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分寸
湯家意外的安靜,章尋進門時只有鳥聲相迎,客廳空無一人。
飄香四溢,章尋順着氣味摸到廚房,沒料到竟是那乖張的小叔在準備午飯。
湯可林拿着鍋鏟翻來覆去片刻,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好菜出勺。他把菜放進保溫罩裏,再掀開湯蓋子試味,撒了把鹽,熄火慢焖,動作有條不紊,完事後轉身發現章尋立在門邊,嘴角一揚:“回來了?”
剎那間章尋心中生出一絲異樣感,他錯開眼神,看向對方穿着的粉色圍裙,上面印着幾個字:無憂家政。是章尋母親所在單位的名字。
湯可林一臉淡然把圍裙脫下,聽他問:“其他人呢?”
“開會。”
“開會?”章尋把裝着冰激淩的袋子遞給他。
“喏,”湯可林邊往外走便掏袋子,指了指湯老太緊閉的房門,“家庭會議。”
章尋跟在他身後,“那你怎麽不進去?”幾根雪糕像一捧花束怼到他眼前任他挑選,他抽走一根牛奶味。
湯可林說:“因為我是保姆。”
還沒正經兩秒又開始嬉皮笑臉。章尋心裏嘀咕。
“從沒讓我參會過。”湯可林說得像重大會議,但他毫不在意被排除在外,輕快道,“那就是嫌我年紀小,說的話沒份量,我還嫌他們遇事不決,啰啰嗦嗦。再說了,嫌我年紀小我高興還來不及。”
章尋沒往下問,看見對方拆開薄荷味冰激淩的包裝,問:“不涼嗎?”
湯可林輕笑:“都吃冰激淩了還怕這個。”
他想起什麽趣事,坐到暖氣旁逗鳥,笑道:“我們家不管我生活費,我在國外上學時在外面租房,租的那種十平米的單間,便宜。那房間小得只能擺下一張床、一個衣櫃,洗澡得去外面的公衛。而且,那裏的水壓不穩定,有次我洗着洗着,熱水突然斷了,只流冷水,那會兒還是冬天。隔壁廁所間突然傳來一聲咒罵,然後一條黑不溜秋的手臂從隔板上伸過來,把我吓的,以為他......”
湯可林瞅見章尋認真聽着,兩顆黑眼珠看起來不谙世事,他頓了頓:“你大概沒有概念,那個公寓因為租金便宜,什麽人都有,亂得很。”
他給章尋遞了個只可意會的眼神,繼續往下說:“那哥們說沒有惡意,只是想借個沐浴露,他是非洲來的,不抗凍。”
章尋問:“跟沐浴露有什麽關系?”
“他老家的人都不愛洗澡,但是人得入鄉随俗,他的老板嫌他氣味大。當時我們樓下的超市搞促銷,生活用品很便宜,那哥們就去挑沐浴露,上面的英文他很多看不懂,他逛了一圈,買了瓶印着一片葉子圖案的。”
“他說他看到的第一眼,就想起了家鄉的茶園。”湯可林憋不住笑,肩膀聳動,“結果是薄荷味的,凍死他了。”
章尋認為這個笑話同樣令人發冷,但不妨礙他心情變得愉悅,也許是為那片薄荷被賦予的意義而高興,也許是對那張跑火車的嘴感到稀奇。
“好笑吧?”湯可林發現章尋眼裏噙着笑,不動聲色的,和他這個人一樣。他接着說,“其實我也是在那買的沐浴露,沒管什麽味兒,專挑便宜的買,正要把沐浴露遞過去時,發現上面同樣印着片葉子。”
鳥聲應和着笑聲萦繞客廳,那對鳥兒以為是在沖它們講話,精神大振,叽叽喳喳的,要喧賓奪主。
兩人對視着,一個笑得恣意,一個笑得內斂,後來都慢慢地收了聲,望向陽臺,一言不發。
章尋舔着雪糕平複心情,支支吾吾道:“你……早上要問我的是什麽事?”
