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過來
章尋面無表情地把枕頭遞過去,看見那人體驗一番後贊不絕口道:“我也買一個。”
“被子呢,哪種軟?”
這是把章尋當成值得信賴的導購了,眼見那人一瞬不瞬等待答複,章尋敷衍地朝賣羽絨被的區域擡了擡下巴,“你慢慢挑。”
他說完便想先行離開,奈何對方的要求無休無止,纏上來說:“你先別走,替我出點意見,我家還沒軟裝完。”
“我眼光不好。”章尋推脫。
湯可林不假思索:“你也知道。”
章尋不鹹不淡看他一眼。
“我是說,”湯可林本想找補,但一看對方瞪圓的眼睛,起了逗弄的心思,繃着臉說,“嗯。”
這人就是純屬閑着沒事幹來找罵,章尋在心裏罵人,冷着臉往外走。湯可林窮追不舍,絮絮叨叨道:“你上次說的蜂蜜,我還回購了,果然效果不錯,你看,我黑眼圈都沒了。”
章尋不看。
“現在風水輪流轉了,”湯可林拿了個熊貓U型枕卡在他脖子上,“和你一模一樣。”
章尋一梗,看湯可林拿多了幾個欲往他頭上套,推開他的手說:“你要買什麽?”
“立櫃、沙發、餐桌,剩下的邊逛邊想。”
兩人并肩走着,章尋始終離了湯可林半臂距離,看起來興致缺缺,安靜地聽他對一個擺件從內而外考究其性價比,被問到意見時,麻木地說“挺好的”。
湯可林坐到一個雙人沙發上試了試質感,看他死氣沉沉的,問:“你論文寫完沒,接下來應該沒那麽忙了吧?”
哪壺不開提哪壺,章尋悶悶地應了聲,目光落到別處。
“打算去研究所?還是做博後?出國嗎?”
湯可林支着手肘,問了一長串,章尋沉默半晌後嘴唇上下一碰,“我去公司。”
“進公司?”這個決定出乎湯可林意料,他疑惑道,“那你之前跑實驗室這麽勤?還以為你是繼續做學術。”
章尋不語,只覺一道視線光明正大地打量着自己,久久未移開,他不自在地偏過頭。
湯可林拍了拍身邊的位置,說:“過來。”
這命令下得跟訓狗似的,章尋杵在原地不動。他沒動身,旁邊也沒了動靜,一分鐘過去,空氣裏靜得只餘店內輕音樂的聲音,章尋忍不住眼珠一轉朝那邊看,倏地對上湯可林的眼神。
狐貍眼不再帶着玩味的笑,一片沉靜,底下卻似有湧動的漩渦,能把人卷進去剖析拆解,将骨與肉明明白白地陳列出來,再也藏不住秘密。章尋感到了威迫。
良久,這雙眼睛再次發話:“章尋,過來。”
章尋眨眼間已不知不覺貼着扶手坐下,僵直着身體,聽對方問:“究竟想去哪?”
“耶大。”遲疑不到一秒鐘的回答。
這回湯可林總算笑了,氣氛歸于自然。章尋突然意識到,他與湯可林相處時總是處在被動的位置,氣氛與情緒的走勢皆由對方把控。他的不悅,是湯可林故意為之;他的愉悅,是湯可林有意調動;他的平靜,湯可林要随機打破。
這個狡猾的男人,根本不屑于占據一具笨重的肉身,他只享受把人的念想翻來覆去地把玩,只因它們是輕盈的、自由的、複雜多變的,征服它們更有成就感。
“我熟。”湯可林說。
“你是?”
