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難過
章尋出了電梯,一路疾跑,沒有立即回家,家離湯可林太近,他需要跑遠點,盡可能離十座遠一點,那只鬼手才追趕不上。
他最終在娛樂設施區停下,夜深人靜,四下無人,章尋坐到秋千上醒神。
要不要留下來?
不明白?
一靜下來,腦海裏便回蕩這兩句話,如同魔咒,杜比環繞音效。
章尋揉搓頭發,從“喝一杯”到“留下來”,湯可林顯然已飛速進階了,究竟是開玩笑,還是開玩笑地試探?
他喝醉了,看不清湯可林的神情,只覺得他說得雲淡風輕,男人的性格如此,連同講出的話都附着一層迷霧。
他想不明了。
你是湯思哲的小叔,叫我留下是身為長輩的體貼,留下休息,還是別的?當中隐語,本應有發揮想象的空間,卻硬要加上一句“不明白”,把意味揭露得明明白白,究竟讓我怎麽明白。
你難道不明白我結婚了嗎?
你不明白我和你侄子結婚了嗎?
再者,手不是受傷了?
章尋意識到自己越想越偏離軌道,臉羞成豬肝色,所幸夜色已深。他默不作聲繞着秋千架踱步,願晚風能猛烈一點,把臉上的熱度和不該有的念頭一并帶走。
走至第二十圈,手機來信息,是湯可林問他到家沒有,後面跟着一句揶揄:[沒摔吧?]
總是時不時出來蹦跶,你以為你是田裏的螞蚱?
章尋不自覺往上翻聊天記錄,篇幅多且長,內容冗雜,仿佛兩人是難得一遇的知音,合拍極了。
怎麽會走到這步田地,是你說不要做小叔,要當朋友,現在卻擅自讓關系變味。
湯可林,你是認真的嗎?
章尋靜靜地看向屏幕,聊天頁面逐漸浮現一雙狐貍眼,少了常有的嬉笑,多了幾分嚴肅,像在家居店裏見過的那雙,底下有漩渦湧動。章尋覺得自己像田野裏的稻草人,本是用來阻卻鳥雀,可惜這鳥太過精明,太過膽大,非要來招他吵他。
田野裏缺少樂趣,所以章尋不想趕它走。
半晌,章尋将湯可林備注為“唐老師”,指尖渾然不覺在發顫。他在秋千上坐了十分鐘,直到心跳平緩才回家。
月色皎潔,他沒有擡頭。
客廳亮了一盞微弱的壁燈,看來家中已有人。
章尋腳步一頓,清了清嗓子,“吃晚飯了嗎?”
無人應答。
他往裏一走,看見湯思哲懶懶地倚在沙發上,緘默不語。燈光晦暗,照得他眼鏡片反出難以揣測的光,令章尋發怵。
章尋定着心神,慢慢靠近,發現湯思哲臉上顯出一絲醉态,表情冷淡。
今晚竟與他一樣喝醉了。
湯思哲視線被擋住,眨了下眼,開口時聲音沙啞,“去哪了這麽晚?”
“實驗室。”章尋回答得很幹脆。
他假裝坦蕩地望過去,湯思哲只是默然,摘下眼鏡閉目養神,沒有蹙眉,也難得沒有表示不滿。
章尋幫他脫西裝外套,湯思哲下意識往後一避,有些怔愣,幾秒後捏捏鼻梁,擡起手由他動作。章尋聞到了濃重的煙草味,但沒有借題發揮,只道:“今晚喝了很多?”
湯思哲低低應了一聲。
章尋把他領帶解了,問:“帶你去洗澡?”
“不用了,”湯思哲撫掉搭在肩上的手,“我沒醉。”
章尋暗想,沒醉,那怎麽連他身上的酒氣都聞不出來。
他去廚房煮解酒湯,待他拿着杯子回來,湯思哲躺在沙發上欲将睡去,他搖搖對方的肩,說:“喝了吧。”
湯思哲啜了兩口,放下水杯,沉默一瞬後開口,聽上去五味雜陳:“章尋,你要是......就好了。”
章尋凝視着他,猜測那未說出的字句。湯思哲也直直地望他,眼裏有繁雜的思緒。
兩人相視不語,片晌,湯思哲輕嘆一聲,搖搖頭說,沒什麽。
章尋悄然蹲下打量他的眉眼,這是他的初戀。今年是他們相識的第六年,結婚不到一年,難道連七年之癢都熬不到?
和初戀步入婚姻本該是幸事,章尋近期卻越發覺得在臨刑。什麽時候彼此說句話都欲言又止,全部心聲吞吐在嘴邊、堆積在心裏,你瞞我瞞,開口也會鬧得不愉快,為了和平相處,只好逃避對話。
難道生活真的有這麽多不愉快?
最令章尋傷心的,其實是自己的心在作祟,他面對別人知道坦誠相待,對丈夫卻頻頻撒謊。章尋自慚形穢,郁悶,但控制不住。家裏的氣氛壓得他喘不上氣,沒有在外萬分之一的松弛。每個夜晚他聽着枕邊人的呼吸聲,輾轉反側,竟懷念起另一位湯姓男人話裏話外的輕盈。
短短一分鐘的想念,僅僅是短短一分鐘,情緒居然輕快了許多。那一刻他是愉悅的,愉悅過後,便開始流淚,為那見不得光的遐想,為那不受控的脫軌。他将被子拉至頭頂擋住街角路燈發出的光亮,只覺自己很可悲,無地自容。
他擡眼看湯思哲,臉頰有酒醉的潮紅,一股疲态。再回想那句含糊不清的話,是讓他別再挑三揀四,早點工作分擔壓力?還是看出他心懷鬼胎,讓他自覺坦白?
