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原諒
自撞上湯可林夢游後,章尋多出一個習慣,每晚學習完都要下到一樓停留一陣,有時是喝水,有時是看鹦鹉的情況,有時是與倉鼠大眼瞪小眼。
他不是為湯可林停留,是為湯可林夢游的症狀。他擔心這位小叔夢游時的行徑與他本人一樣奔放,譬如翻出陽臺、裸奔出街、第二天被路人發現結冰的湖面躺着一個衣衫不整的男人。
幸運的是,在他觀察的三天裏,湯可林只夢游過一次,沒整出什麽幺蛾子,依舊繞了沙發一圈,這一次章尋留心他的腳,在他踢上桌腳時替他轉了個方向。
他發現湯可林鐘情于陽臺門,每回都想拉開門翻出去,在章尋的阻止下貼着門安靜下來,由他帶回房間。
章尋愈發覺得湯可林像一只困在牢籠的鳥,想趁夜深人靜時出逃。
這夜,他照樣下樓巡視。章尋給自己溫了一杯牛奶,可笑的是他最近也睡得不好,卻要在意另一個人的睡眠狀況。實驗碰到瓶頸,加之湯思哲忽冷忽熱的态度,章尋身心疲累,真覺自己就像那小品演員一樣滑稽,兩邊都處理不好。
牛奶表面泛着幾團分散的泡沫,像顯微鏡下抱團的細胞。輕輕一吹,氣泡便消失,所以章尋不願吹,他寧願這幾團泡沫一直為他停留,如同一種心理暗示,他不想竹籃打水一場空。
身後傳來一陣動靜。
章尋回頭,表情一怔,看見湯可林慢慢走到客廳,忽然轉身朝餐桌這邊走來,拉開桌椅坐下,沒有下一步動作。
今晚不知怎的安分了,竟然能夠靜坐。章尋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對方毫無反應,像一具雕塑。
章尋坐到他對面若有所思:算起來一星期裏湯可林夢游了三次,這個頻率不太正常。若非心理壓力導致,怕不是腦子出了問題,這個嚴重性非同小可。還是找個時間和湯可林聊一次比較好,讓他盡早去檢查。
這樣想着,章尋喝了口牛奶斟酌措辭,既不能過于直白,免得他壓力大,也不能含糊不清,否則這人不會重視。
他打量眼前的人,明明相貌堂堂,安靜下來還挺順眼,那雙狐貍眼不笑時少了些邪氣,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章尋突然發現,湯可林的瞳孔綴着亮光,那是一種近乎清醒狀态下的清亮——
“你怎麽還沒睡?”雕塑托着腮,說起了話。
“咳咳咳!”
章尋猝不及防被嗆到,止不住地彎腰咳嗽,他擔心聲音過大,捂起嘴把聲音悶在掌心裏,眼角激出淚花。
一只手輕輕拍打他後背,直到他的氣順過來。
章尋緩了緩,站起身瞪眼前的人,真不知道他還有裝神弄鬼的癖好。他把牛奶一飲而盡,預備回房睡覺。那坐着的人還欠欠地說:“你慢點喝,別待會兒又嗆到。”
湯可林尋思眼前這人生氣的方式蠻好笑,竟然悶頭灌牛奶,這種脾氣豈不是任人欺負。
章尋的耳朵有些紅,他眼神一凜,譏諷道:“你今晚不夢游了?!”
放下杯子時桌面發出“咚”的一聲,驟然敲醒了章尋,他懊惱地咬一下舌頭。
湯可林表情微妙,“我夢游?”
章尋閉嘴不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看湯可林拍拍桌面讓他坐下,索性坐了回去。
“真的?”湯可林問。他從章尋欲言又止的表情中判斷出真實性,臉色霎時變得難看,再聯想之前莫名出現的淤青,撐着頭消化這一令他驚愕的事實。
半晌,他悄聲道:“我夢游時沒幹什麽吧?”
揩油、撞牆、翻陽臺。章尋內心羅列他所有的不良舉止,最後搖搖頭說:“就在客廳走了一圈。”
湯可林緊繃的肩漸漸松弛下來,但仍然扶額,臉色陰郁,燈光在他眉宇間投下一片晦暗。
章尋問:“你父母會夢游嗎?”
那雙眼睛從陰影中露了出來,帶着章尋從未見過的冷淡與警覺。他微微一怔,眨眼過後,湯可林又變回那副輕佻模樣,饒有興趣地接受問診,“我很少和他們住在一起。”
章尋點點頭:“頭會經常痛嗎?”
“頭大還差不多。”
章尋看他還有開玩笑的心情,放寬了心:“你不要緊張,也許是你剛換了睡眠環境不适應,或者......”他語氣一頓,“最近有什麽讓你感到壓抑的事?”
