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落霞
碧空如洗,雨停了,吹起綿綿細風,章尋渾渾噩噩站在公交車站,旁邊有棵大槐樹,風一吹,他被樹枝上的殘露灑了一身水。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哪輛車,只是有車來,他就上去,坐在最後一排,恹恹地打量所有人。
一對父女上車,臉上洋溢着喜悅,女孩的鞋上沾滿泥漬,父親亦然,應該是下雨天圖好玩去踩雨,鞋濕不妨礙得趣,女孩手裏捧着束小雛菊,想來是用來哄被這情形氣得梗塞的母親。公交車開到醫院站,上來一個佝偻着腰的男人,垂頭喪氣,許是自己或親人患病,坐到後排掩臉而泣。車窗外,一對情侶鬧不和,女孩冷着臉甩頭就走,男孩追上去,兩人抱頭痛哭。
車子重新發動,許多景物陸續映入眼簾,章尋都能讀懂,唯一讀不懂的是湯可林。既然和發小餘情未了,幹嘛來招惹他?章尋只覺自己可悲,本以為能投入一段新的熱戀,不料自己才是局外人。
無論是湯思哲,還是湯可林,在他們各自的關系網裏,章尋才是被單出的那個。這一刻他不是咖啡店裏出軌的男人,他是被潑咖啡的湯可蘭,但他沒有她反擊的魄力,他做賊心虛,他輸得一敗塗地。
回想剛才那場性事,湯可林願意與他親近,又不願完全親近。只有性,沒有愛,你要只想解決生理需求,何必費心思引我入局,你以為我的心是鐵做的?還是說你只是一時興起貪好玩?很有趣嗎,你被湯家人排擠,就把報複心理放在我身上?攪亂湯家,報複湯家?
章尋覺得自己剛逃脫一個騙局,又踏入了一個圈套,生活處處是連環謊,人人都把他當小醜嘲弄。
他泛起一陣惡寒,公交車停在下一個站時,章尋匆匆下車,跑進一個臭氣熏天的公廁。不知是被熏的還是心理原因,章尋吐得很厲害,他扶着水箱一直吐,扣着嗓子眼把全部東西吐出來,直至感覺吐剩膽汁,只餘幹嘔,嘴裏全是苦澀。他像一條瀕死的魚不住喘氣,被激出的淚花模糊雙眼。
“哥們,喝這麽多啊?”隔間傳來一聲懶洋洋的問候。
章尋不答,出去洗臉。
不一會兒,隔間裏的年輕男子邁着六親不認的步伐出來,一邊往洗手池走一邊系皮帶,男人橫過一眼,瞧見那醉酒的小哥生得清俊疏朗,白淨的皮膚上浮着紅暈。
心有點癢,男人自認為是恻隐之心在發作,堆出一臉笑:“兄弟,喝大了?有啥傷心事跟咱聊聊,我家就在這上邊,要不要上去坐坐?”
章尋繞開他往外走,男人胡攪蠻纏,擋在他身前,“朋友,你這個狀态不對勁吧?要不去我家休息一下,買包花生米聊天,把心裏的苦水吐出來就痛快了,怎樣,去不去?”
一口兄弟一口朋友,全都在不懷好意地裝熟,那個騙我去修水管,這個騙我去聊天,你們一個兩個出門遭雷劈。
章尋頭昏腦脹,聽那男人無休無止地問“去不去”,臉上變得青一陣白一陣,破口大罵:“去你大爺!”
他推開錯愕的男人,攔住一輛計程車離開,司機問他地點,章尋乏力地靠在車窗邊,報了學校的名字。
今天實驗室只有江儀一人,正在做基因型鑒定。她看見來人,愣了好一會兒,“師兄,怎麽回來了?”轉身把ep管送去水浴。
“嗯。”章尋沒有多說,走到自己的實驗臺,把手套揚了揚戴上,然後悶頭做實驗。
實驗室裏無人言語,安靜,靜到令人心安,章尋漸漸松弛下來。
此時于他而言,這裏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數據與實驗現象不會騙人,只要認真仔細對待,就能出不錯的結果,再絞盡腦汁的演算都比人心易懂,更何況那顆心瀝着的不是血,是毒。
章尋埋頭看顯微鏡下的細胞,抱團的、分散的,即使黏在一起,每顆細胞也有明顯的邊界,若即若離、壁壘分明。
與他在天花板上看到的截然不同,但這不過是正常情況下的形态。
最普通正常的狀态。
……
江儀拿着一張實驗步驟到章尋身邊,“師兄,這一步……”
問話戛然而止,她看見章尋微微傾着頭,淚水不斷地從他眼眶湧出,沒入口罩邊緣,把布料洇得濡濕一片,而他只是沉默地看着顯微鏡一聲不吭。
良久,章尋似是注意到旁邊站了人,擡眼望去,問:“怎麽了?”
江儀的嘴唇嗫嚅片刻,最終指了指臉。
章尋意識到自己淌了一臉淚,抽紙巾擦了幾下。他扔掉濕透的口罩,看向江儀,“你有沒有煙?”
