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小叔
除夕夜的“怡園酒家”人頭攢動,食客們游走于各圍桌敬酒寒暄,飯桌上熱氣騰騰,其樂融融。
靠門口的圍桌邊,一中年男人喝紅了臉,腆着肚子推拒迎面遞來的酒杯:“不喝了,不貪杯!不貪杯!”他忙往後退,不料踩到身後人的腳。
他轉頭,那名被踩的年輕男子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眉,他讷讷道:“不好意思啊。”一張嘴便噴出一股酒氣。
章尋點點頭,別過臉,屏住呼吸擠過人海來到空曠的樓梯間。
“沒事吧?”湯思哲摸摸他的肩。
“沒事,包間在幾樓?”
這是章尋第一次吃湯家的年夜飯,也算得上是他頭一回正式會面湯思哲的親戚。去年年初他與湯思哲低調登記結婚,在此之前只見過對方父母以及湯家兩位長者。
可惜今晚無法見到湯祖父,老人家在兩月前已仙逝。
“喜樂堂是吧?”服務員引着他們來到三樓,指着走廊,“喏,走到盡頭,右拐就是了。”
兩人往走廊盡頭走去,兩旁的包廂飄出細碎的談笑聲,熱鬧喧嚣。
左前方“如意廳”的門突然開了,走出兩名高挑清俊的男人,其中一位注意到兩人,熱情地朝他們打招呼:“湯經理,你也來吃飯啊。”
“嗯,年夜飯。”湯思哲淡淡道。
男子看向一旁的章尋,“這位是?”
湯思哲:“我愛人。”
“幸會,”男人朝章尋微微颔首,“不多打擾了。”随後與同伴慢慢步下樓梯。
章尋留意到湯思哲的表情冷淡,問“怎麽了”。
“是和我競争總經理崗的同事,我和他不大對付,平時總尖酸刻薄,也不知今天怎麽就轉性了。”
章尋握了下他的手,“不好相處,離遠點就是了。”
“嗯。”
又轉了個彎,“喜樂堂”的門牌近在咫尺,木質牌匾,繁體刻字,古香古色,左下角還雕了個“怡園酒家”的紅印。
湯思哲敲開門,映入眼簾便是坐在飯桌最中間的祖母,老人慈眉善目道:“可算來了。”
除去先前見過的祖母和湯父湯母,滿桌生人,章尋不免緊張,聽湯思哲逐個介紹,點頭問好。
湯父湯可成,湯家長子,與妻子嚴冰育有一兒一女。比湯思哲年長五歲的姐姐湯思韻已嫁為人婦,今年春節特地帶上丈夫小孩趕回楓市吃年夜飯。
湯家次子湯可明并不在場,唯有妻兒在席。據說他跑去窮鄉僻壤支教,不巧天寒地凍,大雪封住了通往省城機場的路,遂留在異鄉過年。那裏信號極差,衆人想與他連線通話,說不到兩句就卡斷了。
湯家三女湯可蘭坐在母親身旁,黑發利落地盤成發髻,坐姿筆挺,相貌端莊,朝章尋微微點頭後自顧自地吃菜,不多客套。
座上另有幾名湯祖母王家的弟兄姊妹,都是上了年紀的長輩。湯祖母古稀之年能夠有兒孫親朋左右相伴,也算是丈夫逝世後的一個安慰。
章尋不善交際,只不斷點頭,再多便加上稱呼祝賀“新年好”,一板一眼地回答長輩抛來的問題,嚴肅得像給導師作彙報,一時間氣氛有些僵硬。
好在湯祖母及時替他解圍:“這我孫子對象,還在念生物博士,人家剛從學校忙完,還讓不讓人吃飯了,問東問西!”
“奶奶,新年好,”章尋送上一個果籃,補了一句,“祝您身體健康。”
一旁的湯可成臉色冷硬,想來是不滿意章尋的表現,但在衆人面前并不多言,擺擺手讓兩人坐下。
長輩來得散亂,圍桌邊只餘下一個空位,叔嬸們面面相觑,湯思哲與章尋往其他桌走,湯母嚴冰叫住他:“思哲,你姐說有事和你商量。”
湯思哲叫服務員加茶位,章尋攔住他輕聲說:“算了吧,太擠了。”
他環顧四周,看小孩那桌還有餘座,指了指,“我去那桌坐,反正我不喝酒,你也別喝太多。”
離開氣氛肅穆的長輩桌,章尋悄然松出一口氣。
一個包廂冰火兩重天,大人那廂冷場,小孩這桌則聊得熱火朝天,還沒走近便聽到叽叽喳喳的吵鬧聲。
穿着灰襯衣黑西褲的男人被一群打扮得五彩缤紛的小孩包圍,坐鎮中央。他把這桌擺得像酒吧吧臺,各色飲料碼成一排,聲線慵懶:“慢點慢點,招待不過來了。”
一個留着短碎發的小女孩擠到他身邊脆生生喊:“叔叔,給我來瓶椰汁,要搖勻的!要喝到果肉!不合格得補一杯!”
