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前奏
入夜,章尋躺在床上,常在回想那日算卦抽到的靈簽跡象,情變。
人在做,天在看。那一卦象的含義,章尋心知肚明,相信湯可林也明,他們在佛廟底下心懷鬼胎,合演一出好戲。唯一無辜的是湯思哲,三人共乘獨木舟,他是被瞞着抛下河的人。出于愧疚,章尋原諒了湯思哲鼾聲如雷。
他想,随心吧,随心,就像湯可林在佛腳前說的一樣。他去拜佛,沒有因此開悟,反倒被湯可林簡簡單單兩個字點醒,通身郁結随風而逝。
人生不過短短一支香,無論是好香抑或劣香,燃盡後都是一堆灰燼,混在一起分不出好壞貴賤,何必活得像苦瓜。
于是章尋不再避,他站直在原地,湯可林進,他不退;湯可林退,他不攔;湯可林如果再銜來橄榄枝,他就接。
再次見到湯可林已是三天後,彼時章尋面試完一家藥企回來,聊得不太愉快,他知道自己過分挑剔,但這個世上并非沒有他滿意的工作,它待在草稿箱裏。
擰巴。他一路暗罵自己,擰巴着回小區,忽而聽見保安亭傳來熟悉的笑聲。
循聲望去,兩個男人在和保安大爺唠嗑,其中一個毫無疑問是湯可林。另一個男人,手裏夾着一支煙,長相陰柔。
他慢慢走到門口,湯可林率先發現了他,帶着男人走到他身前,手掌來回擺了擺,“介紹一下,這是我發小,錢晟。我朋友,章尋。”
錢晟眼睛彎了彎,“幸會。”
也許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章尋覺得他與湯可林的氣質尤其相像,特別是彎眼的時候,似笑非笑,妥妥的狐貍相。
“老錢在花心街新開了一家清吧,我們正打算過去,你去嗎?”湯可林問章尋。
錢晟直直地盯着章尋,不知在替誰回答:“去吧。”煙霧彌漫在他臉上,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好。”章尋說。
三人往湯可林的車走去,錢晟徑直坐去後排。章尋腳步一頓,也坐到了後排,湯可林徹底淪為司機。
錢晟輕笑,問旁邊的人:“名字是哪兩個字?”
“文章的章,尋找的尋。”
“文化人的名兒。”錢晟邪氣地勾勾唇角,“不像我,日成晟,我爸盼我們家富起來,特意取的這字,我在家的小名是錢多多,像不像暴發戶?”他說完,仰頭大笑幾聲。
連個性都驚人的相似,章尋笑了笑,聽到湯可林說:“他就是暴發戶,他們家拆遷補償了兩套房子,一下飛升了。以前我去他家吃飯,他還去別人田裏偷菜。”
“去你的吧,說的我們家窮得睡橋洞一樣,我明明是和你打賭賭輸了才去挖的菜,含血噴人。”錢晟佯怒。
章尋看着他,“沒被打吧?”
錢晟眼睛一彎,“打倒是沒打,就是那人的大黃狗追了我三條街,我只好爬到樹上躲着,它硬是在樹下候着,從傍晚蹲到天黑,後來湯可林拿了一袋雞骨頭引它走,我才得救。”
兩人相視一笑,錢晟問章尋:“別光說我,你呢,你都在做什麽?”
“我在準備博士畢業。”
錢晟詫異兩秒,随即笑出聲,“果然貼合名字,讀博辛不辛苦?”
“還好,”章尋頓了頓,補充道,“喜歡的話就沒那麽辛苦。”
湯可林瞄了後視鏡一眼,那張白淨的臉上神色淡然。
錢晟自嘲道:“我就不是讀書的料,勉強上了大學還險些被退學,好不容易捱到畢業,我爸要我繼續念書,我是打死不肯去了,跪榴蓮殼跪了半天,家裏人終于妥協。人各有志,我不念書也過得挺好。”
“因為你是暴發戶。”湯可林怼了他一句。
“洋鼈。”錢晟回罵他。
三人有說有笑來到花心街的“十巷”清吧,湯可林去找車位泊車,剩下的二人站在清吧門口閑聊。
錢晟掏出一根煙,沒點,叼在嘴邊,“你和湯可林怎麽認識的?”
