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怪人
家宴吃到後半段,叔公老舅們停下筷子開始胡吹亂唠,吞雲吐霧,一室煙酒味。
吃飽喝足的小孩子跑到酒樓大堂裏耍鬧,內親外戚走得七七八八,各回各家。湯可林中途被自家大哥叫了出去,飯桌上餘下章尋一人,他和湯思哲說了一聲,走出包間透氣。
廊道上流淌着一曲千禧年老歌《歡樂今宵》。女歌星的聲音柔美,曲調輕緩,令人癡醉,歌詞卻不大應景,什麽“歡樂今宵,虛無缥缈,再無餘地繼續纏繞”。想必是店員不懂粵語,光看着歌名播歌,明明唱的是要不得的一夜情。
章尋來到廊檐下,給母親撥了電話。
二十秒後,電話接通,裏頭傳來春晚主持人激昂的播音腔,母親方惠的聲音與女歌手一樣柔和:“年夜飯吃的怎樣?”
“嗯。”走廊上有醉酒的人喧嚷,章尋往外走了一點,“媽,你在幹嘛?”
“和你邢叔叔看春晚,準備上小品了。”
章尋應了一聲。章尋父親是高中數學老師,在他17歲時因肺癌去世,母子倆相依為命,轉眼十年過去,章尋塵埃落定,母親亦有了新戀情。
方惠話裏帶笑:“既然放假了就過來看看媽呗,整天泡實驗室不悶嗎?”
“嗯,年初二過去。”
方惠知道兒子是沉默寡言的個性,但畢竟是親生的,多多少少能聽出他話裏悶着一股郁結,放緩聲音說:“湯家的人都怎麽樣?給媽媽說說,我給老太太做護工時只見過她女兒和媳婦,人都不錯,其他人還沒見過。”
不遠處的廊檐下想必是有人在抽煙,黑暗之中,橙紅的煙頭明明滅滅。煙霧被寒風吹到一旁光禿禿的矮樹上,像游蕩的鬼魅,在夜裏敞開身體靈巧地穿行于樹枝間,驀地讓章尋想起包間裏那雙靈動的狐貍眼,他不假思索道:“怪人。”
“嗯?”
章尋搖搖頭,“沒事,都挺好的。”
“哦......這樣啊,到時候帶上思哲過來吧,媽給你們做好吃的。”
挂了電話,章尋倚靠着牆壁靜靜觀賞那抹缥缈的煙霧。
廊下抽煙的人似是注意到看客,刻意吐出幾個小小的煙圈,剎那間都擴散至一股白霧,順着風向朝章尋這邊湧來,像一只無形的鬼手要扼住他的身軀。
與此同時,那紅色的火星子離章尋愈來愈近,竟令他莫名生出一絲緊張,不自覺繃直了背。
走廊的音樂循環又循環,女歌手癡癡地唱着“談情一世發現願望極渺小,留下一點距離回味猶自心跳”,聲音空靈得似是能透進胸腔。
一旁響起熟悉的聲音——“你想回去了?”
那點橙紅驀然停下。
章尋側過頭,是湯思哲出來找他,大約喝了不少酒,脖子紅了一截。他回答道:“有點。”
湯思哲握上他的手,打量了一會兒,“不高興?”
章尋嘴角一揚,說“沒有”。
湯思哲親了他臉頰一口,苦惱道:“我喝得有點多。”
“那我來開車?我沒喝酒。”
湯思哲搖頭,“我幾個舅公還不肯放我走,說今晚開個包廂搓麻将,我明早得搭他們回去,給你打車。”
他點開打車軟件,上面的叫單頁面轉着一會兒圈,總算有司機接單了,但一分鐘不到便取消了單子。
章尋:“大年夜,不好叫車吧。”
湯思哲緊抿着嘴,餘光瞥見黑漆漆的廊檐下走出一個高大的身影,原是自己小叔。他想了想,問:“小叔,你要回去了嗎?”
湯可林指尖随意夾着一根香煙,“準備。”
“喝酒了嗎?”
“沒有。”
“能不能送送小尋,我們家離這不遠。”
湯可林盯着章尋的臉,眼尾上揚,“小尋是誰?”
湯思哲摟住旁人的肩,給他正式介紹:“章尋。我們去年結婚。”
“沒問題。”湯可林點頭。
湯思哲神情一松,讓他稍等片刻,說罷便快步走回包間。
章尋朝面前的人略一點頭,“謝謝。”他将視線移向廊外,悄然屏住呼吸,觀望那棵光禿禿的樹,那裏的煙霧已經散盡。
此時女歌星吐完最後一滴苦水,酒樓終于切歌,換上一首鼓點熱烈的新年賀曲。
湯可林揿滅了煙蒂,一看湯思哲拎着兩袋賀禮遞到他面前,說:“不用。”
“拿着吧。”
湯可林瞥見袋子裏裝着那盒錫蘭紅茶,兜兜轉轉又回到自己手上,輕笑道:“那我不客氣了。”
走廊傳來清脆的笑聲,湯家次子湯可明的妻子劉麗牽着先前在飯桌上最鬧騰的短發小女孩出來,與廊下的幾人道別。
湯可林:“嫂子,要不要送你們回去?”
