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謝謝
究極混亂的一晚。
章尋離開十座後來到秋千架邊長久伫立,地面全是斑駁的樹影,不住搖曳。他凝視了許久,上面有錢晟吐出的煙霧、曼麗的鳳凰、黑心漢、叉燒湯圓,最後的最後,是湯可林的淚痕。
兩滴淚,吹不幹。
他靜靜地站在那,不為把自己吹清醒,只為把淚跡風幹。
——回去幹嘛,我的家人不愛我。
然後悶頭喝酒,喝得很醉。醉了之後,哭他衣服兩道痕。
那兩道痕就像這樹影,風一吹,不但沒有消弭,反而變得越來越多。章尋站在燈光下,樹影投落到他身上,猶如從湯可林那裏轉移到他臉上,變成了章尋的苦悶,令他心髒微微發脹。
章尋覺得自己像泡在水裏的海綿,試圖擰幹,結果是徒勞無功。擠水的同時源源不斷湧進水,積少成多,潰不成軍。
別哭了,章尋想。他低頭,給“唐老師”發去一條信息:[早點睡。]
他往肩膀一瞥,那兩道淚跡已經徹底消失,于是迎着涼風回家。
章尋站在家門口聞了聞外套,沾着淡淡的煙酒味,他脫下來揚了一下,随意搭在臂上。
湯思哲聽見動靜,在沙發上一露頭,盯着門口的人說:“回來了?”
語調聽上去輕快悠然,章尋判斷出對方的心情不錯,走近一看确實如此。湯思哲喜形于色,把桌上的那袋烙餅和幾盒水果點心往他推了推,“餓嗎?吃宵夜,趕上王嬸收攤前做的最後一份。”
章尋吃了幾口,看他沒了平常那副整整截截的樣子,眉宇間是難得的松弛,便問:“升職了?”
湯思哲一怔,搖頭道:“才剛升,哪有這麽快?就是工作上有點眉目......”他含了幾顆葡萄咀嚼,看着章尋不緊不慢地吞咽,吃相賞心悅目。湯思哲忽然覆上章尋的左手手背,“小尋,以前是我逼得太緊,沒顧及你的喜好,每個人都是獨立體,你做什麽選擇我不應該過分幹涉。”
手頭的餅塊一顫,章尋的心尖也跟着一顫,為湯思哲态度轉變之詭異而發憷。他細聲說:“怎麽突然講這些......”
“你以前也沒有插手過我的決定,回頭想想我的确有做得不妥的地方。”
當然有插手,只不過你忽略了而已。章尋暗暗吐槽。
湯思哲把章尋摟在懷裏,鄭重道:“謝謝。”
章尋咽了咽,一顆心跳到嗓子眼,但不是為突然的致謝而膽顫,也不是為這久違的擁抱,是害怕身上的煙酒味會露出馬腳。
他瞄了一眼湯思哲,對方只是一臉感慨地撫着他的背。
隔天一早,章尋仍在睡夢中,感覺手臂被輕輕晃了晃。他睜開眼,今天周日,湯思哲竟然醒得比他早,此時整衣斂容站在床邊,說:“我媽讓我回家一趟。”
章尋見他一臉嚴肅,頓時清醒過來,“怎麽了?”
“應該是商量我姐調單位的事,不是什麽大事,你別擔心,我今晚在那過夜。”湯思哲安撫道。
章尋點頭表示了解。湯思哲細細端詳他好一會兒,親了他額頭一口,叮囑他好好吃飯。
等人出門後,章尋遲鈍地撫摸那個留下的吻,有點無所适從。
明明是他丈夫。
他自嘲地笑笑,來到窗邊看風景。天氣預報顯示晚點有雨,此時卻晴日當空,壓根沒有下雨的跡象。
如果是要下雨,想趁此之前去印證些什麽。
章尋摸了摸後肩。
今天來墓園的人不多,章尋登記後來到花店選花,逛上一圈,最終選定一束寬大油綠的龜背葉,适合當陪襯。
他不清楚墓碑的具體位置,只能逐行逐列地找,快走到盡頭,仍無發現,章尋懷疑自己想多了。
天空開始漫布陰霾,濃墨般的烏雲逐漸朝這邊飄來,順帶刮起一陣風,試圖把所有埋到地底的秘密翻攪上來。
終于,在倒數第二排的角落,章尋停下,那大概是他想知道的東西。
墓碑上用魏碑簡單刻着“先妣 王玉芳之墓”。沒有其餘贅述,連立碑人是誰都沒刻。自在得像一陣風,唯一的前綴是那個“先妣”。
母親,誰的母親?
章尋凝視上面的一方遺照,容貌與湯可林那張照片裏的女人逐漸重合,不僅如此,那雙眼睛也與湯可林如出一轍。
——你媽媽旁邊的人是誰?