章尋避而不談與湯家的種種因緣,簡化到最後,含糊不清道:“吃飯時認識。”
“哈哈,這麽巧,我剛剛也是吃飯時碰見他。”錢晟夾着煙說,“那二百五說剛回國,要把楓市的餐館測評個遍,也不知他怎麽心血來潮想學做菜。”
“你和他認識很久了?”
錢晟點了煙,吸上一口,慢慢說道:“小學同桌,他家以前就在我家附近,但他小學畢業就出國了,後來等他偶爾回來一次才見得上。”
他語氣一頓,“挺久沒見,本來還有些尴尬。但你也知道他那張嘴,一上來就裝熟,就算是十年沒見也能給你扯出十天沒見的錯覺。”
章尋不置可否,将問題潤色了一下,“他從小就這麽能說?”
錢晟噴出煙霧,前俯後仰的,“他小時候脾氣臭得很,天天拉着臉,說話硬邦邦,誰都欠他的一樣,後來回國再見到面,倒是會開玩笑了。”
遠處,身量颀長的男人攜夜色而來,慢慢走至霓虹燈下,燈光照亮了他俊朗的臉,那張唇還沒說話,先笑了出來:“看我幹嘛,在說我壞話?”
“嗯。”錢晟轉身帶兩人進店。
酒吧內流淌着輕柔的音樂,牆邊挂着壁畫,暗淡的空間裏流光溢彩。聚光燈下有歌手駐唱,聲音飄渺空靈。客人來的不少,臺下桌子都坐滿了,但不喧鬧,只靜靜地品酒、聽歌,或在低聲細語。
錢晟将兩人領到吧臺坐着,問:“環境怎樣?”
“不錯。”湯可林說。
吧臺裏有個女調酒師,看上去年紀不大,眼妝畫的很別致,右臉額角勾畫着一只鳳凰,鳳身撲着金粉,眼尾恰巧連接金色的鳳尾。她見了三人,笑盈盈問:“晟哥,你的朋友?”
“嗯,湯可林、章尋。”錢晟向二人介紹調酒師,“曼麗。這兒最好的調酒師,先前完全沒有經驗,不到半個月就熟手了,機靈。”
曼麗眼角的鳳尾揚了揚,欲将展翅一般,她問兩位顧客:“想喝什麽?”
湯可林這時突然問章尋:“你會開車嗎?”
“嗯。”
“好,那你點果汁,一會兒你開車載我,我要......”湯可林擅自替章尋做決定,他掃了一眼酒單,發現一個陌生的名字,疑惑道,“黑心漢?給我來一杯。”
曼麗笑得張揚,說:“可林哥,你品味真獨到,這是我自己瞎琢磨出來的酒,不過壓根沒人試過。男人不點,女人不愛,你是第一個。”
一旁的錢晟讓他們自便,轉身去廚房看情況。
不多時,曼麗将一杯“黑心漢”放到湯可林面前,顏色看上去像青檸汁,在詭谲的燈光下瑩瑩發亮,如一杯毒液。
聞着嗆鼻,湯可林啖了一口,只覺得舌尖辛辣,嗆喉,味蕾擴散後,餘下淡淡的苦。他再喝多兩口便放下,笑道:“看來不是一般的黑心。”
曼麗捧腹大笑,搖搖頭說:“別聽這酒這麽苦情,背後的故事很诙諧。我上一個工作在一家足浴店做前臺,那家店不太正規......有些不能明說的服務。”
她給兩人遞了個眼神讓他們意會,“店裏有個老客,每次來按完腳就要做全套,每次都去同一個包間,而且那客人一點也不害臊,總露着膀子到處走。很快,全部店員都知道他腰間有塊胎記,黑色的,像顆愛心,多諷刺。”
她打開手機翻到一張照片,只照到男人的腰部,層層贅肉上有一個顯眼的青黑色印記,拇指大小,愛心形狀。
“那男人還當這是功勳章一樣,凡見到女店員就掀起衣擺讓人看,光明正大耍流氓。”
兩人一同探頭打量照片半刻,收回了目光。
湯可林眉頭緊皺,慢慢舒展開,表情有些微妙:“還真是黑心漢,稀奇。”
