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鬼界第六層的土壤是柔軟的,仿佛剛剛翻新的田埂,溫柔挽留下範閑和李承澤的腳印。地上鋪滿了細小的紅色顆粒,薄薄地一層層沉澱下來。這些都是凝固的鬼血,落雨後散不去,日積月累,便将鬼界第六層染成了血紅一片。範閑一擡腳,鬼血微微漂浮,附着在他長長的衣擺上。
路上不止他同李承澤,除了少數幾個厲鬼,範閑還看見數個移動緩慢的巨獸骸骨,象形、蛇形、獅形,形态各不相同。它們将小半個身子埋在這些凝固的鬼血中,探出上半身看着自己。它們的雙目早已腐朽,可從那些空洞洞的眼眶中傳來的注目感仍然逼得範閑緊張不已。
李承澤向其中一架骸骨招招手,距離他們最近的一匹巨物吼了一聲,整個身子探出來快速跑到了李承澤身邊。
那是個猿猴模樣的動物骸骨,前臂修長,高不見頂。它身上滿目瘡痍,森森白骨被侵蝕得厲害,五個手指骨也早已不完整,靠近李承澤時,範閑還可聞到骸骨身上濃重的血腥味。
它向李承澤伸出了食指,李承澤象征性碰碰那骸骨的手指,它立即興奮地在地上打個滾,不慎将聚集于地上的鬼血灑了範閑和李承澤一身才意識到自己身體過于龐大,這才吧頭埋在地底,像個鴕鳥似的不再看人了。
範閑将身上的鬼血抖落,見李承澤被灑得全身紅色星星點點,忙上去幫他收拾。
李承澤聽話地垂眼讓他收拾衣着和頭發,說道:“這些都是鬼界的大前輩們,待着這裏久了,比你們守在地縫口的那群天兵天将過的還要無聊,瞧見你新鮮,就來看看你。”
範閑瞧着這些被時間侵蝕的遠古巨獸,這些龐然大物睜了對空空無神的眼眶看着他們,第一眼令人脊骨透寒,第二眼卻是倍感冬日可愛。
沒走一會兒,範閑便聽到了潺潺水流聲。這個世界入眼皆是紅色,天空是流動的血紅,地面是凝結的嫣紅,即便是條綿延的河流,也是血水濤濤,滾滾無盡。
岸邊立了個簡陋矮亭,李承澤上前敲敲亭柱,長椅上便出現了一位衣着華麗的女鬼。她丹朱華蔻,绀紫長裙飄逸,身姿體态優美,只可惜臉上面頰凹陷,雙眼凸出駭人,似是被人折磨了很久,吊了一口氣茍延殘喘着。
那女鬼見到李承澤,害羞一抿嘴,瘦骨嶙峋的手嬌嬌滴滴捂住小嘴,嗲聲嗲氣開口:“二公子回來了呀。”
李承澤把手收回衣袖內:“徐娘,備船吧。”
名為徐娘的女鬼擡眼又瞧了瞧範閑,笑着說道:“二公子今天怎麽帶人回來了?瞧這樣貌,怪讓人眼饞的。”
李承澤嘴上的笑容擴大了幾分:“讓你備船,沒聽清楚嗎?”
徐娘見他面色鐵青不善,知是自己多嘴了,巍巍然雙手一擊,血河岸邊即刻出現了一艘不大的棕紅小船。
船頭一人形骷髅撐着根長長的船槳定立遠眺,頭骨來了個三百六十度大轉彎,這才看到李承澤和徐娘,誇張的下颚骨頭上下晃動。他出口的話語嚴重漏風,但仍是堅持不懈地張嘴同李承澤搭話:“二公子還是要去渡月橋嗎?好久不見您來搭船了,近來可好,是去哪裏快活了,給老頭子我講講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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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嘴上喋喋不休,卻因頭部動作幅度過大,嘴上的假牙都被嗆掉了好幾顆,吐字更是滑稽不清了。
範閑忍不住一聲輕笑,那撐漿的老骷顱這才注意到了範閑,大呼小叫道:“稀奇了,這是二公子的人?用來打牙祭還是暖床的?搶來的還是撸來的?怎麽連個喜酒都不通知一聲,我還想喝口酒呢。酒是好東西啊,多少年沒喝了,想來還蠻懷念的……”
範閑心想搶來的和撸來的好像并無太大區別,只是這老頭實在熱情好客,他便耐心多聽了幾句。這滿嘴的胡話他愛聽,李承澤可不喜歡。
果然,李承澤聽了這廂廢話,立即拉範閑上了船。他走向船夫,二話不說卸走了對方的下颚骨,廢話連篇的老骷髅頭頓時安靜了。
李承澤将他的下颚骨在手上潇灑一抛,道:“身邊這位是我一位故人。徐大爺不要有歪心思,還是老老實實撐漿吧,到了渡月橋我再把您的嘴還給您。”
範閑被逗笑了,問他:“老顧客?”