“不用,我開了車來。”劉麗讓女兒在廊下等一會兒。
女孩熱心腸,向章尋介紹自己的長輩:“哥哥,這是我叔叔。”
湯可林嗤笑一聲,逗她:“暢,我不見得比他大多少吧,叫他哥喊我叔,叫我叔喊他哥?”
女孩被他繞口令繞暈了,分別朝兩人喊:“大哥,二哥。”
“大哥武大郎窩囊,二哥武松勇猛,喊人不能喊大哥。”
湯宜暢又朝兩位大人分別喊:“大叔,二哥。”她的小叔嘴角一抽,恰逢母親的車到了,她被湯可林趕上車,依依不舍地降下車窗吼“拜拜”。
湯可林領着章尋往自己的車走,将外套脫下扔去後排,點點導航,“地址。”
“禦水灣。”
“哪個‘yu’?”
章尋伸手替他搜索,聞到湯可林身上淡淡的煙草味。
湯可林把空調調高了點,笑了笑:“抱歉,我對這一帶不太熟。”
“您打算回來長住嗎?”
“大概。”湯可林彎起眼睛,“您?你們這些年......比我年輕的人都這麽客氣?”
章尋不答,心說你們湯家的人真難伺候,好話說得恰如其分卻嫌不夠,恭恭敬敬的又嫌客套。一個家還能養出百樣人,稀奇。
“說起來,我要入職的外企好像就在這附近,楓華,我又忘記怎麽走了,這裏的路彎彎繞繞的。”
“前面的十字路口右拐,直走兩百米,地鐵口附近。”章尋輕聲說,“多走幾次就熟了。”
等紅綠燈期間,湯可林見他挺直腰杆目視前方,正襟危坐的,好笑道:“堵車,休息一會兒吧,到了叫你。”
車載播放起歌曲《Smoke Gets In Your Eyes》,男音渾厚,湯可林調低了音量。章尋扭頭看車窗,窗外竟然飄起飛雪。沿路的廣告燈牌色調詭谲,綠燈滅了,閃起紅燈,下雪也遮掩不住,像某種危機訊號。
一個路人經過霓虹燈時打滑跌倒,在車內男高音的加持下慢慢爬起,随悠長的伴奏往前走,細雪落到他頭上、肩上、腳上,無一處幸免。
馬路的綠燈仍未亮起,廣告燈牌依舊猩紅,那位路人沿着人行走道越走越遠,直到章尋看不清他的身影。
路況暢通後,湯可林不經意往身旁瞥去一眼,副駕駛上的人靠在椅背安靜睡去,濃密的睫毛在臉上落下一片陰影。
章尋醒來時往車窗外看,車子停在小區對面的綠化公園。音樂已關,湯可林不見人影,獨留一束頂燈。
細雪紛飛。章尋下車,在飄雪中瞄到一道颀長的身影靠在石橋邊,手裏握着一支冰激淩。
湖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湯可林舔了一口冰激淩,目不轉睛地盯着人工湖裏一動不動的鯉魚,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扭頭一看——是章尋,手裏同樣握着一支冰激淩。
冰天雪地裏,兩人不知道是吃冰還是在吃冰激淩,像兩個神經病,但是各有各的理由。湯可林說聽音樂聽困了,怕開車犯困,需要刺激一下。章尋說一會兒還要看文獻,需要清醒一下。
湯可林揚起嘴角,問他:“你和湯思哲怎麽認識的?”
“本科時在同一個社團認識。”
“什麽社團?”
“圍棋。”
湯可林若有所思:“他是不是經常故意輸給你?”
章尋惺忪的睡眼登時睜大了點兒,一瞬不瞬盯着眼前人,又聽他說:“你看起來勝負欲挺強。”
“是靠我自己。”
“可我以前和他下棋,他棋術分明不錯。”湯可林漫不經心道,又看看沉默的章尋,“好吧,我開玩笑的。”
一根冰激淩被章尋三下五除二解決,他擦擦手說:“小叔,謝謝你送我回來。”
湯可林的臉色霎時比聽到“您”時還要難看,他沉聲說:“叫我湯可林就行,大過年的‘輸’來‘輸’去,真難聽。”
章尋又說:“您是長輩。”
湯可林斜睨他一眼,“你差不多可以了。”
雪漸漸停了,冰激淩也融了,流到男人的大手上,順着掌心預備沒入袖口。章尋看不下去,給對方遞過一張紙巾,看着他擦手的動作問:“為什麽是‘林’字?”
湯可林動作一頓,望向結冰的湖面,似笑非笑:“成家立業、知書明理、蘭心蕙質……”
章尋了然,順着接話:“瓊林玉樹。”
湯可林彎起狐貍眼看人,笑意卻未達眼底,開玩笑道:“明明是失林之鳥。”
章尋與他對視半晌,察覺到氣氛僵硬,便錯開目光,望向湖裏的那條鯉魚。
路邊不斷有車輛呼嘯而過,傳來“嗖嗖”聲響。
鯉魚不動。
章尋在冷風中開口,聲音細若蚊蠅,“那應該取‘鳥’字。”
片刻後,橋上爆發一陣巨大的笑聲,鯉魚倏然游走了。
章尋等人笑夠了,鄭重道晚安。剛走出兩步,身後的人叫住他,确認他的名字:“章尋?上面一個‘音’那個章?尋找的尋?”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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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樂今宵》除了原唱我還愛聽彭羚的
歡樂今宵,虛無缥缈,那樣動搖不如罷了~~~(* ̄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