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客人
自踏出電梯那一秒,章尋的下肢開始不靈活了,右腿麻,左腿僵,等進到湯可林的家門,症狀擴散至上肢,手指哆嗦,如進到龍潭虎穴。
他換鞋後跟着湯可林來到廚房,目不斜視,先打開水龍頭洗手,這樣一旦被發現手抖,就有理由歸咎于水太冷。
他低頭一看,水槽的水去得很慢,大約過了兩分鐘才完全流走,“怎麽堵的?”
“不知道。”
湯可林拿出牛肉解凍,把蔬菜放水池裏洗,待水位升到一半高時看向身旁的人。章尋拆了剛買的小蘇打粉“唰唰”往水池倒,湯可林看他拿出那瓶醋往水槽澆,微不可察地哼笑一聲。
池水肉眼可見快速降了下去。章尋蹲下去仔細檢查管道好一番,沒發現什麽雜物,看來只是油污的原因。他打開水龍頭,水流暢通無阻流入排水口,“通了。”
章尋擡眼,發現湯可林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想吃什麽?”
“你做什麽我吃什麽。”章尋低頭洗手。
他立在流理臺旁看湯可林處理龍蝦,那蝦生猛得很,抵死頑抗,鉗着人的手指。湯可林眉頭微蹙,章尋說:“讓我來。”
他摁住龍蝦的鉗子,一眨不眨地給它們掐頭去尾,龍蝦漸漸失去掙紮。接着往蝦尾中部一擰一拉,抽取蝦線。最後,章尋左手按住蝦鉗,右手拔腮,把其餘腳爪都褪幹淨,逐一給它們剪背。
湯可林看他全程臉上波瀾不驚,動作幹淨利落,調侃道:“你是狠人。”
章尋一怔,不就是處理個龍蝦,怎麽就是狠人了?實驗室裏還弄過家兔,比這個殘忍百倍。他沒吱聲,洗過手後把龍蝦交由湯可林烹饪,他只擅長做這些準備工作,這一過程就像做實驗,只需有條不紊地把材料準備好,至于後面的烹煮調味,他不班門弄斧。
湯可林說:“你去歇着,冰箱裏有喝的,客廳有玩的。”
招呼小孩似的。
章尋有些郁悶,一開冰箱,三排架子擺得滿滿當當,除了礦泉水就是啤酒。他扭過頭,正巧對上湯可林的眼睛,對方眼神疑惑,問“怎麽了”,沉默兩秒後懊惱道:“啊?我剛才忘記買果汁了,我一會兒下去買?”
章尋搖頭,半信半疑拿出瓶礦泉水解渴。走至客廳時生出一股微妙的感受,他從書房那扇小窗中窺觑過幾回,早已清楚這個客廳的構造,但他此刻仍要裝出頭一次參觀的新奇,饒有興趣地、漫不經心地打量各種裝潢。
那一“L”型款樣的沙發,他透過窗戶只知是接近深黑的墨綠色,如今一坐,才知它的材質。純棉布藝,柔軟、舒适,人容易放松警惕陷進去,如果躺下,大約能夠安眠。
章尋坐直了,正襟危坐,他是一位光明磊落的客人,是來做客,不是來休息。他打起十二分精神觀察這盤絲洞裏的邊邊角角,試圖搜羅出更多無法從窗戶窺得的信息——有關湯可林,以及他的精神世界。
沙發背後的牆壁挂着一張巨大的世界地圖,與贈予章尋的不同,眼前這張只有黑白色,唯一的豔色是紅色圖釘,标記的想必是游覽過的地點,分布在北美洲與歐洲的圖釘居多,其餘大洲僅有零星幾粒。
他伫立在地圖前,端詳圖釘占據的地名,漸漸的,各地勝跡竟神奇地透過單薄白布浮現在眼前。
“眨眼。”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擋在他眼前,中斷他的幻想。
湯可林看着章尋走神的臉,谑笑道:“你怎麽老是呆呆的?”
章尋此時正躺在獨木舟上,漫無目的地在亞馬遜河裏漂,食人魚游弋而過,樹蟒盤踞在古樹上朝他吐蛇信子,美洲豹穿行于叢林停留在岸邊,對他虎視眈眈。就當他與蟄伏在木舟下的巨鱷對視時,稍不留神被眼前這只鳥叼回了楓市。他不滿道:“幹嘛?”
