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眼前景象猛然收束成一團黑色,徒留一道耀眼白光打在範閑身上。範閑呆呆向前走了幾步,見一縷青煙在那道光中袅袅缭繞而起。
那團青色聚為惡魄,他手上的骷顱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咧嘴看着範閑泣如雨下,而後獨自癡癡笑起來。他的笑聲怪誕且詭異,如泣如訴卻痛快淋漓,高起低收,最後竟然捧腹指着範閑笑得停不下來。
惡魄的眼角被自己的癡笑逼得沁出了眼淚,他不甚在意地将其抹掉,出聲時,話裏仍然帶着輕微的笑腔:“多此一舉,李承澤這人真是多此一舉。死了的人,就算無頭無腦,哪個不是趕着時間去投胎,只有他還想着再來看眼想見的人,結果弄得自己七魄散盡。你說說,他明明已經神志不清到自己的愛魄都控制不住,到底是怎麽找到範府的路的?”
範閑只覺他說出的每個字都化成鋒利長箭刺進了自己的胸膛。雙腿失了力,他跪坐下來,覺得全身血液仿佛突然倒流回了心髒,狹小的心房就要被它爆開。
惡魄見他這般,竟然貼心走過去扶住他的上臂,将範閑的頭小心擱在自己肩膀上。
他的右手在範閑胸口來回撫摸,靜靜感受範閑心髒微弱的跳動,而後伸長鬼爪,面無表情刺破了範閑的胸膛。
熟悉的麻木和抽搐感又回歸到範閑的身體,自李承澤的愛魄替他填補上精神空缺,範閑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這種無助和絕望了。
“你知我為何被關在這裏嗎?”惡魄的手指已經探到了範閑的心髒,他以指尖觸碰那顆溫熱跳動的心,任憑範閑渌渌的血液奔湧染紅他的手掌。他喜愛範閑的體溫,也沉迷範閑的心跳,配合血液的浸染,他快醉在範閑身上了。
“被人當了一輩子的棋子,我自是不服氣的。好在我發現了個極好的消遣方法,可以挖掘別人的記憶,看他們痛苦,看他們後悔,我就舒坦。每個人心頭血的味道各不相同,不知小範大人又是怎樣的味道?”
他邊說邊笑,甚至用指尖撫摸那塊跳動的紅色肌肉,“範閑,你不必自責,馬上就能贖罪了。我能帶你去極樂世界,那裏一片淨土,說不定你還會不樂意回來。畢竟那裏的煩心事,少太多了。”
而後他收回右手。
範閑鮮紅的血液浸潤了他的指縫,淅淅瀝瀝在他掌心彙聚,他伸出舌頭暧昧舔舐掉掌心的血,閉眼品味,半晌才道:“小範大人的血果然不同凡響,旁的阿貓阿狗的确是比不上的。”
範閑大腦早已模糊一片,他的四肢疲軟,滿嘴鮮血,任憑惡魄擺弄,只有一對雙眼呆滞地随他的臉來回轉動。
惡魄在他胸口如此折騰,換做別人定是痛得死去活來。可他現在好似失去了痛覺,只覺得對方的手仿佛柔軟的貓爪,剛才不過是在他身上撓了一下,出了點血,被他瞬間舔走了。
範閑覺得身體越來越輕,他做着最後的掙紮,拼勁全力擡起雙臂想要擁抱惡魄。那還在惡語相向的家夥見他動作反而安靜下來,不可思議地注視範閑。
惡魄再次擡起鬼爪想要直取範閑命門,卻忽然痛苦一滞,震驚不已轉過頭去,身後站的是身着白色錦衣的李承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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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魄的主人舉着那支承載了太多記憶的合歡樹木簪狠狠紮入了惡魄後背。木簪雖是木頭材質,卻因由神官親手打磨,頂端尖利,藏了兩絲仙氣。如此長度的硬物刺破皮膚,差點捅破惡魄的前胸,讓他疼痛難忍。
