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鹌鹑
章尋洗完澡後來到書房,鬼使神差地掀開窗簾往外邊看,目光游移,偶爾飄過對面四樓,不清楚哪間才是目标所處,遂移開視線,望了望夜空——城市的夜晚沒有星星,自然沒有看頭。
他眼神巡視一圈,兜回到對面四樓,留意到其中一戶的客廳尤其空曠。
連沙發都沒有,怎麽好意思請人去做客?
這時一個高挑的男人走到客廳,拿着毛巾在擦頭發,章尋為他齊整的穿着而松出一口氣,回過神才意識到這一念頭有多荒謬。
他倏地把窗簾放下,快步返回卧室,步伐莽撞得如自己的心跳。
平板屏幕上全是英文字母,章尋久久未劃頁,不受控制地打開浏覽器,輸入一個單詞,竟巧合地發現與之名字相似的鳥類——分布于北美的山齒鹑。
看來是留洋的鳥,實在過于湊巧。
——這一鳥類在春夏時節尤其愛叫,尤其雄鳥,吱吱不停。
連個性也如出一轍。
章尋終于忍不住笑起來,肩膀不停聳動,臉漲得通紅。
湯思哲回房時看他眉飛色舞的,表情生動鮮活,好奇地湊過去瞄了眼——滿屏棕褐色的鳥。他失去興趣,随口道:“這什麽?”
章尋恢複平靜,叉掉頁面,說:“鹌鹑。”
提及鳥類,湯思哲突然想起什麽:“你上次陪奶奶買的是什麽鳥?好吵。”
章尋劃着文獻資料,指尖一頓,“什麽鹦鹉,忘記了。”心想今晚撒了好多謊,會不會遭報應。
湯思哲把眼鏡一摘,枕着手臂說:“我這幾天有應酬的飯局,晚飯不用等我。”
章尋眉頭微蹙,“你不要把胃喝傷了。”
“我酒量很好,連我舅公那幾個愛喝白的酒鬼都灌不倒我,飯局那些度數低的不值一提。”湯思哲頓了頓說,“你也得練練你的酒量,出來工作不像在學校,應酬是常有的事。”
“喝多了都會醉。”
湯思哲聽他回答得模棱兩可,便問:“你開始找工作了嗎?”
“在看。”
湯思哲偏頭望去,章尋看着屏幕,神情專注,所指的不像是工作。他繼續問:“看得怎麽樣了?”
“面了兩家,但談到最後發現他們公司将來做的方向不是我想做的。”章尋把平板放去一邊,躺下盯着天花板。
“薪資待遇呢?”
“不錯。”
“那得把握住機會,能找到完全稱心合意的工作太難了,別到時撿了芝麻丢了西瓜,得不償失。”
“而且,不要眼高手低啊……”湯思哲補充道。
哪邊是芝麻,哪邊是西瓜。章尋想,這在他和湯思哲心中大概是截然相反的答案。
芝麻不一定代表吃虧,西瓜不一定就是劃算,權衡兩者的價值完完全全分對象。何況芝麻長在半空中,西瓜只能耷拉在地上,看到的風景自然不同。
但他沒把心裏所想講出來,就在他思考“芝麻與西瓜”的這麽一小會兒,湯思哲已經躺下閉起眼。由于章尋買了新枕頭,舊枕頭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湯思哲的抱枕,今晚開始跳過貌合神離的互摟環節。
眼高手低?