“準備吃飯,你在看什麽,想去哪?”
章尋讷讷道:“沒有。”
“你猜我回國前去的哪裏?”
“機場。”章尋自動忽略他浮誇的笑聲,掃了地圖一圈,指着泰國問,“這裏?”
“不,那是前年去的,是這裏。”湯可林點了點加拿大,“去年年底,走的是93號公路,加拿大Alberta省的冰原大道。”
章尋怔住,“冬天?”
“對,這就是我有毛病的地方,刮大風時滿天飛雪,不是斷斷續續的細雪,是排山倒海的雪海,就差沒把我連人帶車埋了。”
章尋眉眼彎了彎,那雙狐貍眼也彎了彎,“那條公路環繞落基山脈,走在路上,眼前只能看到雪峰,連成片,一望無際,像在開車登山。而且路上很靜,很舒心,冬天的游客少,更靜了,整條路上碰不到幾輛車。不過要小心車速,雖然沒人,但有野生動物。我當時正開着車,一頭黑熊忽然從林裏沖出來,好歹我剎車及時。等它走後我繼續開,又來了一群大角羊橫穿公路,慢慢吞吞的,停在路中央舔雪,壓根不管你,天王老子來了都得給它們讓路,因為那是它們的地盤。”
“看。”湯可林指着牆上的一個小相框,三五成群的大角羊低着頭,杵在路中央,兩旁是層層積雪的白桦林,天地之間,銀裝素裹。
章尋注意到旁邊的相框,是幅夜景,圖裏僅有一片湖泊,一座雪山,以及滿天星鬥。他問:“這張也是在那拍的?”
“嗯,這是弓湖,弓箭的弓,據說是因河岸旁生長的冷杉适合制作弓而得名。”
兩人走向廚房端菜,湯可林心血來潮,拿起水果刀和捆菜的橡皮筋作弓弦,西紅柿作箭簇,說:“我還學了一套動作……”
“把刀放下,你不用演示給……”
未待章尋警告完,湯可林擡臂繃背“放矢”,西紅柿“嗖”地飛出去一米遠。他甩了甩手,洋洋得意,不料手肘撞上後面的冰箱,疼得倒抽一口氣。手一抖,刀握不住要掉落,他不經思考去接,手臂被劃出一道細長的傷口。
鮮血汩汩流出,滴在瓷白的地板上,分外刺眼。湯可林悶哼一聲,擡眼看見章尋表情冷峻,那雙平和的眼睛含着愠怒。
他咽了咽,聽章尋冷聲道:“藥箱在哪?”
湯可林老老實實坐着,伸出手臂任由對方處理,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對面的臉——眼簾微垂,嘴唇抿成一條線,繃着臉一言不發。
待章尋準備給他上雙氧水時,湯可林擺出嘴型,棉簽還沒碰上傷口,牙關先鑽出一道氣音:“si——”
“忍。”章尋不為所動。
湯可林住了嘴,別過臉,時不時發出“唔”的一聲,這時塗抹傷口的力道則輕了些。
力度輕了,皮膚就癢,癢了便想撓,貌似不全是傷口癢,撓了周圍的皮膚後還是癢,如同隔靴搔癢,尋不到症結所在。
湯可林撇撇嘴,按下那股怪異感。半晌,他聽到沉默許久的章尋問:“然後呢?”
他愣了愣,很快反應過來,舔濕幹燥的嘴唇說:“……我沿着湖泊一路開,越晚風太大,雨刮來不及掃雪,看不清路況。我就停在湖泊附近找落腳的地方,那天是聖誕,林裏有間木屋挂滿裝飾,門口有一對五十來歲的夫婦在挂彩燈,他們問我是不是迷路了,我說天氣太差,開不了車,他們就留我過夜。那兩人都露着大花臂,表情淩厲,我本來挺猶豫的,結果我一進門看那大叔脫鞋後露出一雙《香腸博士》動畫片的周邊襪,沒忍住笑出來。後來他倆教我玩了一晚上加拿大棋,類似桌上冰壺......”