湯可林搖頭,“我在隔壁UConn讀商科,偶爾過去看一看。等你到了那,周末一定要去UConn嘗嘗那裏的冰激淩,我們學校有農場,冰激淩都是用自産的蛋奶做的,新鮮濃稠,量多還便宜。路上碰到那裏的哈士奇,上去摸一摸,據說能帶來好運,但對我不靈,我總是倒黴。”
他喋喋不休地繼續講那裏日常舉辦的體育賽事、吃穿住行,如同要給章尋做好滿滿當當的出國攻略。
章尋一言不發地聽着,腦補湯可林口中滿是鴨子的天鵝湖、綠茵地上亂竄的松鼠、水塔旁偶遇的鹿、九月天裏紅色的密林。那與他相距幾萬公裏外的一草一木,此時此刻,在柔和的背景音樂中,生動地掠過眼前。
五分鐘,抑或十五分鐘後,音樂停止,所有的畫面如過眼雲煙,章尋說:“我去不了。”
湯可林不動聲色瞥了他一眼,章尋嘴上說着“去不了”,人卻像已在異地神游,呆滞地盯着前方不眨眼。
他笑了笑,沉思片刻,道:“我畢業時用攢下的錢到歐洲自駕游。”
章尋慢慢從幻想中抽離出來,聽他繼續說:“十月初,我到巴黎待了五天,後來去德國,在那租了一輛車開始自駕游,一路往南開,途徑捷克、奧地利、意大利,在每個國家待四天左右。我把旅游的終點定在瑞士,因為那裏很安靜,适合停下來休整自己。”
“等我來到瑞士,十一月了,四處白茫茫一片,少了許多看頭,其實7、8月去最合适。我開到一個叫Lauterbrunnen的小鎮,倒黴的事發生了,我的車抛錨,更倒黴的是我的提包丢了,裏面有現金、信用卡以及各種證件,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在加油站買高速票時弄丢的,總之,禍不單行。”
章尋瞪眼咋舌,而湯可林仿佛只是在講述一件趣事,倒黴的并非自己,彎眼笑道:“我身上沒現金,手機沒電,拖車的還沒到,我就站在一家cafe bar的門檐下,邊抽煙邊吹着冷風等。那會兒已經很晚了,街上沒什麽人,那條路上,街燈都是清一色的暖黃色,像雪地裏流着一條金色的河,我就在上面漫無目的地漂。煙都要抽完了救援車還沒來,店也要打烊了。我想,煙還是省着點抽吧,太冷時還能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點火取暖。”
湯可林說到這,自顧自笑起來。章尋頗感無奈,真佩服這馬大哈在那種關頭還能插科打诨。
“這時一個拿着滑雪板的女孩往店裏走,我想想,大約就六、七歲的年紀。她看見我,眼睛睜得溜圓,問‘what's wrong with your caaaa’,還問我要不要熱牛奶,語調又快又誇張。我問她是不是來自波士頓,她說是,我哭了。”
湯可林哭笑不得地搖搖頭,“你不懂人在陌生的地方走投無路時聽到熟悉的語言有多動容,我當即就嘩啦啦掉了兩顆淚,那女孩還笑話我。”
“她叫Sophie,她母親羅斯太太在旁邊開了家旅店。那對母女接濟了我,說我可以免費住在那,我不好意思,在店裏幫忙打雜。我的房間天窗能看見少女峰,群山環繞,岩壁上還挂着瀑布,頂上有游客坐纜車去滑雪、玩滑翔傘,這是個很漂亮的小鎮,但我哪都沒去。我只跑了一次警局和領事館,除此之外都待在房間。我也沒和家人聯系,他們連我畢業都不過問,更不會管我旅行,何況我和他們說這些不是上趕着找罵嗎?”
章尋看向他,湯可林神色如常,語氣平緩。
“某天Sophie來敲我房門,問我,為什麽來旅游卻宅在房間,這個鎮上有很多美景。我說,我去不了,我的車壞了,我的東西丢了,我哪都去不了。Sophie說,Colin,we still have skis。”
一旁有位店員看這兩人霸占着沙發侃了半小時大山,有意無意的在他們眼前轉悠。章尋察覺後紅着耳朵站起,湯可林面不改色跟在他身旁。
“然後我們就拿着滑雪板沒日沒夜地滑,滑到高地上俯瞰整個小鎮,天空和雪山是同樣的顏色,太陽升在峽谷之間,近得觸手可及,反倒是雪山下的房、車、人都離我很遠,小得像一個點兒,一股屁就能吹走似的。”
湯可林笑着唏噓道:“我忽然覺得許多身外之物對我而言也沒那麽重要,至少在那一刻,我以為我能靠腳下的滑雪板游遍世界。”
“後來呢?”章尋問。
湯可林神秘兮兮地說:“事實證明我錯了,原來真有東西能禁锢住一個人。”
“什麽?”
“我和Sophie在外面瘋玩了幾天,雙雙得了重感冒,卧病在床,羅斯太太不允許我們再出去。”湯可林捧腹大笑,“兩天後,警察局聯系我,說有人在餐廳撿到我的提包,你看,瑞士人蠻厚道。之後我就離開了,Sophie給我送行時臉上還淌着兩條鼻涕。”
兩人出了家居店,沿着商業街一直走,滿目七彩的霓虹燈,詭異如幻境。
湯可林說:“那段經歷算是我目前為止最不順利的旅程,但現在一想,我在旅行中看過很多花花草草,都不比瑞士那座雪山留下的印象深刻。”
章尋默默聽完,輕聲道:“真好。”
湯可林腳步一頓,“等我一下。”他轉身沒入人流。
章尋站在一家服飾店前等人,等着等着,店面居然消失了。目之所及是白雪皚皚的群山,不斷有游客途經,可惜入夜了,來滑雪的人滿臉遺憾離開。章尋不願走,他站在山頂的觀景臺上瞭望冰原,手可摘星辰,群山之間唯剩他一人,雖然冷,但他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安寧。
風一吹,雪紛飛,冰原蕩然無存,章尋眼前出現了一個湯可林,是他造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