惡魄忽然渾身青筋凸起,渾身肌肉抽動難安,他大聲尖叫,嘶啞的聲音甚至激得半昏迷的範閑雙眉皺起。李承澤趁此機會掐住他的後頸用力一拽,強行将他收回了體內。
壓抑的幻境消失了,他們回到了血河岸邊。潺潺的血水無情拍打着紅色的河岸,似是這方情仇愛恨,不停不息。
窺得了李承澤的記憶,範閑仿佛大夢初醒,思緒萬千。
六魄歸位,李承澤一時鬼氣高漲。戾氣吹得他蓬頭散發,他雙眼的紅色鬼紋似是變長了不少,但只需定睛一看便能發現,那是他真正落下的血淚。
見範閑癱倒在地上,李承澤想上前将其撫慰一番,不想後肩的踏金印痕突然讓人痛不欲生。李承澤死死摳住那處印痕,只覺得那裏焦灼萬分,縷縷金光從他捂着印痕的手指縫中漏出來,火烤般的刺痛疼得亂箭攢心。
生疼中他閉上了眼,眼中液體一受擠壓,幾道新鮮的血淚奪眶而出。他再也懶得管範閑,只覺得再多看範閑一眼,身體就要被這切膚之痛弄個七死八活,一鼓作氣化作一道鬼氣逃開了。
範閑半睜着眼,緩緩吐納口中憋了許久的氣息,鮮血順着他的嘴唇綿綿不絕流着。鬼界底層最不缺的就是鮮血,便是神官的鮮血,也是一文不值。範閑無力地瞧着這個世界的頂端,渾身飄飄然欲乘風而去。
正如惡魄所言,他感覺自己半只腳邁入了極樂世界。
李承澤何止是個會吃鬼的殺身鬼,這世間沒有他不敢做的。範閑邊調侃他邊因自己的無知笑出了聲。與李承澤在京都重逢後,自己竟然信誓旦旦說要助他找尋七魄重新投胎為人,現在想來,只覺自己真是狂妄自大。
李承澤能感知到自己的七魄,愛魄一直近在咫尺,他怎麽可能沒有察覺。怕是他們重逢的那一刻,李承澤便搭建完了戲臺子,撰寫好了話本子,就等着自己這個唱戲的了。
難怪他會願意同自己走這一遭,難怪他不稀罕自己的這條爛命。
生前兩人二虎相争,爾虞我詐數個回合只為拼個輸贏,說不累是騙人,可李承澤的确是顆頑石,他不知道如何停止。
這回李承澤贏了,贏得徹底。
他的愛魄已經化為仙骨替範閑固靈,斷然沒了逆轉的機會,更別提投胎為人了。
“他一直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投胎了。”範閑自言自語,虛虛握住拳頭,一時無所适從,心如刀割,無助地小聲哭了起來。
斷斷續續的哭聲沒有替他挽留住李承澤,反倒招來了別的鬼。
那位口若懸河的船夫小跑到他身邊,慌張瞧了瞧他胸口的傷,大吃一驚:“公子,公子,你怎麽弄成這個樣子,快醒醒啊!”
範閑輕輕擡了擡手指向他示意自己還能聽見。
那老頭這才繼續大膽地話語連珠道:“二公子這是怎麽了,鬼界都被他捅出窟窿來了,吓得連老夫趕緊來了渡月橋找你。”
範閑一失笑,喉間含着的血液不慎嗆到了他。老骷顱将他上半身扶起,替他順氣。範閑虛弱得難以動彈,只得順着老頭的動作又吐出數口鮮血。
老船夫化鬼比李承澤還早了多年,從沒見過誰這麽吐血,只得對範閑輕手輕腳小心翼翼,道:“您也差點被那個厲鬼掏了心了?竟然還留着條命,公子真是走了大運。”
自己能夠保全性命完全是因為李承澤及時就下了自己,這裏老頭不知道惡魄的事,反而無所畏懼。範閑扭扭脖子,讓氣管裏殘留的血趕緊流出。他還不能死,現在還不能死,至少得保下李承澤,他才有臉面去死。
他深知李承澤會有這般反應是因為踏金印失了效。
他七魄不全,極易失控,金印維系了李承澤體內魂魄的平衡,那個他親刻的印痕幫他遮掩了殺身鬼的兇殘之處,凡人不會因他自殺,缺斤少兩的七魄也不會再擾亂他的心境。踏金印幫他将收回的情感各司其職,不讓任何一個鶴立雞群,讓他漸漸步上正軌。
可踏金印的效果與蓋印人的法力息息相關,他私心将自己同李承澤綁在一起,本以為可以相安無事,卻因算錯一步,此刻顯得計劃漏洞百出。惡魄如此張揚跋扈,李承澤怕是早就失了本心。