“你看,”湯可林把腳露出來,腳背上有一塊淤青,“昨天睡覺前還沒有,醒來卻發現淤了一塊。”
章尋收回目光,沒有說話。
“我不會真撞鬼了吧?”湯可林語氣帶着一絲驚怕。
章尋心說你不是撞鬼,你就是鬼。他按下吐槽的欲望,秉持專業素養認為夢游不是兒戲,認真問:“你以前有過這種情況嗎?”
“沒有,住進這房子以來頭一次。”湯可林放低聲量,神經兮兮的,“你說這房子……”
“不可能。”章尋适時打斷他的胡思亂想,“也許是你睡覺時不小心撞上床腳,你把床周圍邊角尖銳的物品放遠一點。”
他回想起昨夜無意參觀過的房間,懊惱自己等同于說廢話,所幸湯可林“哦”了一聲,像真把意見聽進去似的。
長沙發上,兩人之間隔着半個人的距離,沒有逾矩,沒有觸碰,一如沙發裏的彈簧,起勁時縮一縮,冷靜時恢複原有的狀态。唯一逾矩的,是暖氣片裏吹出的暖氣,從這人吹向那人,擅自将兩人的氣息、肉體以及這一刻所有的念頭都裹到一起。
章尋感到了熱。
他把雪糕含化,奶油甜膩膩的,令他整理不出更多關乎夢游的科學依據,他只是不假思索道:“湯可林,你回來開心嗎?”
盡管這位湯家小叔總是在笑。
湯可林伸長了手臂去逗鳥,那鳥還沒與他建立起融洽的關系,蠻橫地啄他手指。他看着被啄紅的指頭,語氣稍顯認真:“一半一半吧。”
半小時過去,湯老太的房間門終于“啪嗒”一下打開,先後走出湯可成夫婦、湯可蘭以及劉麗。
湯可蘭一身大氣素雅的長裙,頭發一絲不茍地挽着,不見一絲散亂。她來到餐桌,輕啓紅唇:“吃飯吧。”說完便帶着母親率先落座,儀态端莊,一雙杏眼嬌而不媚,目光巡視衆人一眼,帶着不可違抗的氣場。
章尋與這位姑姑接觸不多,只聽湯思哲說過她是某時尚雜志主編,事業心強。
衆人陸續入座,湯可林懶懶散散叼着根冰棍棒子,投壺似的把木棍擲入垃圾桶。
那棍子仿佛是湯可成的眼中釘,他免不得說上兩句:“大冬天吃這些東西,壞毛病怎麽這麽多?”
凡是碰面,惡語相向,湯可林尋思他大哥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但他寬以待人,不和那黑面神計較,心說,貓都知道吃人嘴軟,你吃着我做的菜還叽裏呱啦,貓狗不如。
“由着吧,他這麽大的人還不懂照顧自己嗎?”湯可蘭聲音清亮,趁她大哥磨嘴皮子前開口。
湯可成撇撇嘴,夾了條青菜吃,不料夾了根老的,吃出些菜渣子,塞着牙縫。他不痛快地說:“湯可林,你該考慮成家了,別老是在外邊轉悠。”
湯可林塞着滿嘴的肉,不知怎的就惹火上身,他将食物強咽下去,不鹹不淡道:“你那股愛管人的勁兒還是放在你乖兒子身上吧。”
嚴冰聞言,不舒服地瞟了那張狂的小叔子一眼,但不好駁斥,在桌下踢了丈夫一腳。
湯可成這回逮着機會,放下筷子厲聲說:“你侄兒可讓我省心,倒是你,比他年長卻沒個長輩的樣兒,老和些小的玩一塊兒去,你該擺正你的身份,給後輩做榜樣,免得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是你大哥才好心勸你兩句,外面的人可不管你什麽樣,只管看你笑話!”