兩人一同在學校的時候,章尋總是很晚下實驗室,常常能看見湯思哲在樓下等他。他們沿着操場散步,走不到頭,也不期待走到頭,心照不宣地逛了一圈又一圈,走累了就到看臺上坐着,總有話可聊。即使不說話,傻愣愣地望着夜空也滿足,盡管只有零散幾顆星。
然而此時此刻,明明眼前的才是現實,章尋卻不可抑制地望向陽臺,期盼能看到滿天星鬥。
他向往的那片天不在這裏。
他低頭,輕輕摟住湯思哲,哽咽道:“對不起。”
懷裏的身軀微微一僵,又嘆了一聲。
四月清明,細雨紛飛,天公不作美,湯家一行人偕老扶幼頂着陰雲去掃墓。
來掃墓的人不少,但墓園內一片寂靜,莊嚴肅穆,像極了這天氣。一向鬧騰的湯宜暢斂色屏氣,拉着母親的手,目不斜視。
章尋與湯思哲這群後輩跟在長輩後頭,卻不知怎的,湯可林這做長輩的也不疾不徐落在隊伍最後,觀光似的。
自那日做客過後,章尋未再與他聯系,今日見到面心裏挺不自在,但湯可林只是對他笑了笑,若無其事的模樣。
在這種場合,章尋抛開千頭萬緒,只安靜地望着湯祖父的墓碑。
他雖跟着來了,但湯可成沒有主動喊他上前與湯思哲一同祭拜,章尋便識相地站在人群外圍,看他們擦洗墓碑、燒香獻花,腦海不自覺回溯起這位長者的印象。
他與湯爺爺不過只有一面之緣。當時湯思哲的父母堅決反對他們登記結婚,年輕不懂事談着玩玩就算了,真要登記結婚實在不合規矩,然而湯家兩位長老卻意外的通情達理。湯老太因方惠的關系,對章尋早有不錯的印象。但令章尋沒想到的是,那位不茍言笑的湯祖父,湯家的最終話事人,聽聞他們結婚的打算,竟也只是略一颔首,這即是他所有的表态。
也因如此,湯可成夫婦不好再唱白臉,章尋順理成章與湯思哲結婚。盡管心态今時不同往日,章尋依然感謝這位老人的開明。
那廂,湯可林對着他爹的墓碑侃侃而談,說“你要是閑着就來我家喝酒,白的紅的少不了”。吹牛到一半,被湯可成趕去一邊,又被教訓“不正經”。湯可林心說和自己爹掏心窩子講話能多講究,他爹生前也不見得多正經。
他撇撇嘴站去一邊,看向其餘墓碑,沒說話。
衆人祭拜完離去,章尋走到最後,往老人的墳上放了一朵白菊。
來去匆匆一場過雲雨,雲過了,雨也停了,天空放晴。湯老太說想去隔壁的寺廟拜一拜,衆人便在殡儀館門口等待湯可成辦理完手續,随後一同前往。
門口有賣花的小攤,章尋一聲不響看了須臾,一旁來了人:“章尋,幫我挑一束花吧,我還要去拜一個人。”
章尋瞥去一眼,收回目光,“那個人喜歡什麽花?”
湯可林思索片刻,“好像不喜歡,那個人說花會掩掉自身光彩,自己好看就夠了,何況花還容易枯萎。”
章尋聽罷,指着一束滿天星,“要不要買這種用來搭配的幹花,或者那邊陪襯的葉子?保存時間長,還能裝飾墳墓。”
湯可林認為“裝飾墳墓”這種說法很有趣,樂不可支,他拿起那束幹花,“那就要這種。”
“也幫我挑一束吧,我要送一個人。”身後傳來一道清亮的聲音。
章尋回頭,湯可蘭正站在兩人背後,一雙美目彎了彎。她施施然來到兩人中間,看着章尋,“我不懂花,你給我出點意見。”
湯可林打量他姐那張臉,心說真不愧是會保養的,笑得這麽好還不見皺紋。
他輕笑一聲,走去結賬。
湯可蘭盯着他弟的背影,心念微動,聽見一旁的章尋問:“活人?”
她怔了幾秒,捂着嘴笑得花枝亂顫,那雙杏眼周圍顯出幾道淺淺的魚尾紋,“對。”
章尋搖搖頭,“還是到外面再買吧。”
“大差不差,回敬他的。”湯可蘭不鹹不淡道,“那男人說自己單身,結過婚但老婆死了,約我去喝下午茶,正聊着天,他老婆沖進店兜頭給我招呼一杯咖啡。”
章尋愣了愣,湯可蘭譏诮道:“然後我給那男人招呼了兩杯咖啡,就當作恭喜他老婆回魂的随禮。”
她要了一捧黃菊,與章尋邊走邊聊,在自己小車旁站定,慨嘆道:“人如果連自己也管不好,不要試圖和別人捆綁在一起,既然選擇結婚就好好負責。”
她直視對方清俊的臉,莞爾道:“我做不到,所以我不結。”
那雙烏黑的眼睛像是被風刺到,眨了眨眼。湯可蘭端詳他的眼瞳許久,說:“我還有事先走了,下次見。”
章尋注視遠去的車,直至它拐出十字路口消失無蹤。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理順吹亂的頭發回看那片墓園。
遠遠望去,湯可林的身影像拇指一樣小,正在朝上排的墓碑慢速移動,周遭皆是高矮不一的墳,死氣沉沉,因而更顯出男人的鮮活。
那裏埋着人,埋着情,是人與人分別的地方,現在湯可林只身走上去,章尋有點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