“色素細胞堆積。”章尋喝了一口西瓜汁,欲言又止,“......你拍他這種照片,他會不會找你麻煩。”
“我都不在那兒幹了,找不到我,我從來不在一個地方逗留超過三個月。況且,”曼麗狡黠一笑,“曼麗不是我真名,我瞎起的,money、money的,多好聽,賺得越來越多。”
場上換了一首鼓點激烈的熱場曲,臺下氣氛躁動起來。吧臺這邊的三個人卻仿佛被套上一個巨大的氧氣罩,與外界完全隔離開,異常安靜。
看似寧靜祥和的吧臺,實則沉重壓抑,氧氣罩內擠入了一頭名為曼麗的大象,窒得人呼吸困難。曼麗在一個午夜從破落小鎮出發,漂來這個舉目無親的城市,是一次流浪,或一次重生。總之,她在這裏迎來了脫胎換骨的十九歲。
“我媽再婚,嫁了個垃圾。”她的開場白。
曼麗十八歲生日,生父欠債不還,獨自跑路,母親嫁給了放貸的債主,家裏從此多出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總是趁她母親不在時擅自闖入她的房間,威迫她做不好的事。母親清楚,但熟視無睹,興許是骨子裏的怯懦讓她不敢聲張,面對精神逐漸崩潰的女兒,只痛苦地說,我沒辦法。
那年元宵節,阖家團圓,一家三口表面上和和氣氣去賞燈,天橋上來往的人都在笑。
“我低着頭在那哭。”曼麗輕笑一聲,“衆目睽睽下投河,就能把這些肮髒事一并揭發再帶走,破罐破摔算了。我正想着從哪個位置跳可以砸到河裏那盞蓮花燈,突然聽到一個小攤在吆喝‘叉燒湯圓’。”
她想,她這輩子還沒吃過叉燒湯圓,連叉燒都鮮少吃過,以前家裏困難,一頓好的吃不上,現在的繼父好吃懶做,摳摳搜搜,連青菜都不肯多買一捆。
“我和他們說,我困了,先回家睡覺。然後我一回去就翻那男的衣櫃,找出他藏的私房錢,一千塊。我就拿着這一千塊走了,臨走前去買了一碗叉燒湯圓,不好吃,好像變質的死豬肉一樣發着臭味,他大爺的還要十五塊錢一碗,六顆,塞牙縫都不夠。不過我不計較了,我趕上末班城巴離開,不再回去。回去幹嘛,我的家人不愛我。”
曼麗說完,周遭也靜了,臺上又唱起傷春悲秋的情歌,聽着牙酸。
湯可林一言不發,推開那杯“黑心漢”,續了一杯威士忌。
章尋也沉默無言,西瓜汁飲到底,吃到一粒西瓜籽,嚼碎了,一股澀味。
半晌,他說:“你拿少了,私房錢藏在衣櫃太容易被發現,基本不會藏太多。一般都藏到花盆、床墊、皮帶扣、臺燈罩或者相框夾層,你往那些地方搜一搜,能找到更多錢。”
曼麗眼角的鳳尾又一揚,鳳凰像活過來了似的。她說,好,我記住了。
章尋搭着湯可林的肩,一手抓着他手臂把人擡到車上,沒想到這人後半場一聲不吭地灌酒,喝得酩酊大醉。
他正給湯可林系安全帶,那雙狐貍眼忽然睜開,眨也不眨,帶着真假參半的清醒,凝視着章尋。
“湯思哲也是這樣藏私房錢的?”
“是我,”章尋別過臉,坐回駕駛座打火,慢慢駛出停車場,“我總得藏一點,不然他全拿去買雜七雜八的東西。”
湯可林突然笑了,聲線低啞,像釀着酒,“你下次藏,我幫你出主意,我是管賬的。”
信你才有鬼。章尋目不斜視地看路。
窄小的空間裏,湯可林噴出的鼻息都氤氲着酒氣,章尋仿佛被泡在酒桶裏,只得不斷在心裏掌掴自己才能維持清醒。
十分鐘後,這段煎熬的路程終于結束,章尋停好車才偏過頭看他,對方似乎已然昏睡過去,睡相酣然。
“醒着嗎?”
