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六個月後,踏金印的下落終于浮出水面。
原來,臨安城內的“以一當十”典當行當家掌櫃梅老板陰差陽錯,早早地就已将這神器當成普通金印熔煉了。金熔于金,形影難尋。金印沒有消失,卻化為了無數顆粒,或為金飾,或為貨幣留存于人間,再也找不回來了。
範閑知曉這件事時已是出獄之日,頗為感慨。生前王啓年為範閑多次深入險境,這回竟以凡人之軀替他化險為夷,範閑對此心中感激不盡。
凡人有眼無珠犯下的過失,天帝只得打碎了牙往裏吞。念在詩仙在鬼門道一役中立下汗馬功勞,雖出于私心放走一個殺身鬼,但并無釀出大禍,只罰他下界在自己的姑蘇寺廟內面壁自省五十年。
在這五十年裏,李承澤毫不客氣地拿範閑各地神廟功德箱的銀兩走遍了神州大地。他品過大河大川的潮水,賞過大漠孤煙的旭日,觀了大千世界的歡欣,也嘗了江南海北的疾苦,一路走走停停,有時甚至能對着隔壁農家雞籠裏的雞發呆一整天。
他開始緩緩意識到,他真正自由了。
只不過是拈花時身邊少了打趣的人,放燈時提筆不知能寫些什麽,可好歹可以驷馬奔騰,枕穩衾溫,沒什麽不好。
五十年面壁結束後,範閑去了臨安。
仍是那些略顯寒酸的裝點,“以一當十”的店鋪門面一成不變,像極了王啓年生前的風格,把簡約風格發揮得淋漓盡致。範閑提了兩壺女兒紅入店,櫃臺後坐着的掌櫃早已臉上皺紋遍布,白發蒼蒼。人老了,心卻未老,他的那股愛財熱情不減半分。
見了客人,梅掌櫃笑盈盈地迎上去:“客官有和吩咐呀?”
範閑舉起手上的酒壇:“梅掌櫃,賞臉喝一杯嗎?”
梅掌櫃看了他好幾眼,腦子轉了好幾個彎才記起他:“原來是詩仙大人!”
範閑遂也笑起來,同梅掌櫃尋了處涼亭,擺上酒碗便痛快暢飲起來。
喝多了二人天南地北扯起了天,多是吹牛,範閑知曉了他此生平安順暢,長壽健康,打心眼裏為他高興。他笑着繼續幫梅老板把酒滿上,那頭的老人卻是遭不住了。
“詩仙大人,我不能再喝了,否則回頭可得被家裏那位狠狠訓斥一番,罪孽啊。”範閑大笑,他聽出來了,王啓年這輩子果然還是個懼內的男人。此時天色已晚,範閑知他歸家心切,便道出了今日來意:“我這次端酒來,是來謝謝梅掌櫃的,沒有你的無心之舉,說不定我還被上頭關着呢。”
梅掌櫃喝得老臉通紅,拍了一把自己的臉才勉強清醒些:“什麽無心之舉?”
Advertisement
“當年我在你店裏當掉的那個金印,多虧你把它送去熔了。”
梅掌櫃一愣:“不是你叫我熔掉的嗎?”
“……什麽?”
“啊喲,老頭子我雖然現在老眼昏花,可這事兒我記得太清楚了。臨安冬季常年少雪,那年冬天不知怎的雪深三尺啊!漫天飛雪的,只有我還堅持開門營業。”說到這裏,他因自誇腼腆一笑,又嚴肅道,“可那天走去店裏開門,我發現門口大雪裏埋了整整一萬兩銀子吶!差點把我吓死,以為是髒錢。好在銀子堆裏有個錦囊,說是專程替詩仙大人來還錢,多來的銀子算是跑腿費,讓我把那個金印送去熔了。”
“……”
“把一萬兩直接埋在大門口着實危險啊,仙人,您這手下是不是沒啥常識。我見雪裏不見腳印,就想着,定是像仙人您這樣的神官才能辦到,哪裏敢怠慢,火急火燎就把那個金印給處理了。”
接着他又開始細細訴說其中的細節,雪中出行,同隔壁金器店的老板扯皮,真是為了此事兢兢業業,盡心盡力。
只是範閑聽着聽着便落下淚來。
梅老板驚道:“仙人,你怎麽了?也不至于被我感動成這樣吧。”
“沒事……繼續吃酒,繼續吃酒。”
範閑咂咂嘴,心裏想着李承澤,一杯接着一杯停不下來,喝醉後才心緒平靜,念着李承澤的名字回到自己該回的地方去了。
那日之後範閑便叨擾上了書晨上仙。
書晨上仙的書庫規模乃是三界榜首,藏書衆多,無所不有。這位上仙因踏金印的事對範閑頗有意見,可耐不住範閑日日在自家神廟禱告懇求,最終借出了自己書庫的一席之地予以範閑尋書。
範閑翻閱的書大多關于三魂七魄,他一字一句看得仔細,圖個面面俱到,時不時将重要內容謄抄于冊。書晨上仙有回好奇問他到底在書中尋找何物。範閑只道或是求一生路,或是求一死路。
書晨上仙又問:“那你可有收獲?”
