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公然挑釁天界,如此莽撞卻又如此果敢之人,也就範閑一人了。他的行為無疑惹惱了在場所有神官。若不是在法陣中坐鎮施法,書晨上仙真是恨不得将範閑揍個狗血淋頭。
“說得好!好一個情癡詩仙!”來者未見其人但聞其聲,這聲音沉穩渾厚,實乃玉石之聲。衆神官聽聞此聲皆是單膝跪地,唯獨範閑筆直立在法陣中央與來者目目相觑。
天帝屈尊降臨,哪個不是畢恭畢敬放低身态,只有範閑不改生前陋習,當年不跪慶帝,現在也不跪天帝。天帝樣貌是個年過半百的男子,平日靈丹妙藥神湯蟠桃吃得不少,一看面容便知保養得當,法力深不可測。
範閑微擡下巴,見天帝一身金衣長袍,笑面如虎又盈盈可掬,手上不沾半樣兵器,猜他是被手下人通報了這事兒急忙下凡來,便長袖一揮,對天帝微震以待。
施白已将範閑今日做所之事一一告知了天帝。天帝平日對範閑頗為欣賞,如今聽他前腳剛剛勞苦功高補了鬼門道做了番大事業,後腳卻又逆天而行為救一個殺身鬼同大半個天界撕破了臉。
這等人才天帝自然是不舍得放過的。雖他膽大妄為篡改了踏金印,又故意隐瞞了踏金印的蹤跡,但這樣的人恰巧可見其心中謀略和胸中豪情。
範閑平日與衆神雖然以禮相待,不矜不伐,但鮮少聽說他同旁人稱兄道弟,就連借了他踏金印的書晨上仙與他交情也是點到即止,可見此人生性涼薄。
範閑與旁人皆有隔閡,心中似是迷霧重重,不存在什麽赤忱之心。天帝實在未曾想到他會如此用情至深,真是真人不露相,出手見真知。心中情感憋得久了,做事也會不知輕重。
天帝有意挽救範閑,抱着敬賢禮士的态度同他商量:“小範詩仙為何如此狼狽?您那法力無邊的神筆呢?”
“壞了,就丢了。”範閑坦然。
天帝故作一驚,繼續道:“為了填補那個鬼門道,範大人真是不遺餘力,可謂楷模啊。”
這話一說,神官們自然各各面露贊許之意,誇贊範閑為三界努筋拔力,一時間硝煙彌漫的戰場人人交口稱贊,就差把範閑捧上神壇了。
可惜範閑并不買他們的賬,他早已內丹空空,自知此時若同這些神官硬碰硬定是沒有勝算,卻神态怡然走出法陣,道:“恭迎陛下大駕光臨,陛下既然知許了微臣的苦勞,那臣便要厚着臉皮求賞賜了。臣不要別的,只求陛下饒那殺身鬼性命,放他自由。”
“小範詩仙何至于搞得如此狼狽。殺身鬼千年一遇,天地不容,即使天界放過了他,一般鬼怪怕他,普通凡人懼他,他又能去哪裏呢?”
範閑泰然自若:“原本,臣只想用踏金印讓他這些為鬼的日子安然無恙。可既然事已至此,這踏金印便只得跟着他天長地久。臣已經鋪好後面的路,踏金印與臣生死相連,只要臣仙體康健,踏金印便可保他今後穩當善行,陛下不必擔心!”
天帝聽罷叱責道:“範閑,你私自挪用天界神器,瞞騙書晨上仙,這罪你認還是不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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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範閑終于雙膝跪地了,他身上血跡斑斑,氣若游絲,天帝一時間都猜不透他是由于重傷脫力下跪還是誠心誠意下跪的。
“臣認罪,但李承澤,你們不能帶走他。”
“這個殺身鬼的事情,已經由不得你了。”
範閑笑着對天帝微微一搖頭:“誰說由不得我?”
只見他向法陣中的李承澤一勾手指,頓時徐徐清風漸漸變大,飛沙走石令人眼花缭亂。範閑翩若驚鴻,恰似一只仙鶴依風歸去,待一切風平浪靜,衆神官皆是目瞪口呆。
法陣內鎮壓的哪裏還是什麽殺身鬼,正是方才口出狂言不知好歹的小範詩仙!