“唉,師兄,煙不是這樣抽的,你這樣既熏疼了眼,又浪費了煙,兩頭都落不着好。”
兩人站在走廊盡頭,江儀看章尋嘴裏叼着一根煙,不過肺,只是含着,任煙頭一寸寸縮短,絲絲縷縷的煙霧飄進他眼裏。章尋也許被煙熏到,又流出兩行淚,沉默地望着廊外的樹。
江儀輕嘆一聲,也給自己點了一支煙,也沉默地抽着,心裏羅列出能把她這冷臉師兄弄哭的事情,支吾道:“細胞養壞了?”
章尋輕輕搖頭。
“數據沒了?”
再搖頭。
江儀猶疑道:“……感情問題?”
章尋這回沒搖頭,但也沒點頭,閉上眼緩和眼皮的疼痛感。
江儀晃了晃腦袋,瞬間與她師兄拉近了心的距離。她寬慰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看來我們成為同門是有道理的,連傷心事都如出一轍。你以為我幹嘛周日回來實驗室啊?把感情上的挫折化為悲憤的力量,說不定那邊碰壁,這邊如意呢?不要難過了師兄,像我倆用這種方式洩憤的人,傷心幾回指不定就能投出篇論文,感情的苦,誰愛碰誰碰去。”
章尋不但沒被她安慰好,反而湧出更多淚,抽了抽鼻子。
江儀看他哭,鼻子也變得酸脹起來,眼睛陡然濕了,她緊着喉嚨說:“唉,師兄,男人難懂,女人就不難懂嗎?阿嬌無緣無故和我鬧分手,問具體原因也不說,就是一味地說不合适,哪兒不合适你和我說清楚啊。我們從來沒有大吵過,平時約會相處都是甜甜蜜蜜的,哪哪都合拍。吃餃子都不愛蘸醋,我只吃蛋白她只吃蛋黃,睡覺都要留一盞小燈,連喜歡的五指襪都是同一個色。突然和我說不合适,突然和我分手,今天是我們在一起第98天,連一百天紀念日都不讓我好好過?”
她臉上涕泗橫流,手指哆嗦着拭淚,“我承認我有時做實驗回消息慢了,我們學這個不就是得天天泡實驗室嗎,但我盡力抽時間去認真談了啊。我沒忽略她,我除了做實驗就是粘着她,吃飯睡覺逛街,我都和她一起做,究竟哪不合适,嫌我煩?”
兩人低着頭不斷垂淚,這時走廊出現一道高大壯碩的身影,踉踉跄跄走過來,頹唐地倚在牆上。
王浩一愁容滿面,伸手問江儀要煙:“給我一根。”
這高大壯抽着抽着煙,嗚咽一聲,也灑出熱淚,捂臉痛哭。
江儀淚眼朦胧地瞟他一眼,“你哭什麽啊?”
“他大爺的,師兄都哭了,我不能哭?你們哭什麽?”
江儀沒好氣地答:“為情所困。”
王浩一放下手掌,露出黝黑的臉,上面布滿淚痕,像濕潤的田埂。他哽咽道:“看來我們成為同門是有道理的。談戀愛辛苦,結婚就不辛苦嗎?我昨天晚上做實驗回去,洗完澡已經很晚了,我坐在洗衣機旁等着晾衣服,眼皮打架,衣服一好,我就利索地晾完去睡覺。”
兩人睜着淚眼齊刷刷盯着他。
“今天早上丈母娘質問我怎麽往陽臺晾鹹菜幹,我出去一看,昨晚晾衣服時困得睜不開眼,忘記揚開,全皺成一團了。好,那我就道歉,丈母娘不依不饒,說把她吃席的裙子都弄皺了,不斷在那念叨,還算起我三天前買菜漏買一個茄子的賬,說我交代的事不上心。這時我老婆被吵醒了,你也知道她懷孕心情波動大,她被吵醒就心煩,不好說自己老媽,就嫌我昨晚鼾聲大,吵得她睡不好,讓我今晚回宿舍睡。”
王浩一抖着肩擤鼻涕,“那我忍呗,還能怎樣,回來以後她又給我發信息,說我罵幾句還真走了,不照顧她情緒,要真膩了就一拍兩散。哪看出我膩了?我最近還忙着改論文,回來這看老板黑臉,回家看兩張黑臉。我這張黑臉白長了,誰都朝我出氣,誰照顧我心情?!”
其餘二人溢着苦水,自己的處境一團糟,更沒心思和資格開解別人,一時說不出安慰的話。
“人心真的好難懂啊。”王浩一最終總結。
這一瞬間,三人真切地感受到,原來同門的“同”指的是同病相憐。同一師門的人,竟然在同一時間栽進同一個土坑,緣分不淺。
王浩一将臉埋在章尋左肩,哭訴婚變。江儀把臉埋到章尋右肩,哭訴失戀。兩人擁住他們章師兄飲泣,往章尋的衣服印下兩大片淚痕。
中間的章尋,既婚變又失戀,默默望着天邊的落霞,任煙霧熏花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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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