“自然是有的。像我這種‘穿越’之人,本就不應來這世界。可既然來了,便是落了個魂魄不穩也得活着。平日裏安貧樂道,安常處順,三魂七魄相安無事。誰想卻因一人之死大悲大喜,解發佯狂,犯上了無藥可治的心病。”
書晨上仙不懂穿越為何物,但他向來欣賞好學之人,關心了範閑一句:“那這心病可有解?”
“已經有人替我解了。”
範閑把書還給上仙,拜別告辭。
人間恰是一年除夕佳節。
範閑回到自己的神廟,到處早就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如此盛會佳節,免不了辭舊迎新,整個姑蘇火樹銀花不夜天,熱鬧非凡。
範閑的神廟也被信徒們裝扮得燈火輝煌,他邁過地上慶祝後的彩條爆竹,回到了住處。今天施白和程君約了自己包餃子,範閑走到後廚,兩個小神官早就把數個劑子整齊排列在案板上,肉餡也剁好裝入了碗裏,等了他很久了。
範閑姍姍來遲,自是被他們一通打笑,在範閑臉上留下了一小撮面粉也不肯作罷。
玩鬧到一半,程君卻率先停了下來,慌張對範閑說道:“範兄,我突然想到菜還沒洗。”說罷他便慌張跑了出去。
範閑納悶喊了他一聲,順着他逃跑的身影往廚房門看去,只見李承澤頭戴金銅發冠,身着貼身深綠錦服,摸了把自己的劉海,雙瞳盈盈似水,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這下施白也渾身緊張起來,趕緊把手上面粉拍在自己衣擺上,也道:“我也突然想到米還沒洗。”
他小心翼翼貼着牆從李承澤身邊鑽過,李承澤見他跑得比兔子還快,納悶地問範閑:“你們不是吃餃子嗎,怎麽還要淘米?”
“咳!”範閑替他搬了把椅子,“別聽他們胡說。”
李承澤大方坐下:“你會包餃子?”
其實範閑技術挺差的,他硬着頭皮說:“會一點。”
李承澤擡眼:“我來你這裏讨口酒喝。年夜飯,可以嗎?”
“……當然,當然可以。”範閑走到案板前掀起袖子打算動手。餃子皮還沒擀完,範閑拿根擀面杖忙活了半天,面皮薄的薄厚的厚,成型的餃子也是個頭大小厚度不一,他做了七八個,見成品慘不忍睹,臉也漲得通紅。
李承澤擡腳蹲在椅子上,饒有興趣地撐着臉看他窘迫模樣。範閑一擡頭,他便說:“看我幹嘛,我臉上又沒菜譜,忙你的。”
“……”
範閑包了幾個說什麽都不肯包了,道:“殿下,你能幫我出去看看他們兩個在幹嘛嗎?”
李承澤屈尊下地走到他身邊,挽着他的手臂道:“今天還要那兩個蠢貨幹嘛?”
範閑差點握不住手上的擀面杖,愣愣得瞧了李承澤好久。李承澤毫不避諱地讓他看,過了好一會兒才笑着問他:“幹嘛這麽看我?”
範閑脫口而出:“好看。”
這話一出,兩個人皆是害羞地撇開臉去。李承澤如今儀表堂堂,臉上少了些冷意和詭秘,似是輕松了不少,更是翩翩君子樣。便是在他生前,範閑也從未見過他這般怡然自樂的樣子。
李承澤一扭頭:“我還是去看看外頭的兩個蠢貨。”
他趕緊找借口跑出去,院裏哪裏還有旁人,那兩位小神官早就夾着尾巴走了。等李承澤若有所思地回到後廚房,範閑剛好把那些難看的餃子下鍋。
大過年的,無酒不歡。範閑特意搬出珍藏多年的天庭禦酒,此酒甘而不辣,後勁十足。李承澤就着小瓷杯喝了好幾口。平心而論,這頓年夜飯夠寒顫的,桌上幾碟常見的下酒菜,一盤餃子,唯一拿得出手的就只有酒。
範閑替他夾了幾個餃子,李承澤也不嫌棄,邊吃邊同他分享這幾年的見聞。
“我把馬埋了,好歹也是駝了我兩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給他留得個全屍,由我親自厚葬,算它福氣。”眼下他正講到自己同一匹老馬的相識和別離,範閑聽着深感欣慰,又往他碗裏送了個餃子。
李承澤一看自己這裏滿滿當當,對方碗裏卻空空如也,納悶道:“你怎麽不吃?”