雖沒有被惡魄掏心,卻也被他翻出了一抔心頭血。範閑丢了半條命,連同身上法力神光都淡了下去。他知不能讓李承澤再失控下去,否則釀出大禍,便是九重天的天帝都難以開口救他。
老骷顱頭看着周圍的景象,底下的鬼魄争先恐後地往上奔走,就連那些笨重的巨型遠古骸骨都蠢蠢欲動站了起來。
老船夫大驚失色,低頭反觀範閑一臉如癡如夢,恨鐵不成鋼一拍腿,用力拉他起來:“上頭的門檻都被二公子打通了,這鬼界要亂了。”
範閑望眼望去,果然底層的鬼魄都聚在一起歡呼雀躍,半是嘲笑天界神官的愚蠢無知,半是慶祝底層鬼魄的自由暢快。
範閑托着搖搖欲墜的身體站起來,為了李承澤,也為了他自己,他得阻止這些東西跑出去。
他拿着腰間神筆,一絲絲抽出自己的神力,将力量灌入筆杆,狼毫的筆尖霞光萬丈,迸發出的光芒化作他同李承澤跨過的冰冷刀山,如同神兵下凡,利刃出鞘,将作祟的鬼魄們一一射殺。而後他又喚出火龍數條,神龍們吞吐着喉間火苗,堪比他同李承澤穿過的烈焰火山,把殘留的惡鬼們灼燒殆盡。
兩大招過後範閑精疲力竭,他自然未能剿滅所有的鬼魄,底層的鬼魄大多十惡不赦,約是這回的免費午餐實在過于誘人,竟然鮮少有來理會範閑的。他們迫不及待向上飛去,老骷顱托着範閑的衣袖喊道:“公子你趕緊也去鬼門道那裏吧,地縫還沒補上呢!”
範閑反問:“老人家,那你呢?”
“我自然是要和我的徐娘待在一起,管他天上地下的!”
範閑癡癡一笑,心中念着有情郎真是好吶,他也要去找自己的情郎了。
他同那些鬼魄一擁而上,李承澤果然替他們打開了一個巨大的通道,他們順利離開了血紅的底層,飛躍不再鋒利的刀山,與漸微的火海擦肩。飛舞的黃沙停止了,神樹也已全然倒塌,就連那個荷塘的蓮花,都被人打得支離破碎,花枝凋零。
範閑又走了一遭金木水火土,五行八卦,陰陽本源,這回他卻是再也不信了。
大開的鬼門道附近早就兵戈搶攘,範閑還未邁出那道門便可感知萬鬼狂歡的漫天戾氣。不等他揮筆入陣,底下的騷動便奪走了他的注意力。原來是地底那群龐然大物的骸骨也随衆鬼跑了出來。
最先在人間探出頭的是一架巨大的龍骨。游龍如飛,掀起萬丈狂瀾。範閑聽着骨龍的嘶吼和天兵的驚呼,揮筆将龍骨點石成金,龍骨頓時金光一現,堅硬得賽過鋼筋。範閑轉筆而起,那龍盤旋而卧,龍尾以錐,龍頭以鼓,頭尾相擊像是為範閑敲響了戰歌號角。
它雖在天地遨游,卻實為範閑所控。巨大的金色骨龍一口咬住鬼門道外的三個厲鬼,将他們拖回鬼界,而後骨龍戾氣殆盡墜落,化作一塊金色玄鐵填上了大開的鬼門道一角。
外頭天兵神将見此景,道了一聲喜從天降,自是越戰越勇。骨龍被範閑當作了補門的材料,範閑如法炮制,趁熱打鐵。一沖而上的何止一條骨龍,飛魚、巨象、猛虎、化蛇……數不盡的古獸在範閑筆下被煉鋼鍛金。
比起曾經補門的青龍火鳳,它們相對身形略小,卻勝在數量龐多,竟也在範閑的控制下歸作了“補天石”。巨大的地縫被漸漸填補,範閑從未同時将如此數目的物件煉金,一時疲憊不堪、痛徹心扉,被剜走了一口心頭血的他早已七竅流血了。
右手變得沉重且麻痹,範閑揮出最後一筆,一只天鳥殘骨展翅高飛,以翅作器,甩着漂亮的尾巴,與那嵌入地表的巨大金塊融為一體。
神筆筆杆自李承澤留下的爪痕斷裂,範閑頭一回未能抓住自己的神器。他蜷着五指,笑着下墜,就要同那筆一起掉入深淵。他睜着酸痛的眼,鬼門道還未被他補全,他功虧一篑了,還差一點,他就能替李承澤償了今日打破五道門檻的過失。
範閑不甘心,擡頭朝那個最後的漏洞怒喊。不想身下一只巨猿骸骨躍起,将範閑托在手心舉起。他将範閑高高舉出鬼門道最後的漏洞,以身體卡在那道門上,紋絲不動。
範閑愣道:“你是剛才跟着我們的……”
那猿猴不會說話,他啼叫,把範閑放在地上,手骨緩緩化為金色,直至全身骨骼僵硬,熠熠光芒四射,終于成了最後一塊重要的金,将鬼門道補全了!
