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不錯
章尋側過頭,一雙許久不見的狐貍眼近在咫尺,在綠葉叢中笑,像密林裏隐匿的生靈,起風時鑽了出來,令他晃了晃神。
良久,章尋錯開目光,“你怎麽在這?”
“我不是說了要搬家?”
章尋應了一聲,搬起兩盆多肉去付賬,身後那人還是一如既往的吵,叽裏呱啦說一通,看他要走了,三步并作兩步沖上來,不客氣道:“章尋,給我挑盆喬遷賀禮。”
這語氣夠理所當然,欠他五百萬似的。章尋腹诽着,轉身返回多肉區掃了幾眼,指了指那盆粉藍鳥。
湯可林蹲下去打量了一會兒,五官皺在一起,“啥玩意兒,幹癟癟的,我不要多肉,養着沒挑戰性。”
口氣還不小。章尋持懷疑态度,“不要多肉,你養得活嗎?”
男人笑得肆意,挑了挑眉說:“你送給我,我就能養活。”
那眼睛彎起時令人分不清是玩笑還是真心話,散着魅氣,像兩顆攝魂石。
章尋沒去分辨對方是不是在跑火車,已自行響起鳴笛預警。
他站起身,在店內漫不經心地轉悠,指着盆富貴竹,湯可林說老氣;章尋又一指蝴蝶蘭,湯可林說豔;章尋再指發財樹,湯可林說俗。
最後章尋站在一盆白掌旁,不走了,靜靜望着他。
湯可林笑了笑,“這個不錯。”
出了綠植店,兩人往小區門口走去,章尋半信半疑道:“真搬來了?”
“恰好有房出租,看着條件還不錯,先租了三個月。”湯可林從兜裏掏出兩顆糖給他,“章尋,你這個小區真的太繞了,你讓我找靠裏的房子,我下樓後兜了二十分鐘沒找到正門口在哪兒。”
章尋心想原來這鳥的方向感不太好。
湯可林換了一種糖,之前的水果糖太甜膩,這次的薄荷糖剛剛好。章尋含着清涼的糖果,開始猜測下次的種類,“哪棟?”
“十座。”
說來也巧,竟就與章尋家相隔兩棟樓,雖然不比在湯家的時候住着上下樓距離近,但他隐隐不安,這次的危機感似乎更嚴重,他無法換個環境躲避這顆定時炸彈,它埋到了自己腳下。
章尋一路不語,把湯可林領到十座樓下,“到了。”他不作停留,轉身就走。
湯可林叫住他:“章尋。”待對方遲疑地轉過身後,他才笑道,“我家在四樓。”
所以呢?
章尋不明白他的意思,湯可林的語氣仿佛僅是随口提一句,眼神卻像在邀請他上去坐一坐,這句話後引申的各種意味,值得細究,但他不能。
章尋感到惶然,姑且把這句話敲定為湯可林對他的建議有作參考,他點點頭,“那不算高。”
湯思哲回到家時發現章尋已在家,正開着電視看紀錄片,眼睛一眨不眨。只要見章尋不是在看長篇累牍的英文文獻,他的心情就明朗。
他走往沙發,瞥見魚缸旁多了兩盆多肉,摸了摸葉子問:“你買的?”
章尋才反應過來他到家,“嗯”了一聲,拿起水果刀削蘋果。
從他手裏削出來的果皮又薄又長,一絲未斷。湯思哲目不轉睛地看着章尋的動作,突然聽他說:“我今天去買盆栽時碰上你小叔。”
“小叔?他怎麽來這了?”
“他在這租了房,”章尋刀下的動作流暢順滑,“他說離他公司近。”
一顆削得光滑完美的蘋果遞到湯思哲面前,他咬了一口,爽脆清甜。湯思哲語氣平平道:“哦,其實也能料到,他遲早會搬出來。”
“為什麽?”章尋開始給自己削蘋果。
“待在奶奶家,只會鬧得奶奶心煩,我爸也不高興,讓他搬出去住。況且小叔那種性子不喜歡被人管,怎麽可能老老實實待在奶奶家被一群長輩看着。”
“你小叔和家人關系不好?”