無人應答。
章尋下車打開副駕駛的門,提高音量:“湯可林。”
睡得死過去了。
章尋只好讓湯可林圈牢自己的脖子,然後把他背起來。章尋雖高,但身形清瘦,不比湯可林有力量感,他背着人走了一段路已感到吃力,停下來稍作休息。
湯可林在章尋擺弄他四肢時就醒了,但他不出聲,任人背着,實則腳快拖在地上。他察覺到章尋停下便睜開眼,看見一個小孩踩着滑板車跟在一旁。章尋走一步,那小孩滑一步。湯可林默默與他對視,見他一路尾随,擺出一副兇樣瞪了他一眼。
小男孩停下來,問章尋:“哥哥,要不要把我的車借你。”
章尋氣喘籲籲道:“不用了,他太重,運不動。”
湯可林鼓腮憋笑,恰巧與小孩的目光對上,他鬼使神差地把頭塞進章尋的外套帽兜裏阻絕視線,突然發現對方沐浴露的味道不錯。
章尋倏地頓住,湯可林的頭發刺着他後頸,瘙癢感從脊梁竄上腦門,他打了個激靈,傾着脖子拉開距離。
又是一路煎熬,終于抵達鳥窩。章尋手臂已酸,他擡起湯可林的手放到密碼鎖上,別過臉不看,說:“輸密碼。”
“678910。”
章尋一愣,暗想這人心真大,平時嘴巴就大,一醉更管不住嘴,醉多幾次豈不是要傾家蕩産。
兩人進到玄關,湯可林突然說:“好難受。”
章尋看過去,那人已從帽兜鑽出來,桀骜不馴的臉上眉心緊縮,神情疲憊。他不自覺放低聲量:“哪裏難受?”
男人不答,只是将臉靠在帽子旁,輕輕嘆了一聲。
那聲嘆氣穿透力十足,拂過章尋的心髒,那一刻他覺得自己這寸香被吹得縮短一寸。章尋慢慢擡起手,撫上湯可林的手臂,摩挲了兩下,“那你哭吧。”
湯可林起先尤其沉默,一分鐘後,肩膀開始不住地抖動。章尋屏住呼吸,看到他将臉完全埋在自己的後肩上,藏得嚴嚴實實,間接抽着鼻子。
章尋雙腳像在地底生了根,動彈不得,身體變成一棵樹,任這大鳥栖息倚靠。他壓抑着呼吸幅度,凝滞地看向時鐘,一秒一分地數。
五分鐘後,他輕撫那顆腦袋,“別難過了。”
湯可林随着安撫逐漸靜下來,脊背線條莫名繃直了。章尋搭着肩把他架到沙發,他卻不坐:“不想躺沙發。”
章尋一怔,沉默地送他回房,房間牆壁被刷成灰綠色,裝潢簡潔,既然進到私密空間,還是不要像個客人四處張望比較好。章尋把他扶到床上,垂着眼簾退出房間,片刻後拿了一杯蜂蜜水進來。
他筆直地站在離床半臂的位置,盯着深色床單,沒看主人家的表情。
湯可林喝了一口潤喉,放下杯子,開始脫衣服。
章尋的手指不受控制顫了一下,他将雙手背到身後,耳畔窸窸窣窣的聲音像夜曲前奏,耐人尋味,醞釀氛圍,就連章尋的心都配合着敲起鼓點,實在是有點喘不上氣。
突然,前奏結束,湯可林停下動作,起身,逼近章尋,陰影籠罩在他的臉上。
酒氣暈開,章尋醉得宕機了,變得口幹舌燥,他用餘光刺探旁邊的人——
幸好還穿着件打底。
下一秒,湯可林俯身,取下章尋身後衣架子的家居衛衣套上。
無緣無故的,章尋也同手同腳邁進一步,拿起床頭櫃上的水杯。
“章尋。”
他擡頭,對上湯可林迷惑的眼神。
“你拿我杯子幹嘛,我還沒喝完。”
“哦。”
章尋放下水杯,退到門口,擅自熄燈,再擅自把房門關上,機械地返回客廳。
他強撐着有些發軟的雙腿朝門口走去,走至玄關又兜回到電視旁端量那幅相框,直至留意到房門要被打開才匆匆離開。
電梯下行期間,章尋不由自主往後肩瞄去,淺灰色的外套上有兩點水跡,令人無法忽視。
他久久凝視着那兩道痕跡,手指覆上去一摸。
還是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