這番話連帶着把章尋這後輩也拐彎抹角地訓了,看來早上的氣還沒消。章尋嚼飯的嘴停下,納悶好端端吃着飯也能被刺一句,倒黴。嘴中的食物頓時淡而無味,他機械地扒着碗裏的白米飯,沒再夾菜。
湯可林內心冷笑,心想他這大哥當長輩真是輕松,沒給小的一點兒切實幫助,但挺會倚老賣老,驢一樣拉着張臉重複十年如一日的說教工作,折騰自己折磨別人,現如今說得那張嘴越來越凸,倒真有點生動形象。
不過他腹诽半天,最後只說:“大哥,我才三十。”
湯可成嗤笑道:“你也知道你三十了。”
“大哥,”劉麗瞧見桌上氣氛不對,充當和事佬,“婚得結,但急不得,硬拉兩個不合适的人湊一塊兒,對誰都遭罪。”
“哪能不急?年紀越大越難找對象,趁他年紀合适,得趕緊把這事解決了,按他這性格要真找到完全合拍的,那再等個三五十年吧!到那時我看誰還肯照顧他!”湯可成粗着嗓門說。
飯桌上響起“咚”的一聲,湯可蘭放下碗,直視她大哥那雙犀利的眼睛,“大哥,我馬上四十五,昨天還有一個二十出頭的小男生問我談不談,重要的是年齡?何況他一個四肢健全的男人,需要等誰來照顧?”
氣氛剎時降至冰點,連品相鮮美的飯菜都失了顏色,衆人停下筷子,桌上劍拔弩張。
這種時候,湯可林卻沒心沒肺地輕笑一聲,兀自夾起只雞腿啃。他不滿意章尋一味地扒米飯,顯得他做的菜有多難吃似的,給對方遞去幾個眼神。
章尋恨不得原地啄出洞把自己填埋進去,他猶豫了幾秒,夾起塊魚肉吃。
沉默許久的湯老太終于發話:“吵夠沒,想好好吃頓飯還要聽你們說一堆廢話,吃完了趕緊走!”
湯可成夫婦走後,剩下的湯家姐弟走到陽臺抽煙。
湯可林笑眯眯道:“姐,你真給我面子,還替我說話,不愧是女中豪傑。”
絲絲縷縷的白煙從紅唇吐出,随風而逝,湯可蘭把吹散下的頭發別到耳後,“少來,我沒為你說話,我單純是聽不慣他那些發言。”
“你說的那個二十歲男生是真的還是假的?”
“忘記了,”湯可蘭抖了抖煙灰,“什麽年齡的都有,全都一副模樣,追了兩下就找下一個去了。”
她打開手機,纖長的玉指劃了劃,沒什麽情緒地笑笑,操作一通後講回正事:“我這次過來是因為大哥想把爸的骨灰帶回老家,媽不大願意,說回去一趟舟車勞頓,她不想折騰,放這裏還能常去看看。我是無所謂,就是大哥比較固執,他的想法其實也能理解,想讓爸落葉歸根。”
她沉默半晌,輕聲問:“你呢?”
湯可林“哦”了一聲,“我哪敢有意見。”
二人皆無話,寒風刺骨,吹得煙頭的火星子忽明忽滅。陽臺門突然“唰”地被拉開,兩人同時望去——正欲往外走的章尋腳步一頓,沒料到陽臺角落站着人,朝他們點了點頭,折返客廳。
湯可蘭注視那道清俊的身影,青年沉默寡言,氣質幹淨。她摸爬滾打這麽多年,見過許多巧言令色的人,難免社交疲勞。回家這一趟與章尋接觸下來,相處着舒服,不必她費心思琢磨,一看眼神,她就知道這人還是只羔羊,圈養那種。
她收回目光,發現湯可林亦望着客廳的方向,不知是在看鳥,還是在看喂鳥的人。湯可蘭冒出一絲古怪的念頭,冷不防被吓到。但轉念一想,自己百分百是受圈裏那些亂七八糟的風氣影響到,疑神疑鬼。
待她打消這一念頭,湯可林已經把眼神投向陽臺外,不知在看哪裏,顯得深不可測。
“湯可林,大哥話糙理不糙,你從前在外面愛怎麽玩,我不管,但你現在回來了。”湯可蘭望着院子外那棵光禿禿的白玉蘭,樹枝上立着半開的花苞。
她呼出了一口煙,忍不住點一句:“要懂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