湯思哲點頭,“反正我沒見他們和諧過。”
“但你小叔看起來不難相處。”
湯思哲嗤笑一聲,說章尋是見過的人太少,容易被外表蒙騙,“別看他老笑,實際上皮笑肉不笑,陰着呢,你沒看他上次說話那樣子,眼睛是笑的,語氣卻咄咄逼人。”
“這種人,不厚道,上一秒還笑着,下一秒就在背後捅你一刀。”湯思哲想起上次在湯家受的氣,撇撇嘴說,“所以你不要老待在實驗室,得出來多見點人,否則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章尋不知這話題怎麽扯到自己身上,他默默削着蘋果不答,又聽湯思哲問:“他住哪棟?”
“說是‘十座’。”
“十座啊,那離我們家挺近。”湯思哲随意往陽臺一瞟,家家戶戶燈火通明,“幾樓啊?”
這時章尋的手顫了顫,果皮削斷了,他略感遺憾,繼續削,“沒問。”
三月中旬,章尋的預答辯過了,接下來的日子便輕松得多,只需修改論文送去外審,等待正式答辯的到來,如無意外,兩個月後便能提早結束學業。
朱正在預答辯後把他留了下來,夾着支煙問道:“之前和你說過的事兒考慮得怎麽樣?”
他看章尋若有所思狀,想來還在猶豫不決,朱正不明白這有什麽可猶豫,論章尋的性格與能力,是他那堆學生裏最适合繼續鑽研學術的人選。
朱正逼了他一把,“再猶豫,人家的實驗室就招夠人了。那個教授的實力和經費擺在那兒,多少人擠破腦袋想進他實驗室。”
章尋盯着煙霧思量片刻,低聲說:“我應該會進公司。”
朱正吐煙的動作滞住,那煙含在嘴邊像凝固了般,不一會兒才随風散開:“什麽,進公司?”他皺着眉頭把煙撚熄,沉聲道,“怎麽想的?”
“進公司也能做科研。”
“異想天開!”朱正不認可地搖搖頭,“去公司做科研,和在研究所裏的科研能一樣嗎?公司追求經濟效益,你想做的東西再有研究價值,不能在短期轉換成錢,壓根不讓你做!”
章尋不接話,面容冷峻。
朱正看着他,猜到他內心或許并不否認這一觀點,章尋一向是實驗室裏最一心一意的人,無需多言便能看出他對科研的熱愛,做出這樣的決定,許是被什麽外在因素牽制住了。朱正轉念一想,自己何嘗不是呢?家家有本難念經,他自己就正為現實犯難着。
冷靜過後,朱正多少能與他學生感同身受,只是替他的能力可惜。
他在凜風中抹了把臉,聲調緩和許多,“無論如何,你再好好想想,公司什麽時候都能去,好機會是不等人的。”
出了地鐵站,章尋沿着商業街往家走,腦海裏輪番播報着朱正的話。
章尋挖了個土坑,把心裏那點反複溢出的念想埋到坑裏,但不舍得埋得太徹底,只淺淺地在上面鋪上一層泥沙,此時被飓風一吹,坑裏的東西又原原本本露出形來。
朱正那句“異想天開”就是飓風,把他為了說服自己而構造的假象毫不留情地打破。
章尋途徑一家連鎖家居店時,看見櫥窗裏立着一個釣魚竿模樣的落地燈,和他書房裏的很像。
每個夜裏,他在那盞燈的陪伴中閱讀一個一個字符,這燈就是個魚竿,吊着他,把他的心力作魚餌,現在他還沒釣上點戰利品,卻陡然想起這燈在前晚已經壽終正寝了。
他停下腳步,觀望一番後,走進店重新買了一盞燈。
他沒急着離開,因為想起每次夜深回到卧室,湯思哲已經把他的枕頭占了,他自己的那個好好枕着頭,拿章尋那個墊腰背,鼾聲如雷,實在“體己”。
章尋繞到床上用品區挑新枕頭。
捏到一個質感挺舒服的,太高。
看中一個高度合适的,太軟。
千挑萬選,總算找到上乘之選,就是太——
“這個舒服嗎?給我試試。”
陰魂不散,章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