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烙餅
大年初二,章尋與湯思哲回娘家。
方惠的住處與兩人家相距不遠,同市跨區,道路暢通的情況下自駕不到半小時便能抵達。
小車駛入一個年深月久的小區,青磚青瓦,外牆上布滿蔓藤和青斑。這裏設施單一,設備老化,住戶基本以老人和剛出來打拼的年輕人為主。
章尋來楓市讀本科,從南飛到北,與母親在此落腳,直博後他本要給母親搬家,但方惠不願折騰,一是住習慣了,二是她從前給附近的老人做護工,留在原小區方便通勤。
樓道聲控燈不靈敏,需要使勁跺腳才亮光。兩人摸黑上至五樓,防盜鐵門已提前打開,客廳裏播着老少皆知的新年歌。
方惠往餐桌布菜,邢平正在廚房裏颠勺,旺火蹭蹭地往上冒,像竄天的火龍。
章尋站在廚房邊觀賞,聞着揮發的香氣,感覺胃空空的。邢平翻勺的時候注意他在一旁,咧開嘴憨厚地笑了:“小章,來啦。”
“嗯。”章尋看他動動嘴唇想聊天,提醒道,“邢叔叔,看菜。”
“不會糊,放心吧,我有經驗。”
方惠的聲音從客廳傳來——“哪有經驗啊,他就是看你們來,趁機耍帥,昨晚看人家網上視頻學,炒得油都沒了,煮三道糊兩道。”
邢平的手頓時顫了顫,鍋裏飛出幾片洋蔥,他怕落到爐竈裏,連忙移着鍋去接。油霧濺到火裏,火燒得更旺,他擔心菜糊了,晃着鍋勺翻菜,但整個鍋被火籠罩着,壓根看不見菜的情況。邢平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章尋不慌不忙把鍋蓋蓋上去,适當遏制住這一雞飛狗跳的場面。
出勺時,一道蔥爆肉糊了三分之一,章尋把糊的揀出來:“糊的不能要了,吃多了致癌。”他見邢平愁眉苦臉的,寬慰道,“只糊了一道。”
入座時,邢平把糊掉的菜擺在自己面前,很快恢複一副憨态,還沒說話就先笑,像一尊笑面佛。邢平與方惠在同一個工作單位認識,離過婚,前妻嫌他不争不搶,太窩囊。方惠卻正是看中他踏實憨厚,天天一副笑臉,看着舒心。
章尋生父與邢平是全然不同的性格,周身萦繞一股煙草味,總是正言厲色,只會在教學有成果時笑逐顏開。
“奶奶還好嗎?”方惠問湯思哲。
幾年前她開始當湯老太的護工,湯奶奶七十歲行動自如,只是患有糖尿病,方惠平時需要過去給她測血壓血糖、打針、按腿,陪老人聊天解悶。
章尋彼時與湯思哲互有好感,兩人因長輩間的緣分,接觸愈加頻繁,順其自然交往。
湯思哲點頭,回道:“她昨天還說想你,說我姑姑按摩的力度不如你舒服,嫌棄得很。”
“刀子嘴豆腐心嘛,她之前老說家裏冷清,孩子一個個全飛出去了,吵着要買鳥回來養,說等于重新養小孩。後來我陪她去買了只玄鳳,她卻不肯剪羽,那鳥沒呆兩天就飛走了。”方惠笑眯眯說。
章尋一心吃飯,暗想,鳥總是不踏實。
四人吃過飯後來到客廳,方惠切着水果與章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另兩人在一旁下象棋。
這時電視裏重播春晚小品,讨論的是“面包與理想”。演得是挺搞笑,但個中道理,稍一深想就笑不出來。
湯思哲挪了個“炮”吃邢平的“馬”,突然說:“小尋今年也要畢業了。”
章尋吃水果的動作一頓,望着他不說話。
“之前和你商量,又嫌我唠叨,不如趁這次來,給媽說說以後的打算。”湯思哲頭也不擡地繼續走棋。
