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求神
特殊日子,來金明寺燒香拜佛的香客絡繹不絕,何況寺廟挨近一旁的陵園,掃墓完的人,來拜一拜為親人祈福,或掃墓前先來上支清香,以求佛祖庇佑。
沉靜的檀香令人心神安寧,章尋聞着香,心如止水,悠悠走着,紛擾仿佛随着煙霧游離到百裏之外。湯老太帶一衆後輩請香,跪拜佛祖,來到殿前的石雕香爐,衆人舉香齊眉,各自靜心請願。
章尋閉着眼,這一刻卻沒有想求神的地方,但若要把不如意的事像竹筒倒豆子一樣一一傾訴,恐怕天庭三千六百位神仙也開解不過來。
一分鐘後,他聞着淡淡的檀香,只在心中默念了兩個字:順心。
他睜開眼,冷不防對上湯可林的眼睛。
對面的湯可林似乎也是剛祈願完,撞上他眼神時有一瞬愕然,旋即恢複慣有的表情,微微勾唇,毫不避忌地回看他。
香煙缭繞,警示章尋這是佛堂。他錯開目光,将三支清香按順序插入香爐。
一支敬佛,一支敬法,一支敬僧。他插一支,湯可林也跟着插一支,不像敬天地,像在敬彼此。
章尋心想,湯可林,這是得罪佛祖。
湯可林合掌拜了拜,眼中帶着與佛廟相違的邪性,像成精的狐貍,對着佛像吐出兩個字:“随心。”
章尋的心驟然一緊,這時湯思哲走過來問他:“好了嗎?”
他點點頭,兩人并肩離開。
湯可林盯着兩人離去的背影,目光淡然。就是廟裏的檀香熏得他不舒服,犯起煙瘾,身上不知哪塊皮膚又在發癢。他往衣兜掏了掏,結果只掏到一把牛奶糖。
廟前有一算命攤,一位鶴發童顏的老者捋着長須坐在裏面,攤口右側擎着一支白底藍邊的幡旗,上面寫着四個字——“有求必應”。這算命先生自封為“楓市第一神算子”,赤松大仙過門弟子。一百塊算一次,光明正大訛人的程度,但他聲稱有陰陽眼,天生幹這行,既然在佛廟前擺,就是有不坑蒙拐騙的底氣,否則自有天收。這神算子精通周易八卦陰陽五行,算事業、流年、財運、姻緣等等,無所不能算,有求必應。
湯可林優哉游哉走到門口,看見衆人聚在那算卦攤前談笑。
湯老太說,要真有這麽神,大家也不用進去求神拜佛了,在你這算一卦就知道天意,你倒成上帝了。
那神算子捋了捋長須,眼神鄙夷,額角的黑痣一蹦三尺高,他說,老太太,你活到這個歲數還沒參透命數嗎,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讓心歸零吧。
劉麗說,都說聖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真正能庇佑自己的只能是自己。
湯宜暢聽不懂他們打太極,接過湯可林撒來的牛奶糖,說,好人。
湯可林眼尾上揚,往章尋手裏撒了把糖,接着給湯思哲也撒了把糖,笑道:“一視同仁。”
湯思哲嘴角抽了抽,看向掌心那粉嫩包裝的牛奶糖,一股腦兒全塞到章尋的左口袋裏,章尋把自己的那把糖塞進右口袋。
湯可林笑意更盛,往那算命攤一坐,樂意趕着當第一條水魚,“我平時總倒黴,就愛信這些,大師,你幫我好好算算。”
那神算子欣賞地看着他,說:“這位施主,你印堂發紅,是有好事将近。”
明明是剛才皮膚癢胡亂搓紅的。湯可林不戳穿他,好奇道:“那太好了,你這都怎麽算?”
“大道至簡。你看,這筒裏有六十根簽,事業、流年、感情。求一事求一簽,你搖簽,我解簽。搖簽時心誠則靈,默念自己的姓名、生辰、年齡、居住地址。默念一句,搖一次,搖至第五下,筒子傾斜朝下,吐出來的簽子就是你的命數。”
神神叨叨的。湯可林爽快應下,心無旁骛地開始搖簽,也許真是好事将近,事業氣運兩開花,抽的上吉簽。輪到感情卦時,湯可林說:“我家人總是催婚,看看有沒良緣,沒有的話正好打消他們的念頭。”
他誠心誠意地搖筒,搖至第五下,重重地把筒口往下傾,“啪嗒”一聲,筒裏掉出一條簽——第四十六簽,下下,左慈戲曹操。
神算子撿起看了須臾,“哎呀”半天,搖頭晃腦道:“施主,這簽可含糊啊,情變,意指感情裏有變幻莫測的風波,好則乘龍配鳳,壞則虐心虐身, 無論如何,小心為上。”
“真的假的?”湯可林喃喃道。轉身發現湯家老小全湊過來看他熱鬧,他輕哼一聲,環顧四周,指了指湯思哲,“你來算算。”
湯思哲臉色微沉,“小叔,我不信這個。”
湯可林悄聲說:“沒管你信不信,我就是擔心他那筒裏有詐,專門吓人。你就當幫幫小叔,你爸上次還催我結婚,你說算出這個結果你爸看了安心嗎?那大師這麽一說,我更不想結婚了,好,由你爸着急去吧,他在我這不如意,鐵定就要找你不痛快。”
湯思哲只覺得耳邊十分聒噪,稍一晃神,湯可林就從自己的姻緣卦象扯到他身上,牽強附會。眼見他小叔仍要繼續胡謅,湯思哲黑着臉坐到攤前開始搖簽。
前兩支搖出來簽子中規中矩,就到重頭戲時,湯家老少齊齊探頭,湯思哲閉眼将竹筒一抖——四十六簽。
衆人面面相觑,那神算子不知是解簽還是在挽尊,唏噓道:“人各不同,神簽不過六十種。這簽好壞參半,好與壞,是兩種可能,各自經歷不同,又是成千上萬種可能,這只是種跡象,而非結果。施主,自省。”
湯思哲面色不虞,離開位置不滿道:“我就說不要去嘗試這些東西,純屬給自己添堵。”
湯老太拍拍他的背,安撫道:“別放在心上。”
湯可林再環顧左右,盯着章尋,“一個人是意外,兩個人是巧合,三個人就說明......”