衆神面面相觑,他們自是将範閑補門的經過完完整整看了下來,皆是驚得目瞪口呆。
範閑一心想找到李承澤,無暇顧及旁人,一邁開腿卻因實在站不穩,一個踉跄就要跪地,來人扶住了他的肩膀。
“範兄!怎麽傷成這樣?”這人正是施白。
這段時日一路同李承澤走走停停,明明沒過多久,範閑卻覺先前同自己組隊的施白分外陌生。範閑将身體倚靠在他身上,邊喘息邊問:“他在哪?”
施白很快反應過來他問的是誰,這個“他”獨自沖破了鬼界五道門檻,鬧得外頭兵荒馬亂,自是被天界牢牢記住了姓名,他叫李承澤。
要不是看在範閑補全鬼門道立了大功,施白真想罵他一句沒出息。施白怒其不争,扶着範閑往李承澤的方向走:“你還好意思問?我和程君不是替你借到了踏金印嗎?你沒用?”
範閑吐出口中淤血,虛弱道:“用了,可你看我現在這樣,踏金印早就失效了。”
“不是還有踏金印的暗語嗎?不少神官知道暗語,借了你的血也可以施法讓那厲鬼乖乖聽話。”
範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把暗語也改了。”
施白腳步一頓,大喊:“……範閑,你瘋了嗎!”
範閑心道自己再怎麽瘋都瘋不過李承澤,反而笑他大驚小怪,不值一提。
“上頭怪罪下來的話……”
“呵,你瞧瞧你說的,這有什麽好怕的。我不但改了暗語,我還故意把踏金印弄丢了!你們誰都別想找到那東西,你們誰都找不着!哈,誰都……都別想碰李承澤。”
以前施白覺得範閑頂多做事不按常理、随心所欲,可現在他覺得這男人已經喪心病狂,風魔九伯,令他害怕了。
衆神在前方布下了九曲星陣,此陣需九九八十一位上品神官施法,乃捉鬼降妖的最高陣法。李承澤方一沖出鬼門道便殺性大開,神擋殺神,佛擋滅佛。雖說範閑在進入鬼界前讓看門小兵喊來了幫手,但架不住李承澤殺身鬼的蠻力和鬼氣,天界一時損失慘重。
恰巧施白和程君也在其中,二人一見李承澤的臉,便知大事不妙,慌忙通知了其他上神前來捉鬼。八十一位上神緊急擺出此等大陣法,損失了數名天兵的性命才将李承澤壓在陣中。可此陣只可短時間內束縛住獵物,并不可致命。衆神官成法陣端坐其位,正愁眉苦臉,誰想救兵沒來,搗亂的卻來了。
只聽不遠處有人一聲怒喊:“誰準你們碰他的!”衆神回頭,不知所以然。
範閑隔了徐徐之遠便看到了困在地上的李承澤。那個殺身鬼趴在地上,劉海遮住了他的半張臉。李承澤本靜靜在那頭看着遠方,他聽到範閑的聲音心中一動,卻因被法陣禁锢了動作不得轉頭,他嗚咽着,不多時,眼眶又多了一條血淚。
範閑甩開施白攙扶他的手,跌跌撞撞跑到他面前。法陣靈壓讓他喘不過氣來,可他面對着李承澤時,卻是前所未有的快活。
範閑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鬼相,李承澤身上沾的是旁人的血液,臉上布的是自己的血淚。鮮紅映把他桑白的皮膚襯得幾乎透明,他犬齒輕輕抵在下唇,被鬼紋勾勒的雙眼像是開了兩朵名為澄澈的花。
踏金印的主人書晨上仙也是布陣人之一,他見範閑狀若癫狂,似是被惡鬼附身一般胡言亂語,怒道:“大膽範閑,先前借給你的踏金印呢?還不速速交出來!這厲鬼是你什麽人?”
範閑旁若無人地俯下身湊上李承澤的雙唇同他深吻。他不顧李承澤尖銳的犬齒,像是要将李承澤吃入腹中吮吸他的喉嚨,頓時兩人唇齒間血肉相交,绮麗靡靡,好不精彩。
範閑大笑旁人的傻:“你問他是我什麽人?他是我愛的人啊,白癡!”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