章尋眉頭微蹙,即使他天天忙于做實驗看文獻,也不至于記不得湯思哲曾與他讨論過這些事。他放下水果,有點不滿湯思哲這種算準時機“狡猾”的逼迫,看着電視不吭聲。
能憑借“理想”攢足“面包”的人寥寥,小品裏的演員為了“面包”向“理想”妥協。方惠看了眼章尋,聲音柔和:“你現在有獎學金,不用媽媽養,繼續搞科研還是工作,自己決定就好。”
“光靠獎學金,恐怕提高不了生活質量。”湯思哲又吃了對面一個“卒”。
章尋輕聲說:“我有專利……”
湯思哲停下動作,似是在思考下一步的棋路:“一個專利發明需要花費多長時間,申請需要多久,轉讓只拿了多少錢,你比我們更清楚。”
邢平看出氣氛不對,堆出一臉笑:“依我看,都讀到博士了,總不至于餓死自己,何況咱們章尋這麽優秀。”
“科研不是一心鑽研就能出成果的事,有多少人花足一生搞科研仍然窮困潦倒。”湯思哲看自己的“車”被邢平的“車”虎視眈眈,退了一步棋,“我現在有能力照顧小尋,只是擔心老了以後萬一出什麽情況,他一個人過不好。”
方惠佯嗔:“思哲,大過年幹嘛說這種不吉利的話,你們都能好好的。”
湯思哲擡頭,章尋漆亮的眼睛仿佛附着一層迷霧,有一絲悵然,有一絲茫然,還有難以理解的失落。他低頭繼續看棋局,自己的“馬”一不留神被對方的“象”與“車”前後夾擊,無奈跳“馬”回撤。
邢平趕走了對方的棋,跳“車”來到下路,兩“車”一“卒”對湯思哲的“帥”形成三路夾擊。他笑道:“我是文化水平不高,但仔細一想,這科研就和下棋一樣,一開始不順利就慢慢磨,下足耐心,車到山前必有路。到那會兒家裏一不小心出了個科學家,那真是賺多少錢都換不來的面子。”
湯思哲意識到自己的棋局陷入死路,走哪步都無解,遂投子認負。他沒什麽情緒地勾勾唇角:“您說的對。”
章尋準備回家時,方惠說要到樓下買箱禮餅讓他們帶回去。
章尋與湯思哲踏出門,并沒有立即下樓,章尋站在黑暗的樓梯間,看不清神色,低聲問他:“你是不是不希望我繼續做科研。”
湯思哲無聲推了推眼鏡框,沉默片刻道:“我的意思是,這恐怕沒法給你提供更好的物質生活。”
“可我現在過得挺好的。”
“小尋,”湯思哲撇撇嘴,隐晦道,“我們已經結婚了。”
章尋望向樓道盡頭忽明忽暗的燈泡,暗黃、微弱、茍延殘喘,連光源都顯得有重量,像是能壓倒人似的。他悶聲說:“我們的生活水平也不差啊。”
“維持現狀的話是不錯......但人不可能只有吃飽喝足這點需求。”湯思哲呼出一口氣,“年後升職,我想換臺車。”
章尋點頭,和他商量:“我上次轉了一個專利,加上攢的獎學金,先拿八萬給你可以嗎?”
湯思哲握着他的手,微微蹙眉:“以你的能力,到工業界不可能找不到待遇好的工作,何必要這麽辛苦天天悶在實驗室,重複同樣的實驗,就算是時間也是有成本的,你耗得起嗎?”
“就算是重複的實驗也能有新發現。”
湯思哲朝章尋邁近一步,擋住了樓道落到他身上的光,“就算你耗得起,你的家人耗得起嗎?伯母這些年辛辛苦苦供你上學,她雖然不說,難道光靠你的獎學金能給她更好的生活?她真的不介意嗎,她要再婚,要退休,需要贍養,她的兒子卻只能每月領不到三千塊的補貼進行看不到成果的科研。”
章尋被說得喉嚨緊澀,對方好像把他日複一日的努力說得一文不值,比不過三千塊,仿佛科學實驗中的每項數據都得按斤收費。
他讷讷道:“我的一個研究已經快收尾了,我不想半途而廢。我知道科研不止有走學術這一條路,但是,再給我一點時——”
握着他手臂的力道加重了些,湯思哲打斷他的話:“這個時間是多久,十年還是十個月?”