施白見過這個把戲,他同李承澤的怒魄初遇時便見過這個厲鬼用過一回,當時自己同程君被他玩弄了個團團轉。施白氣不打一處來,長槍指地,高喊:“是替身術!他們是什麽時候交換了體液……那個吻?該死。”
李承澤只用過此法一回,範閑果然天賦異禀,從李承澤身上偷師了這一法術。施白來不及感嘆範閑的聰慧,怒道:“大夥兒趕緊去找那個殺身鬼。”
這下反倒是天帝擺手讓大家作罷:“方才我的面前一陣青煙離去,怕是已經走遠了。”
替身術只能交換二者位置,範閑剛才的位置距離天帝最近,怕是天帝最早就瞧見李承澤逃出了九曲星陣。殺身鬼明明已經近在眼前,天帝為何不曾出手,施白不敢細想,趕緊跪地胡言:“陛下英明!”
于是在場神官皆跪地齊呼萬歲英明,聖裁獨斷。
天帝就着他們的目光走到法陣中央,他見範閑匍匐在地茍延殘喘,神色複雜。他對範閑說道:“範大人還是趕緊把身體養好,莫要讓那厲鬼身上的踏金印再失效了。”
他招來天宮文書,又吩咐道:“先把範閑扣押,好好問問踏金印的新暗語。再多派些人,去把踏金印找回。”
另一頭,李承澤離開那裏,直接躲進了一處空無一人的山谷。
一輪明月當空,夜已沉寂,山谷流水淙淙,溪石鋪地。李承澤衣裳破布闌珊,他正赤腳踩在石塊上洗臉,鬼血順着溪流消散不見。李承澤覺得自己身上到處髒得很,他用力搓着臉上的皮膚,最後索性将自己抛入流速平穩的溪水,浸濕自己的衣服,拉開衣襟對着後肩的合歡花印記一陣揉虐。
他扭頭想再瞧兩眼那個印痕,可範閑選的蓋印點實在是微妙,他朝那裏看了半晌,扯得脖子都酸了,還是什麽都沒看到。
肩上的踏金印痕已經不痛了,似是從來沒有出現過這個印記,令人恍若隔世。先前他隐約猜到範閑為了這塊金印費盡心思,聽了範閑與天帝的對話,他這才明白範閑的苦衷。
印痕哪有那麽容易洗去,他精神恍惚地從水中起身向山腰走去,方才下水的時候還未察覺,現下身上水汽蒸發,他突覺山風瑟瑟,凍徹心扉。他找到一處不大的山洞,對着石壁摩擦自己的後肩,直到那裏的皮膚傷痕累累,血紅一片,他才滿意地停下,來不及清理地上的雜草便倒頭睡了個昏天暗地。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一陣冷風凍醒。他掙紮着起身,發現肩上傷口已經痊愈。
他怔怔地在山洞口整理了些幹草和枯樹枝擺成堆,伸出食指亮出一個小火苗将其點燃。他趴在洞口悵然若失,欣賞這彎明月。衣服已經被涼風吹幹,他冷得發抖,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鬼火哪有什麽溫度。
他趕緊拿了新的幹草垛和樹枝親自生火。相互摩擦的樹枝帶着幹燥的幹草發熱,他看到縷縷灰煙,卻遲遲不見蹿出的火星。他太冷了,只得死馬當活馬醫,更加用力地搓動樹枝,不想無意間一個回頭,發現山洞口站了一匹巨大的灰狼正對他虎視眈眈。
李承澤定眼觀察那匹孤狼。它受了很重的傷,後腿淌着鮮血,眼部血跡斑斑,咬痕顯眼,定是在同類的抗争中敗下陣來,形單影只地被狼群抛棄了。
那狼喘息極重,它極其饑餓,卻又不敢靠近李承澤,在洞口來回徘徊。李承澤毫不慌亂,拿起根小樹枝便要向那狼打去。不想這狼早就被他身上不寒而栗的鬼氣吓得戰戰巍巍,李承澤一動,它擡起前腿便跑了個無影無蹤。
李承澤被這狼弄得莫名其妙,他走到洞口四處張望,心道這狼約是怕了自己身上的戾氣和冷意,笑它不知好歹,回頭繼續倒騰自己的小火堆去了。
本是月明星稀的賞月好時節,李承澤也想不通自己為何執着要在此地生火。他哪裏做過這等糙事,做鬼的日子久了,漸漸也習慣了身上的溫度。若是放在平時,他定是将就一下在這裏過了夜,可不過與範閑同床而卧了幾日,他便遭不住寒冷,能夠學會忽略雙手的酸痛,拾起了對火苗的執迷不悟。
就在他快要放棄時,冒煙的草堆忽然火星一現。李承澤看到了希望,不願火苗稍縱即逝,更是賣力。他低身用雙手護住那團小小的火苗,顧不上煙霧的嗆鼻,輕輕吹拂。來回數次,他終于成功架起了一個小火堆。
