,湯思哲始料不及,摔到床下,總算清醒了幾分。章尋氣得滿臉通紅,喊道:“我說了不想做!”
湯思哲先是愕然,緊接着心中滋生起被違抗的憤怒,這一腳踢得他體內的酒精橫沖直撞,一股怒火竄上天靈蓋,積蓄已久的不滿在這一刻爆發。湯思哲擎起身,揚手往那張氣惱的臉上扇了一巴掌,力道和情緒一樣不受控,“你真他媽清高!”
巴掌聲清脆入耳,章尋耳畔卻嗡嗡作響,他被扇得別過臉,有那麽一瞬差點暈厥過去。半分鐘過去,章尋忍了忍嘴邊火辣辣的痛感,與他怒目相對,嘶啞道:“你不做會死?!”
他沖出房間把自己反鎖在衛生間,往鏡子前一站——五指分明的巴掌印附在臉上,嘴角因磕碰流出血。
章尋不斷漱口沖去嘴裏的鐵鏽味。清水進,血水出,直至血終于止住。他關上水龍頭,僵坐在馬桶蓋上,疲憊不堪,下意識搓臉,不料碰上傷口,吃痛地悶哼,只好托着右臉放空。
心緒一團亂麻,這暴雨下得真不客氣,兩天時間把他的生活弄得天翻地覆。但假若時間能倒流,章尋大概會在下雨前再一次踏出門,去墓園獻花,再去和湯可林吃飯,撞見湯思哲出軌,然後到此為止,與湯家一刀兩斷,不再有後續。
外面那人冷靜下來,敲了敲門來道歉,聽上去十分忏悔:“我剛才酒氣上頭沒控制住,不會有下次了,原諒我好嗎?”
連句“對不起”都不說,沒控制住所以打人,也就是說平時就想打,只不過憋着。章尋冷笑一下,扯到嘴角的傷口,痛得五官皺成一團,他翻找頂櫃裏的藥箱簡單上藥。
“小尋。”門外的人央求道。
“讓我靜一靜。”
巴掌印消去,留下顯眼的淤青,碘伏擦上傷口帶起火辣辣的刺痛,激得他眼眶湧上熱淚。章尋盯着鏡子中的人,臉色慘白,創可貼雖蓋住臉上的淤青,但蓋不住左臉的腫脹,一張左右不對稱的臉看上去滑稽可笑。
章尋看了一會兒鏡中人,眼眶又熱起來,搞不懂自己怎會如此狼狽。
他低頭洗去将要掉出的淚水,門外的湯思哲再次折返,附帶一道手機鈴響,“小尋,你有電話。”
章尋不應。
“是唐老師。”
章尋擦眼的動作一頓,拉開一道門縫奪過手機,在湯思哲想推開門說話時把門硬生生頂回去鎖上。他坐回馬桶蓋,怔怔望着來電人姓名。你還打來幹嘛?你的行為已經把想法解釋得清清楚楚,打電話笑我玩不起?
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無論是性格、職業、為人處世的态度,沒有一點是相似的,光靠一個湯家産生聯系。但現在章尋累了,連自己都顧不過來,更沒心力與湯家周旋。
因此,在電話鈴響停止,四周恢複安谧時,章尋把“唐老師”改回“湯可林”,決定修正所有錯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