章尋平躺着,朝上方伸直手臂,手掌張開,再攥緊,想抓住些什麽。
看來他的本事也不算大,只抓了一手的空氣。
片刻後,他撐起身拉燈,填了一室黑暗。
章尋開始“躲”湯可林。
從前他只是“退”,然而今時不同往日,他見識過那雙狐貍眼的厲害,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人的神魂從肉身引出來。章尋本來心無旁骛地排腳下的雷,不料因此失神,腳一松,手一抖,反炸了自己一身。
為防止悲劇再度發生,最好的方法便是一步也不要靠近危險,任那顆雷靜靜埋着,總會有失效的時候。
奈何章尋失算了,他把這顆雷想得過于安分,忘記了它會游走。他每天都像在開啓一局新的掃雷游戲,膽戰心驚地移動,不确定新的一天裏那顆地雷的位置,也不确定是否只埋了一顆地雷。
清晨,湯可林像早起的鳥兒在小區門口覓食,然是漫不經心的,貌似他本意只是與保安大爺唠嗑。
彼時章尋走到門口,保安亭那兒傳來一陣談笑聲。他停下腳步,猶疑地往那觑,瞥見湯可林棱角分明的側臉。
章尋腳尖一轉,往後門方向走去,聽見那人朗聲說:“大爺,我碰上熟人了,晚點再聊。”
湯可林大步流星跟上來,“你往回走幹嘛?”
“我忘拿東西了。”
“你一會兒去哪,我送你?”
“不用。”章尋站在自己樓棟下,拐彎抹角讓他先走,“我忘記東西具體放哪了,要花點時間找。”
“哦。”
章尋朝他點點頭,頭也不回地上樓,回到家中靜坐。
每天這樣躲着也不是個辦法,太刻意,何況湯可林不過是熱情了點,又沒犯什麽大錯,幹嘛冷落人家?明明心懷鬼胎的是自己,與湯可林相比,章尋覺得自己才是鹌鹑。
他左思右想,拿出一張白紙塗塗寫寫。
二十分鐘過去,章尋挎起包下樓,沒料到那人仍在長椅上候着,大清早的,拿着冰激淩在吃。他頓了頓,“你怎麽還在?”
“我今天不用去辦公室。”
章尋羞愧難當,湯可林明明是一番好心,自己卻晾着人,耽誤別人的時間。他從包裏拿出那張紙遞過去。
“什麽?”湯可林揚開白紙,發現上面寫着許多陌生的地點,後面列出基本的行車路線,且貼心地考慮到他的路癡屬性,着重加粗了标識建築。
“你可以沿着這條路線逛,這是本市值得一去的景點。”
湯可林神情一凝,不到三秒,眼中重新浮現笑意,他側過頭問:“你當我的導游?”
章尋搖頭,實際上他不全為了湯可林的樂趣着想,他有私心,以這種方式支開對方令他沒那麽良心不安。他說:“我最近實驗室還有事做。”
湯可林看起來并未多想,把白紙一折揣進兜裏,“哦”了一聲,談笑自若。
接下來的日子,湯可林仿佛被一陣風重新帶回密林,沒再露面,然而林中仍存在他闖蕩過後的餘震,不多,每天只震動一到兩次,留下恰到好處的存在感。
譬如早上章尋出門,收到他的短信:[我今天要去澤河教堂。]
睡覺前,章尋收到他的反饋:[教堂很漂亮,尤其是立面上的玫瑰花窗,每扇窗都畫着一則聖經故事,但我沒來得及全部看完。鐘樓頂上有一口銅鐘,有鳥摸不清方向撞上去了,害我以為要閉館。臨走前碰上唱詩班在訓練,據說俯瞰那所教堂的話特別像人體結構,唱詩班就處在心髒的位置,難怪我聽他們唱歌的時候心裏七上八下的。其實我最滿意的是教堂前那片廣場上的鴿子,非常親人,我去撒飼料的時候全圍過來,還給摸,不像我媽那對綠毛鳥,壓根不給我好臉色。]
本來就是物以類聚,章尋心想。
但不可否認的是,章尋閱讀湯可林發來的游記時,他的心是充盈的,對方的游記很長,很生動,以至于章尋覺得自己的提議有被真心對待。
他雖不善交際,但也知道踐踏人的真心是天打雷劈的行為。因而有來有往,湯可林給他發了一頁游記,章尋也真心實意地回複了一頁過去,告訴他比網上攻略更詳盡、更值得探索的角落。如果景區偌大,章尋便在網上找到景觀圖,結合地圖,給他羅列不同路線上的景點、能記路的标志物以及出口位置。實在擔心這無頭蒼蠅轉悠到閉園還沒找到出口。
這時湯可林會發:[你直接給我帶路不省事兒多了?]