将雙手舉在胸前,李承澤坐在火堆旁靜靜烘烤自己的身體。火焰将他的臉映襯得紅潤了些許,他就着自己的手,透過指縫凝視那團火焰。火蛇舔着他的指尖,他卻不覺疼痛。而後他抽出一根燃燒的樹枝,拉開自己的衣襟,将樹枝的火苗朝下,無情對着後肩印痕的位置一按。
李承澤咬牙忍着痛,手上力度不減。他只覺右後肩油煎火燎,甚至聞到了自己皮膚的焦灼味。第一根樹枝被他折斷,李承澤丢掉樹枝,對着那團微笑的火堆發呆。傷口愈合得很快,李承澤抹掉臉上的眼淚,毫不猶豫抽出第二根樹枝再次壓上那片皮膚,火焰的溫度透過皮膚傳達到胸腔,這回他疼得小腿一陣抽搐,冷汗直冒,大腦卻無比清醒。
肩上那朵合歡花,他不想要了,卻不得不要。
範閑被關在了天牢內。除去手腳上的特質鐐铐,他被伺候得好酒好飯,絲毫不像個囚犯。
一個補全了鬼門道地縫的功臣,放在往日自是加官進爵,前程萬裏,可惜範閑身上背負了天規天罰,便只得這般對待。每日都有人絡繹不絕往他這裏送傷藥仙丹,盼着他早日康複。全天界皆知,只有他恢複了,那個殺身鬼身上的踏金印痕才可穩穩妥妥萬無一失。
範閑衣着一件薄薄的白色內衫,閉眼在塌上打坐,聽到開門聲,眼皮下眼珠一轉,懶得睜眼。果然那個聲音再次響起:“範兄,考慮好了嗎?還是不說踏金印的新暗語?”
“辛苦你來一趟,我還是保持之前那個回答。”
程君深深嘆氣,這段時間他和施白每日輪流來看範閑一回,該說的都說了,該勸的也都勸了,可謂是苦口婆心。只是這詩仙的腦袋比石頭還硬了幾分,半點不怕威脅,對誘惑也是愛理不理,若是真的動起粗來,還會反嗆對手一句虐待功臣,天界要完。
如此軟硬不吃的人,饒是天帝都沒了法子,陸陸續續往人間派了不少人去人間尋踏金印。大海撈針,談何容易,踏金印仍然杳無音信,天帝只得天天翹着胡子巴不得親自來這天牢同範閑好好交談一番。
程君說:“有個事兒我怎麽都想不通。那個殺身鬼到底哪裏好了,值得你這樣?”
範閑納悶他怎麽忽然聊起天來,卻也打算奉陪到底,一笑:“自然是哪裏都不好,又是哪裏都好。”
程君不解地看他。
這下範閑反而像個看破紅塵的老師傅般叨叨念念起來:“他心狠手辣卻慈悲心腸,刁蠻任性又俏皮機靈,你要讓我細數他身上的不好和好,我便是兩樣都一天一夜也講不清的。”
程君聽完他描述,完全想象不出來這等怪人,指指自己的腦子,道:“這種人難道不就是這兒有病嗎?”
“瞎說什麽呀。有病哪會這麽機智選擇我呢?這等人吶,自然是同我一見鐘情,心心相惜,如此可遇不可求之事,你不會懂的。”
程君覺得範閑也病得不輕,幹巴巴“哦”一聲。
範閑沖他招手讓他走進些,小聲說道:“你以為他真的能從天帝眼皮底下逃走?天帝也是對他賞識,手下留情了,可惜不可做得太明顯讓人嚼舌頭,才把我囚起來的。”
程君翻了個白眼,起身走了:“我不想和你說話,你的臉皮真是比這九重天還厚了,是我不配和小範大人交心。”
範閑看他出門,說着慢走不送,站起身活動筋骨。床上躺得時間長了,總歸有些身體疲軟,眼下他的功力恢複了六成,已能勉強能讓踏金印痕起作用,天帝應該是放心了不少。
他背對牢門,戴着鐐铐的手腳做了幾個伸展運動當作準備活動,便打算來一遍廣播體操鍛煉身體,剛擡起手就又聽到牢門打開的聲音,範閑笑着一叉腰,轉過身喊:“你怎麽還回來……”
他愣住了,這回站在門口的可不是程君,而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吶。
李承澤穿了件普通小天兵的軟甲,戴了個笨重的頭盔,半抱着門倚靠在一旁,對着他眼睫頻眨。
範閑被他的大膽吓得倒吸一口涼氣,趕緊把李承澤拉進屋子,探頭探腦在外頭一陣觀望。好在他待在天牢最深處,重犯們往往隔了多間空室關押,無人發覺他這裏的動靜。
範閑抓着李承澤的手臂,擔心地上上下下仔細将他檢查了一番,震驚道:“你怎麽過來的?”