章尋頭也不擡地給傷口包紗布,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湯可林晃了晃手臂,“你在聽嗎?”
“嗯,”章尋包紮完,松開他的手收拾藥箱,“我也喜歡那個動畫。”
湯可林看着那一本正經的臉,忍不住朗聲大笑,身體某個地方又開始發癢,他不斷摩挲傷口附近的皮膚。
章尋照顧他的傷手,很自覺地布菜。湯可林沉思片刻,拿過對方的碗盤,道:“我在那對夫婦家吃晚飯,那位大叔說,客随主便,他們家請人吃飯時都要隆重介紹菜式,客人點想吃的菜,他們給客人裝盤,是不是挺熱情好客。”
章尋盯着他不語。
湯可林大手一揮,面不改色地給他分別介紹番茄湯、燴牛肉、煎雞扒、以及雜錦炒飯的菜名:“酸酸甜甜吃了還想吃Q彈小番茄濃湯、起死回生藤條焖牛肉、雞飛蛋打雙煎扒、王婆瓜果店坑人限量版反季菠蘿炒火腿飯。”
他胡謅完擡頭,瞧見章尋瞪着他,耳朵有些紅,便壞心眼催促道:“你想先試哪樣?”
“番茄湯。”
湯可林紋絲不動。
章尋脖子紅了一截,說:“我不記得了。”眼見對方動嘴皮子要給他回憶一遍,他羞惱地喝道,“湯可林!”
湯可林挑了挑眉,“你要我?”
章尋白皙的臉霎時紅得像那盆番茄湯,他喉結一滾,閉上眼屈辱道:“酸酸甜甜吃了還想吃Q彈小番茄濃湯。”
湯可林看他一副即将暈厥的狀态,沒料到這人臉皮這麽薄,只好給他緩和的時間。
等對方悶頭把湯喝完,湯可林問:“味道怎樣?”見章尋不搭理他,又問,“接着想吃哪樣?”
氣都氣飽了,還用吃?章尋小口喝湯不答,餘光瞥見湯可林舉着碗碟的傷手似乎不大舒服,換另只手舉着,摸了摸那只受傷的手臂。
濃湯入喉,酸甜可口,他吮了吮舌尖,“王婆的炒飯……”
“罵誰?”湯可林勾唇,“你剛才是不是在心裏罵我?”
“沒有。”
“你急着否認幹嘛,我又不是不讓你罵,我就是好奇你都罵些什麽?”
湯可林給他盛飯,将桌上的菜碟往章尋的方向推了推,上貢似的,态度十分開明。
章尋扒了兩口飯,說:“神經。”
茶餘飯後,兩人坐到客廳毛毯上看足球賽,章尋看熱鬧,湯可林看門道,拿出做好的龍蝦出來下酒。
湯可林剛要開啃,章尋攔住他,“你別吃了,傷口會發炎。”
“酒也別喝了,明早去打破傷風。”
湯可林迷茫地看着他。
看我幹嘛,你自己作的。章尋心裏嘀咕着,看他愣頭愣腦的,屏幕藍光投落到他眼中,像噙着淚水在眼眶打轉。
他別開目光,一聲不吭地削起水果。那廂,湯可林也開始埋頭剝蝦,破罐破摔的架勢。章尋蹙眉:“發炎化膿影響愈合速度,嚴重的會引起并發症。”
“我沒想吃,我給你吃。”湯可林神色坦然。
章尋動作一頓,握着的刀具猶如剛剛鍛造完,灼手,使他險些犯了湯可林那樣的失誤。他定了定神,說:“我不愛吃辣的。”
“那就是還能吃點吧?否則我白做了,我也沒弄得太辣。”
章尋快速削好蘋果放到他面前,止住他剝蝦的動作,“我自己來。”
“沒手套了,”湯可林五指屈了屈,“你是客人。”
一人剝得一刻不停,一人吃得馬不停蹄,像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一件緊急任務,雷厲風行。
吃到後面,章尋的舌頭已經麻痹,辛辣令他頭腦發暈,他推拒道:“我吃不下了。”
湯可林邊剝蝦邊看比賽,聞言瞥去一眼,霎時笑得東倒西歪。他沒想到章尋這麽實誠,一個不落地解決了,臉猶如潑了一層紅漆。他開了罐冰啤酒遞給章尋,往裏頭插上支吸管,“你就當作喝牛奶。”
章尋悶聲喝着,舌頭逐漸恢複知覺。辛辣退去,留餘苦香,他急需抓住這淩亂之中的一絲清醒,不聲不響喝完一罐,又開了一罐。
湯可林專注看比賽,沒留意他的動向。
章尋呆滞地盯着電視片刻,視線投向一旁的相框。他眨眨眼聚焦,照片中有三個人,一個中年婦女坐在最中央,抱着大約一歲大的小孩,應是湯老太和湯可林,另一個女人坐在他們左側,坐姿端莊。章尋長久凝視着,眼神又失焦了,看不清他們的面目。
比賽中場休息,湯可林回頭,發現章尋整個人凝固了般,一動不動。他調侃道:“你又溜號了?”