湯可林托着下巴看天花板,像在努力回想近況,慢吞吞說:“我爸死了。”表情淡得看不出情緒。
章尋心下一緊,真心實意地安慰:“你媽還在。”
湯可林聽這安慰怪怪的,語氣還頗為嚴肅,一看章尋的表情,更是認真得不像話,生怕他想不通要去跳河似的。他繃着下巴點點頭,漲紅了臉,實在憋不住時偏過頭,“噗”地笑了出來,努力壓抑動作幅度。
“我爸也死了。”
湯可林聳動的肩慢慢停下,他正過頭,細微的光籠罩着章尋,對方并沒有看他,而是盯着面前的水杯。
光與影嵌在杯壁上,湯可林默不作聲地端量,判斷出上面沒有難以釋懷的傷心。
湯可林敲了敲杯壁,“人老了都會死。”
“是肺癌。”章尋語氣平平,“他是數學老師,煙瘾很大。”
“但是,抽煙不一定會得肺癌,只是提高了患病的概率。”他嚴謹地補充。
湯可林彎了彎眼,“還以為你要教育我。”
半明半暗下,湯可林的臉隐沒在陰影中,唯有眼睛明亮,一瞬間讓章尋想起除夕夜那個橙紅的煙頭。當時那一點止步于十米外的光亮,現在與他一臂之隔,那夜未觸達身體的“霧手”,此刻化作濃稠的黑影,将他完完全全包圍。
那抹光亮仍有靠近的勢頭。
他下意識往後仰了仰,像在回應,也像在自我暗示:“管不了別人,只能管好自己。”
湯可林将手臂搭在桌面,盯着水杯,“你說我睡覺前喝點酒能不能睡死過去?”
章尋搖頭,“少量酒精對中樞神經系統有興奮作用,而且酒後犯困進入的是淺睡眠,并非人體正常需要的深度睡眠。淺睡眠大半時間是在昏迷,真正睡着的時間很短,并且精神恢複差,對大腦有害無利。”
“大腦神經處于興奮狀态更容易導致夢游,而且......”章尋吞吞吐吐。
“而且什麽?”
“以前做過一個實驗,把小鼠灌醉扔到跑步機上。”章尋糾結要不要說下去,湯可林卻捂着嘴笑了起來,前俯後仰的。
他不解道:“笑什麽?”
湯可林指了指身後的倉鼠籠,三線鼠在瘋狂踩滾輪,踩累後四仰八叉躺着喘氣,一副傻樣,“不好笑?”
“不是這種滾輪,是通電的跑臺。并且灌醉後的小鼠沒有行動能力,會被跑步機卷進去一邊電一邊絞,”章尋直視湯可林的眼睛,“死相極差。”
捧腹大笑的人漸漸收了聲。
大抵是湯可林平日過于嚣張,章尋總是處于下風,此時他看着對方僵硬的臉色,心生出一絲勝利的喜悅,接着說:“皮開肉綻、眼球充血——”
“你這麽晚睡是為我的人身安全着想?”湯可林打斷他的話,劍眉微蹙,眼尾微微往下垂,目不轉睛地凝視眼前人,那多情的狐貍眼,就差轉着淚,似乎這份好意過于沉重,他受之有愧。
章尋咽了咽口水,矢口否認:“我每晚都學到這個點。”他避開那道刺眼的目光。
湯可林低聲說:“你學習這麽累還每晚照看我,難怪你都有黑眼圈了。看來我大哥說的沒錯,我不是個合格的長輩、成年人、男人,我自己鬧騰就算了,還給後輩添麻煩。”
他垂眼,将臉埋入掌心,用力搓了搓,維持這一姿勢陷入沉默。
“湯可林?”
男人無動于衷,叫了幾次都不應。
章尋坐立不安,幹脆杵在餐桌旁。他不斷揉搓指腹,聲如細絲:“今晚還是睡不着?”
安靜的人終于點了點頭,悶聲說:“有點。”
章尋轉身去熱牛奶,等待期間,他兩手撐在臺面上,同樣一言不發。
他想,這位小叔雖然性格灑脫,但終究是個人,親人逝世本身足夠傷心,又要适應新的生活環境,不僅如此,回家後還頻遭親人白眼。換位思考,他不見得能比湯可林更抗壓,而自己卻壞心眼地吓人。
湯可林從指縫窺見章尋低垂着頭,面露慚色。他憋得喘不上氣,扭頭朝客廳方向吸入一口新鮮空氣,抽了抽鼻子。
章尋敏銳地捕捉到這道氣音,偏頭望去——湯可林臉色通紅,眼裏含着點點水光。
他手足無措起來,倏然移開視線,木讷地拉開櫥櫃找到那罐蜂蜜,舀了兩勺加進牛奶裏,調勻,放到湯可林面前,說可以助眠。
接着,他慢慢退到冰箱旁,猶如在罰站,起先兩人只隔了一臂,現在是隔着一米。章尋擡了擡眼,旋即垂下目光,焦點落到湯可林修長的手指上,這手握起杯子移到嘴邊,輕吹兩下,啜飲一口。
章尋的視線沒再往上,那裏有他暫時想回避的東西。身後的冰箱在發熱,像把等待原諒的自己放爐火上烤,翻來覆去,煎熬又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一杯蜂蜜牛奶快喝到底,那張薄唇才一勾,說:“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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