章尋皺眉,“我們都冷靜一下。”說罷便邁下樓梯。
湯思哲似是要他确切的承諾,抓着人不放手,章尋的手腕被箍得發痛,像帶着只冰冷的手铐,不近人情。
兩人無聲拉扯着,袋子裏的水果“撲通撲通”滾下樓梯。突然之間,樓梯下傳來“哎喲”一聲,章尋臉色驟變,甩開湯思哲沖下去,看到方惠摔在臺階上,腳下的蘋果慢慢滾到鐵門停下。
章尋等方惠拍完CT出來,忙上前扶住:“媽,對不起。”
“你道什麽歉,都怪樓梯那燈烏漆嘛黑的,回去上物業那投訴去。”
所幸方惠沒有大礙,輕微崴到腳,需要多休養。兩人從放射科出來,方惠拍拍他的手:“一會兒老邢送我回去。”
章尋不放手。
半晌,方惠柔聲說:“尋,你父親要是能看到你現在的選擇,一定很高興。”她看章尋抿着嘴不答,眼仁濕潤,便輕嘆道,“你的心要是能像你搞研究的那股勁兒一樣硬就好了,不然老容易受欺負。”
邢平見母子倆出來,三步并作兩步趕上去,聽完醫囑後帶方惠離開。章尋不想立即去見湯思哲,走去醫院的公共綠地吹風,被長椅邊吹來的煙霧熏了一臉。
“老師?”章尋看着那“地中海”,正是他的導師朱正。
朱正心情苦悶,一看是章尋,朝他點點頭,又兀自抽煙。
“您怎麽在醫院?”章尋坐到長椅另一頭。
“家屬病了,唉。”朱正呼出一口煙,搖搖頭,“我孫子,腎衰竭。”
章尋盯着那抹煙,寬慰道:“可以治好。”
朱正長籲一聲,“有時候你做某些疾病的研究,想的是如何攻克,什麽原理方法,什麽療效。等到自己親人患病時,腦裏想的是怎麽湊錢,怎麽安慰他,怎麽開解自己。”他無奈地苦笑。
“吉人自有天相。”章尋只能說。
“相信科學。”朱正教育他的學生。
“章尋,你要畢業了,你是搞科研的料子,”朱正摁滅了煙,起身準備回病房,“國外有兩所不錯的學校在招博後,那裏的教授我認識,挺靠譜,你如果有想法,我可以給你寫推薦信。”
章尋注視老人滄桑的眼睛,黯淡無光,令他想起那個昏暗的樓道,他低下頭:“再說吧。”
“不要浪費你的能力。”朱正說完,邁步離開。
過了大約五分鐘,長椅上的煙味都被吹散了,章尋慢慢走出醫院。湯思哲正站在門外石柱旁吹冷風,見他出來,給他遞上一個油皮紙袋,裏面是張烙餅,“王嬸家的。”
兩人大學後街有夜市,王嬸的烙餅攤餡多量大,金黃酥脆,不加香料不加油,好吃健康。章尋在衆多攤鋪中獨愛這家,湯思哲常常在他做實驗忘記吃飯時給他送烙餅。
章尋看了片刻,接過,咬上一口,不情不願道:“随便你怎麽說,反正我也沒吃過別家的,說不定全天下的烙餅都一個味道。”
湯思哲笑了笑:“吃了這麽多年還記不住味兒嗎?”他握住章尋的手,輕輕捏了捏,“今天我說話過激了,抱歉。”
食物的香味與醫院的消毒水味融合在一起,怪異違和,使喉頭的餡餅也難以下咽,不上不下的,待被唾液蘸濕後才顯得不那麽難噎,卻已不是本身的滋味。
章尋慢慢吃着,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