“沒有,”章尋回答得很迅速,“你媽媽旁邊的人是誰?”
湯可林身形一頓,順着他目光看去,貌似找了半天才确定章尋看的是什麽,說:“那是我姨媽。”
“你上次說的那位?”
湯可林托腮打量相框片刻,扭頭對他彎了下眼,“嗯。”
下半場開始,湯可林在桌面上堆出多層疊疊高,問:“無聊嗎?要不要來玩這個。”
章尋的視野被一棟積木擋着,先手抽出一條,接着啜了一口啤酒,神思恍惚,但止不住酒精帶來的松弛感,飄飄然,人像被風筝線牽着飄在空中。
酒水流入喉嚨,不多時,再度變得口幹舌燥,為保風筝線不斷,只好抽一條積木,喝一口,猶如飲鸩止渴,但甘之如饴。
眼前的積木搖搖欲墜,章尋又喝了一口酒,仿佛這樣做就能挽救将要倒塌的疊疊高,這樣做,風筝線就能把它們牽到天上。
再次輪到他的回合,可章尋眼前一片缭亂,積木扭曲,變成木色的漩渦。電視屏幕裏,那顆球在不停輪轉,飛去東邊,再踢回西邊,永遠停不下來。
一根修長的手指點了點他眼前的積木,提着建議:“要不要試試這塊?”
章尋不假思索伸出手,小心翼翼将那條積木抽出,豈料是一場騙局,不到兩秒,高牆轟然倒塌。
牆對岸,一雙狐貍眼與他視線交錯。
剎那間,酒精經血液循環蔓至大腦,章尋感覺頭身分離,風筝線斷了,帶着他的意識飄向遠方,他木然地望着眼前人,眼鼻嘴都像磁鐵引他靠近。
章尋慢慢向前探身。
電視裏那顆亂飛的球突然入網,停了下來。
球員激動,觀衆雀躍。秒針指到數字十二,進入晚上九點四十分,這一分這一秒,章尋猛然驚醒。
他“唰”地站起身往門口走,踉踉跄跄,“我要回去了。”
他手忙腳亂穿鞋,稍不留神打了個趔趄,湯可林扶住他,那雙狐貍眼笑着,短短半分鐘,說出三句話——
“還走得動嗎?”
章尋忙點頭。
“要不要留下來?”
章尋錯愕地看着他。
“不明白?”
足球再次亂飛,章尋迅速套上鞋跟說,晚餐很好吃。
湯可林聳了聳肩,渾不在意:“到家發個信息。”
章尋橫沖直撞進入電梯,直到電梯門徹底關上,他才确保已抵達安全的空間,呼出一口氣。
他重重地搓了把臉,呼吸急促,然而心跳仍未平複過來,電梯門再次開了,門外站着陰魂不散的湯可林。
男人把一臺手機遞進來,“你拿錯了。”
章尋倉皇地掏衣兜,發現兩人是同款手機。湯可林接過自己的手機,笑了笑說:“壁紙不錯。”說罷轉身離開,走出兩步提醒道,“你忘記按樓層。”
門再次合上,章尋“啪”地按下樓層鍵,電梯下行期間,他低頭看向屏幕,壁紙分明只是出廠默認那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