章尋發去萬年不變的答複:[我的論文還沒改好。]
一朝一夕,轉瞬即逝,章尋驚訝地發現,他雖每日與湯可林保持聯系,卻已有兩周未見面。原來只要有心疏離,即使相隔兩棟樓的距離也能産生天南地北的效果。
一切正慢慢回歸正軌。
章尋偶爾掀開書房窗戶的簾子往外看,月朗星稀,對面四樓燈光暖黃,總算有了沙發,客廳不見人影。
在人出現之前,章尋把簾子拉上了。
唯一苦惱的是,他與這個姓湯的逐漸疏遠,與那個姓湯的也陷入同樣的步調。兩人明明共處一室,交流卻不過寥寥幾句,早晨出門說一聲,晚上回來道一句,溝通更為簡短。湯思哲忙于應酬,頻繁晚歸,章尋除非面試即在修改論文,反倒常常在家。
兩人相處不像愛人,更像室友,以至于晚飯都是各吃各的。既然一人食,那就省了開竈的必要,加之章尋在吃食上一向随意,有時從實驗室回來已經過了飯點,就到小區樓下的便利店應付一餐。
這天的晚飯一如既往是便利店的關東煮,魚蛋有半邊還是硬的。章尋放下竹簽,百無聊賴地看街景。
春天到了,蚊蠅橫行霸道,一只蒼蠅繞着他的碗想搶食,章尋揮揮手讓它走開。蒼蠅附在玻璃窗緩緩向上移動,街旁栽着香樟樹,這蒼蠅看上去竟像在爬樹一般,一點一點往上挪。章尋圍觀它的登頂之路,待它快爬到樹梢時,一只手忽然敲了敲玻璃窗,把它吓飛了。
章尋投去目光,是多日不見的湯可林,劉海變長了些。
湯可林走進店,揚起嘴角坐到他身邊,問:“你晚飯就吃這個?”
章尋不答,湯可林又說:“我游完楓市了。”
“怎麽樣?”
“我不是都給你發游記了嗎,還要我重新念一次?”
章尋一梗,“我都看了。”
湯可林輕笑一聲,“我還沒吃晚飯。”
“我家下水道堵了。”他又說。
“今晚有球賽。”他再說。
章尋盯着他,沉思片刻:“你游完楓市以後思維變跳脫了。”
湯可林愣了一下,緊接着笑得不管不顧,引旁人側目。章尋面熱,低頭避開他人目光,湯可林猝然被自己嗆到,不住地咳。章尋拿了一瓶水,見他咳嗽不止,輕輕給他拍背,“你就不能笑慢點嗎?”
“怎麽......咳咳......笑慢......咳!”湯可林擡眼。
那雙狐貍眼噙着淚光,章尋晃了晃神,垂下眼簾繼續給他拍背。
湯可林緩過來後,喘着氣說:“你會通廚房下水道嗎?你能不能幫我通。”
章尋心說你還真不客氣。
“我給你做頓飯。”湯可林追加報酬。
“我吃過了。”
湯可林“哈”了一聲,揶揄道:“十顆魚蛋?”
兩人出了便利店,湯可林有意擋住返回小區的去路,引着人來到對面的超市買菜。
他來到食材區,一邊挑菜一邊叨叨:“前天買的牛肉忘記吃,今天才想起來,結果水管堵了,再不吃就變質了,糟蹋錢。還有放在水盆裏的龍蝦,再不吃就死了,死了就不能吃了,我的錢難道是大風刮來的嗎?為什麽我沒及時吃呢,因為我忙着旅游觀光,一天下來累得半死不活,頓頓在外面解決。那你說我為什麽四處游呢,因為......”
湯可林往身邊一看,章尋已經走遠了,站在調味品區拿着瓶瓶罐罐在看。
他快步走過去,看見章尋對着一瓶醋若有所思。
沒想到這人還趁機采購,湯可林不悅地把那瓶醋扔進自己籃子裏,問:“行不行?”
“行。”章尋無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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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再發一章,後天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