他還沒說完,章尋便自覺坐下,懶得聽他廢話。章尋沒懷疑簽筒,只懷疑湯可林和這神算子私下相識,聯合訛詐自己人。
他随意搖了幾下,前兩條簽子尚可,到了感情卦,凝神屏氣一擲——又是四十六簽。
衆人齊刷刷看向神算子,滿眼狐疑。
神算子搖搖頭,意味深長道:“順其自然,聽從本心。”
他賺得盆滿缽滿,滿面春風,不理會衆人臉上烏雲密布,“唰”地打開扇子扇風。
他掃了一眼湯宜暢,悠然自得道:“你們既然懷疑我,不如讓這位小施主來試試,我算便宜點,只收半價。”
沒想到算命都有兒童票。湯宜暢被衆人推上去驗真假。她虔誠閉上眼念“天靈靈地靈靈,麥兜家族出續集”,“咔”地一倒筒,結果同上。
這下連一貫充當和事佬的劉麗也怒了,冷聲說:“連小孩的錢也騙,看來把攤子擺在寺廟面前不是底氣十足,是想借佛光積德。”
湯思哲蹙眉咕哝:“一看就是江湖騙子,還白給人送錢......”
一行人罵罵咧咧走了,湯可林沉默許久,繞到正在念二年級的湯宜暢身邊問:“你是不是早戀?”
湯宜暢嚼着糖,鼻子哼出一聲,“我們老師說,愛誣陷別人的人,心裏有鬼。”
算命攤裏,那神算子疑惑不已,自己搖了搖竹筒,“啪嗒”掉出一根姻緣簽,他撿起一看——朱洪武登基,上吉。
逛完寺廟,衆人回到湯老太家吃飯。
章尋許久沒來,那對綠桃都與他生分了。他站在籠邊含情脈脈與之對視了十分鐘,小鳥才肯傍着他掌心休憩。
客廳裏,湯可林與湯宜暢在下飛行棋,湯思哲一家看着電視,有一搭沒一搭聊天。章尋逗了片刻鹦鹉,走去廚房問劉麗需不需要幫忙。
“不用,都快做好了,你去喊奶奶吃飯吧。”劉麗利索地裝最後一碟菜。
章尋敲了兩下房門,無人應答,遂推門進去。湯老太坐在躺椅上睡着了,陽光暖融融地鋪在她身上,章尋注意到她膝上擺着一本攤開的相冊,那上面的照片似曾相識——一個女人抱着孩子,表情莊重嚴肅。
也許是在湯可林家見過的那張,但當時章尋喝醉了,看不清畫中人的臉。眼前這張又有些許不同,他清楚記得湯可林那張是橫框三人照,而這張豎框照,不知是裁剪了一半,抑或是截然不同的兩張,畫面裏只有母子二人,單獨嵌在相冊最後一頁。
湯老太感覺眼前暗了許多,睜眼一看,是章尋在掩簾遮光。她咳了一聲,聽見他說:“吃飯了奶奶。”
“好。”她低頭發現相冊停在最後一頁,正欲合上,留意到章尋直勾勾地盯着相冊,便問,“想看?”
章尋不答,坐到她身邊。
湯老太把相冊遞給他,章尋逐頁翻過去,幾乎都是湯家前三個兒女年輕時的照片,或湯老太夫妻二人的合照。翻至最後,嬰兒時期的湯可林才登場,也僅有那一張。章尋指着那發黃的照片問:“這是您和小叔?”
老人應了一聲。
再翻過去,已是空白頁。他說:“沒了。”
湯老太笑了笑,“沒有拍照的習慣。”
章尋心思活絡,沒有多問,扶着湯老太出去,不經意往陽臺瞥去一眼——
那高挑英俊的男人立在籠子旁逗鳥,本應是歲月靜好的畫面,卻一個吵,一個啄,活像冤家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