“……我,我吃飽了。”
李承澤用筷子把餃子皮戳開,裏頭是普通的豬肉芹菜餡兒,恍然大悟。“差點忘了小範大人的看家本領,你下毒了?”
“沒有!我豬肉過敏,過敏,殿下知道嗎?我一旦吃了豬肉,就會渾身發癢,治療不當還會暴斃而死。”
“我看你不是想暴斃而死,而是欠抽。範閑,你,哎喲……”李承澤邊吃餃子邊說話,不慎莫名其妙咬到一個硬物,牙都被弄疼了。他把那硬物吐出來,是個銅錢。
見他終于吃到了自己精心準備的銅錢餃子,範閑趕緊把酒滿上起身鞠躬。“恭喜殿下博得彩頭,祝殿下來年紅紅火火,事事如意,萬事大吉!”
李承澤一手捏着那枚銅錢,一手舉着酒杯,整個人不知所措。南慶也有年宴,也有吃銅錢餃子的習俗,他運氣差,一直吃不到。今天這般故意又明顯的局,他為何偏偏覺得暖心,覺得範閑似是把自己的好運分給他了一點點,後頭會有好事了。
演技誇張的範閑也是略顯尴尬,把這杯酒敬上後立即喜上顏開,強行同李承澤繼續攀談。二人把酒言歡,從詩詞歌賦聊到市儈話本,最後李承澤不勝酒力趴在桌上,醉醺醺指着那瓶佳釀:“天上的酒,的确是好酒。”
“殿下若是還想要,我再去拿壺來。”
李承澤招招手,讓他速去速回。待範閑離開視線,他潇灑将捆仙鎖在桌上一扔便大搖大擺離開了。
除夕夜萬家團圓,卻都沒李承澤什麽事兒。他從範閑住處出來,只覺偷得了個浮生半日閑,暢快地不得了。風月算是談過了,好像再也沒有留着的理由,他頂着半醉的腦袋像前走,如癡如夢哼起民間那些不着調的小曲兒來,快樂得不得了。
小路上只他一人沿着牆根踩酒步,有人快步上前,拉住他摟在懷裏,悶聲問他:“殿下以為還了根捆仙鎖便是兩清了嗎?你還欠我一枚銅錢。”
李承澤被他的氣息弄得發癢,縮起脖子笑他小氣。
“我就是小氣。不管殿下以後想去哪裏,我都要追着殿下讨債才是。”
範閑将裘衣披在他肩上,李承澤乖巧把衣服套上,打個酒嗝繼續縮在他胸前:“我還想去南海,聽說那裏有飛魚。”
範閑聽罷:“我小氣,你幼稚,挺好,我覺得很般配。”
李承澤執着地搖搖頭:“我不幼稚,我已經不會變成小孩了。”
範閑嗯一聲,悄悄吻了吻他的頭發。
“酒呢……我還想喝酒。”
“在家裏呢,我們回家。”
尾聲
範閑難得不在,李承澤得了空獨自坐在樹下賞櫻。
桌上一壺熱茶,手上一本閑書,眼睛累了就停下來歇歇。又是一年春歸來,暖風吹得他昏昏欲睡。
一側身,忽的胸口被東西膈得生疼。他掏出胸口的銅錢舉到眼前,透過中間方孔看一旁的花。方孔中的世界千奇百怪,樹下竟然站了三個人。李承澤倍感稀奇,再仔細一瞧,心道這三人不就是靈兒、母妃和必安嘛。
他将銅錢拿開,櫻花樹下又空無一人。
謝必安的轉世對他說過,莫要委屈自己。現在的他終于能回應這句話了,他沒有委屈自己。
他發現了個好玩意兒,銅錢被他舉起又放下,來來回回玩得不亦樂乎。範閑一回來就瞧見他獨自傻樂,正要調侃,卻見李承澤捏着偷錢放在右眼處,贈給他一個微笑。
範閑話鋒一轉,走進李承澤:“承澤,看什麽呢?”
李承澤瞳孔一滞,銅錢孔洞裏,那三人正是推着範閑走向他的。
李承澤的心不大,只分給了那麽幾個人,範閑占了大半。與範閑重逢時,他看到範閑胸口微閃的光芒,那是他的愛。這回李承澤終于明白,他的愛已經放下那三人,只剩下一個範閑了。
李承澤趕緊把銅錢藏起來不給他看。
他說不告訴你。
銜杯一同游,
明月來相照;
七感皆知己,
傾耳聽君語。
那些都是他們的秘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