男人輕笑一聲:“還挺橫。行啊,這麽多要求,五根。”
“成交!”女孩揀了菜碟子裏最短的五根菜心,哧溜一下嚼完,張大嘴,左右轉了轉,讓衆人檢查。
男人把襯衫袖子挽起,兩手分別抓着飲料瓶的一頭一尾搖晃,手臂肌肉線條流暢,使勁時手背上顯出青筋。大約半分鐘後,他擰開瓶蓋,往玻璃杯倒入充盈着果肉的椰汁,末了将杯子輕輕推出去。
水面平緩,像一杯白色固體,一滴都未濺出杯壁。
男人修長的手指敲了敲杯子,“謝謝惠顧。”
小女孩虔誠地雙手捧杯一口悶完,豪放道:“再來一杯橙汁!”
“你先讓後面的客人點完。”
霎時間後面的小孩你推我搡,吵嚷着“該我了”“你剛剛才喝過”“這是我叔又不是你叔”。
章尋無視鬧鬧哄哄的人群,找到空位坐下。今天午飯吃得随意,又寫了一下午論文,這會兒饑腸辘辘,頭也不擡地夾菜吃。
“等一下等一下,你們都讓讓,來了個新客,先讓人點單。”男人悠悠說道。
章尋動作一頓,擡頭便對上幾雙黑白分明的大圓眼。他從左到右掃過,末端是一雙眼尾上揚的狐貍眼,正饒有興趣地看着自己。
狐貍眼說:“想喝什麽?”
一眼掃去——黃的橙汁、黑的可樂、白的椰汁、冒汽的雪碧。飲品豐盛,任君挑選。
章尋說:“要一杯白開水。”
這時所有大圓眼的眼珠子骨碌一轉,皆望向那雙狐貍眼。
狐貍眼談笑自若,眉眼彎彎,“大過年的喝這麽寡啊?”
章尋認為自己使人為難了,便道:“除了飲料都可以。”
“那還不容易。”男人從桌下的禮盒袋掏出一個帶有持劍獅王标識的茶盒,拆封,給服務員交代沖泡流程。
五分鐘後,他舉着茶壺慢條斯理地将茶水斟入玻璃杯,說:“特地去斯裏蘭卡買的錫蘭紅茶,百分百正宗。”他用紙巾将濺到杯子外壁的茶葉擦淨,掌心托着杯底,另一只手握着杯子遞到章尋面前,“不正宗也退不了了。”
章尋伸手接過,與男人手指相觸,不知是季節使然抑或杯壁太燙,他感到手指有電流鑽過,險些松了手。
男人替他擺好玻璃杯,貼心道:“小心燙。”
赤褐色的茶葉沉到杯底,燈光投射下,湯面環着金黃色的光暈,像綻開的煙花。
章尋吹了幾下,用嘴唇試探水溫,淺呷一口,舌頭都被燙麻了。
他不動聲色地放下茶杯。
“怎樣?”男人一心要得到顧客的反饋。
章尋如實回答:“太燙了,喝不出味。”
男人不但沒有因他直白的評價而尴尬,反而爽朗地笑出聲,笑得章尋耳熱,舌頭的麻痹漸漸褪去後,剩餘一口清香。
“是我考慮不周,你慢喝。”
“挺甘甜的。”章尋補充道。
男人薄唇勾起,“喜歡就好。”
此時消停了一陣子的小孩又躁動起來,提高音量道:“甜的?我也要!”
“你懂茶嗎?又讓你一口悶完?”這樣說着,男人仍給小孩倒了一杯紅茶,叮囑她慢點喝。
“飲料鋪”重新開張,小孩們拿着杯子紛紛湧上前交易,不多時,一盆青菜見底。
一道嚴厲的聲音忽然插進來:“別讓他們喝這麽多飲料。”
章尋擡眼,原來是湯父來到桌邊與男人交談。男人将底下的禮盒袋遞給湯父,裏面包括那盒拆封的茶葉,他嬉笑道:“大哥,新年快樂,禮輕人意重。”
湯父不接,面有不豫之色,粗眉擰成一團,“你既然回來了就收收心,別整天嬉皮笑臉的,你也不小了。”
又是一番教訓,男人用手指點了點額頭,将禮盒袋硬塞到湯父手裏,哭笑不得:“我笑還有錯了,難不成大過年還得哭。”
待湯父離開後,男人小聲嘀咕:“愁眉苦臉,跟哈巴狗似的。”
他回頭見章尋盯着自己,便開玩笑道:“我在國外養了條哈巴狗,心情不好就看看它那苦大仇深的樣子,想着世界上還有比我更苦的,心裏就舒坦了。回國前送去給鄰居養,小狗和我告別時眼淚嘩嘩地流,當然了,那天風很大,也許是吹進了灰。”
“那要注意給它滴眼藥水,也要調整飲食,可能是上火了。”章尋建議道。
桌上再次響起爽朗的笑聲,把湯思哲引來了,他走到章尋身邊低聲問:“吃得還好嗎?”
章尋點頭。
湯思哲湊近他耳語:“忘了給你介紹,這是我爸最小的弟弟,我小叔湯可林,之前一直待在國外,大概是因為爺爺走了,這才回國。”
章尋心中了然,應了一聲。
“他這個人說話不着調,從小就愛和我們這些晚輩鬧一塊兒去,如果說了什麽冒犯的話,你不要放心上。”
章尋說“不會”,湯思哲輕輕握了下他的手,與小叔打了聲招呼,随後離席。
湯可林這回起了興趣,把點單的小孩趕去一旁吃肉,托腮看章尋,“你是湯思哲的男朋友?”
章尋搖搖頭,“已經結婚了。”
湯可林輕輕挑了下劍眉,一雙狐貍眼彎起,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