——那是我姨媽。
不是指坐在旁邊的人,是指抱着他的人。章尋如夢方醒,反應過來理解錯了湯可林無意吐露的真心話。那湯可林呢,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在裝瘋賣傻維系湯家的和睦?
遺照裏的女人笑意嫣然,那雙上揚的狐貍眼,像有某種不死的魔力,正隔着土,隔着碑,隔着陰陽兩界,呼之欲出。
湯可林回來公司處理完一點兒事,正準備回家,收到錢晟的信息,問中午去不去怡園酒家吃飯。
反正閑着也是閑着,湯可林便爽快應下了。他慢慢悠悠沿街閑逛,路過一家西餐廳,被那裏面的活動吸引。
西餐廳在與《香腸博士》動畫跨界合作,推出了主題餐廳還有系列活動套餐。兩個男人站在裝扮滑稽的服務員面前玩科普問答贏禮物,被逗得眉開眼笑。
他注視半晌,也笑了,給章尋發信息,問他吃飯了沒,發現一家有趣的西餐廳,店員在扮演香腸博士,消費還贈周邊,要不要過來。
章尋也應下了。
烏雲滾滾,湯可林坐在餐廳三樓往玻璃窗外看,百無聊賴地數路人。他看見對面的花店走出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妻,佝偻着背相互扶持,手裏捧着一束金輝玫瑰。
大約十五分鐘後,湯可林對面的椅子被拉開。章尋行色匆匆,額頭冒出細汗,把一枝盛開的茉莉插進餐桌上的玻璃花瓶。
“對面的花店在打折。”章尋耳朵有些紅。
湯可林一愣,朝他笑了笑,神色坦然,“去哪了這麽急?”
“一個地方。”章尋像說廢話一樣支吾其詞,但湯可林貌似真能讀懂這種腦回路的樂趣,大笑了幾聲。
兩人默契地沒有提及那夜波動的情緒,任它潛入黑夜消失,反正章尋已經窺探到背後的秘密。湯可林不說,他不問,那些錯綜複雜的糾葛已随墳墓埋到黃土底下,不必揭開。
餐桌上,只要有湯可林在,不會冷場,兩人相談甚歡。
“我最近去了幾家中餐廳,又學會幾道菜。”那雙眼噙着笑,沒有道出下一步動機。
男人很會留白,但章尋聽明了他的意思,他笑笑不答。
一頓飯接近尾聲,章尋放下刀叉,擦淨嘴,把紙巾揉成一團攥緊。他注意到外面天色陰沉,濃雲翻滾,看來暴雨将至。
片刻後,章尋松開紙團,輕輕呼出一口氣,在某一刻下定了某種決心,“湯可林......”
男人打斷他的話,示意他看前臺,“周邊快兌換完了,要不要過去看看。”
章尋語氣一頓,說:“好。”
兩人起身離席,章尋剛側過身,突然僵在原地——兩位高個子男人從身後的走廊出來,緩緩途經垂花柱,沒了柱子遮擋,章尋看見他們十指相扣,親昵說笑。在他腦子一片空白的幾秒之間,兩人已搭乘電梯離開。
一個是要回父母家商讨家事的湯思哲,一個是除夕夜見過的,湯思哲口中與他“不對付”的男人。
那一刻章尋切身體會到什麽叫諷刺,為湯思哲自欺欺人的借口而諷刺,為婚姻裏的兩人不約而同越軌而諷刺。
最最諷刺的是他自己,看到丈夫出軌,第一感受竟不是憤怒,是輕松,是釋然,湯思哲親手解掉他身上的苦修帶,洗脫了他的罪。
我們是維持這場婚姻和平假象的共犯,你錯一步,我也錯一步,那麽所有錯誤都抵消,都扯平,都值得原諒。倒刺不再疼痛,慚愧消失殆盡,餘下的,是自由。
就在前晚,湯思哲謝謝他的容忍,就在這一刻,章尋謝謝他的成全,他們在道謝的那一瞬間赤誠相見,不再披着謊言的外衣,是難得的交心。
凝滞的血液仿佛沖破閘門,通至全身,沖得章尋神志昏亂。
他稀裏糊塗進到電梯間站在角落,不斷有人擠進來,全都背對着他,看不到他的陰暗面,不知道他在僥幸,顯得他的越軌無足輕重,不足為道。
謝謝,謝謝。
章尋在心裏瘋了似的感謝這些陌路人的包容,他想哭,是喜極而泣,不是傷心欲絕。
他掩臉控制情緒,眼前突然橫來一只手,掌心放着一顆柑橘味的水果糖,一瞬間把他帶回了那片密林。他擡眼望去,那随風隐匿的狐貍,再次來到他身邊。
湯可林盯着他蒼白的臉,輕輕笑了一下。
章尋伸手,慢慢碰上那顆糖。
如果兩人在婚姻裏只能感受到煎熬,那麽出軌就不是背叛,是雙贏。
他沒有取走那顆糖,而是攤開掌心,扣住了湯可林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