“我砸了你朋友的神像,他果然現身了。我便趁機威脅他,是叫薛……”
“他叫程君。”範閑扶額,難怪程君今天會突然和自己聊起李承澤,怕是自己再說上一百遍李承澤的優點,他也是不會信了。
李承澤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哦,他還蠻配合我的。”
“……”
李承澤仔細瞧瞧範閑的屋子,見他豐衣足食,五谷不缺,心裏不知為何突然幹巴巴的。他道:“我來帶你走。”
“殿下莫說胡話。”
李承澤皺眉:“我沒說胡話。”
他邊說邊去拆解困住範閑的鐐铐。那對手铐腳铐碰上他的手指便一陣浮光躍金,爆發出了驚人的靈氣。李承澤吃痛縮回手,就在剛才,他的指尖被那鐵鏈灼傷,沁出了血,紅腫得吓人。
“殿下,這東西你是解不開的,只有天帝才能打開。”
李承澤自是不信,想用蠻力将那東西掰斷,鎖鏈又是靈氣膨脹逼退了他。範閑心疼不已地抓住他的手腕:“殿下就是為了弄傷自己好讓我難過才來的嗎?”
李承澤面無表情:“我就是想帶你走。”
“殿下的這份心意,我領了。”範閑抹了把臉,“但是我們能去哪裏?我已犯了大事,他們不會放過我。”
李承澤想了想,答:“我不想投胎了,我們去哪裏都可以。”
“三界都會追殺我們,之前殿下為了不引旁人自殺,已經躲躲藏藏了那麽久,現在難道不想光明正大過日子?”
李承澤被他說中了心思,只得不語。
“這樣吧,如果殿下能吻我的話……”
他話音未落,李承澤趕緊在他嘴角輕輕一親,低頭小聲問:“這樣可以了嗎?”
範閑哽咽了片刻,艱難開口:“我想要一個包含愛意的吻,你會嗎?”
李承澤不惱,他面不改色,認真瞧了範閑一會兒,道:“範閑,你可知我為何這麽恨我父皇?我曾經以為,父親都會天生愛他的孩子。後來,我發現這世界和我想象的不一樣。父親不需要愛孩子,孩子也不需要愛父親。但是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會愛某些人,怎麽都停不下來,你說這奇不奇怪,他是不是塊傻石頭,碎了都還要蹦跶?”
範閑如此斬釘截鐵拒絕了他,他不死心,說這話的時候,灼灼的雙眼直視範閑,想找尋範閑身上任何一絲的後悔表現,可惜無果。範閑比他更加堅定,更加狠心,更加殘忍。
李承澤下意識點頭,收起受傷的手指:“我懂了。反正旁人的傷心,同我是無關的。只要看不見,聽不到,不去想,就不會難過。你也不過就是……就是個煩人的故人。”
範閑胸口一滞,柔聲說道:“既然是故人,我是否能拜托你個事兒。”
“你講。”
範閑道:“臨安有個當鋪名為‘以一當十’,先前為了買你的畫,我欠下老板五千兩外加利息一成。姑蘇城中有我一處最大的廟觀,麻煩殿下從那裏的功德箱取些銀兩替我還了錢。我不知自己還會被關多久,許是一輩子,不可讓那老板死了還見不到銀兩。”
“你把踏金印也當在那裏了吧,真是考慮周全。”
範閑悻悻然道:“果然什麽都瞞不住殿下。殿下若是想,就取印替自己解了咒吧,這樣你就就同我無瓜葛了……你不是,一直不願受人擺布嗎?”
李承澤大聲打斷他的話:“你欠人家的錢,你會還,那你欠我的呢?那你考慮過我的想法嗎!”
“我……”
“範閑,當初是你說了不棄我,沒錯,我是不愛你,但是我跟你沒完!你就活該在這裏被關一輩子吧!”
李承澤惱羞成怒,拂袖而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