李承澤也不顧老頭無聲的肢體咒罵,把船夫的下颚骨放在船尾,在船上找了個位置,胡亂用袖子擦了一把讓範閑也一并坐下。
“算不上,點頭之交吧。”李承澤瞧了那老骷顱幾眼,把臉湊到範閑耳邊悄悄說,“他同剛才亭子裏的女鬼是父女,關系還挺亂,所以才被帶到第六層的。”
範閑瞪大了眼:“什麽叫關系亂?是我想的那種關系嗎?”
李承澤使勁一拍他的大腿:“這麽大聲幹嘛?我也不知道真假,只是聽說。”
範閑打量他幾眼,不可思議道:“那我和殿下您,還是同父異母的那種關系呢,莫非殿下也是因為……”
李承澤氣得掐了他一把:“不是,我不是因為這個。閉嘴,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範閑從善如流閉上了嘴。
小舟移動速度不快,水道蜿蜒曲折,好在老骷顱頭是個劃船老手,小船一路行駛平穩,船槳落在紅色水面的拍打聲伴随着幾陣不固定的木頭吱呀聲,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在一彎溪流中欣賞岸上風景名勝,哪裏會想到這般紅雨血河。
劃了一會兒,河上霧氣便湧上來了。漂浮的水霧也為淡紅色,空氣中的血腥味不斷變濃,四周的漫天紅色漸漸便得渾濁,一時間難辨地面與水面的交接,使人毛骨悚然。
範閑扭頭看身邊的李承澤,只見他單手撐着下巴,雙眼呆呆瞧着前方,白淨的側臉被長長的劉海遮住,範閑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也知他此刻心事重重。
七魄已經收回了五魄,如果成功制服惡魄,那便只剩下最後一個愛魄。範閑覺得現下或許是最後一次開口問他的機會,略顯拘束地說:“殿下,你的愛魄究竟在何處?”
李承澤回答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你就這麽好奇?”
“……嗯。”
關于自己的七魄,李承澤也是一知半解,比如自己為何會七魄離體,比如自己為何會成為殺身鬼。好在如今他已經慢慢理清頭緒,他根據故事結局猜的到故事過程,現在要做的,就是向“老友”惡魄确認自己的猜測。
“不急,馬上就能知道了。”李承澤安撫似的握住他的手,“小範大人何必在乎這個呢,反正……”
李承澤話未完,遠處一個聲音突兀打斷了他。
“反正,小範大人今天就要死在這裏,知不知道也無關緊要了。”
這聲音音色與李承澤大同小異,語調卻更加惡聲惡氣。他的話語中充滿不屑之情,又飽含害人之心。李承澤立即反應過來,雙腳一蹬船桅飛奔而去。
這下老實劃船的老骷顱頭可就不幹了。偏偏他說不了話,船也顧不上劃了,用力拍打船身發出聲響好引起剩餘乘客的注意。眼下到處血霧茫茫,範閑視線受阻,實在找不到渡月橋的去處,只得拿了那老頭的下颚骨替他接骨。
船夫一得了機會,果然又是喋喋不休:“我就不往前面去了,渡月橋太可怕,公子請自便。”
“……”
老頭又是一頓叽叽喳喳,好在多嘴的他很快替範閑排憂解難了:“渡月橋原本可熱鬧啦。可惜,那裏來了個會吃鬼的鬼,進去的鬼沒一個能出來的。他胃口不小,吞了好些個鬼。時間一久,渡月橋就成了那鬼的老本營啦。”
範閑心中頓時明了,會吃鬼的鬼便是惡魄。
“只有二公子還去了那裏還能全身而退,我猜那東西和二公子有點關系,說不定是老相識。”
這老頭怕是不知李承澤先前七魄散盡,更別提見過李承澤的惡魄,範閑鞠躬謝過老人家,飛身踏着靜靜流逝的血河一路飛馳。
血霧漸漸散開,盡頭之處,一座巨大的廊橋橫跨河面。
廊橋橋身呈梯形,底部通紅,橋身立滿圓形陳木,上頭乃是普通江南人家的翹頂屋瓦,黑色的瓦片覆蓋了大半個橋身,橋長百米,甚是宏偉,可範閑仍然一眼瞧見了橋中心的兩位。
實在是那惡魄穿着過于明顯。他不似李承澤那番鬼魄打扮,更像個人,一身青綠勁裝長至腳踝,小臂胸前金紋裝飾,長發全部束在金色發冠內,手上捧了個骷顱頭骨,頭骨盈盈有光,裏頭散發着濃重的戾氣。
他像極了範閑初次見李承澤的模樣,除卻過白的臉色,那斂容屏氣的神情,比起對面的李承澤,反倒更像活靈活現。
李承澤正與惡魄糾纏扭打在一起,雙方在心頭都憋了一口氣,出手狠絕,招招斃命,巴不得一爪扣住對方的喉頭,扭個粉碎好讓對方喪命。
惡魄那身青衣明顯讓範閑反應極大,他無暇顧及兩鬼幹淨漂亮的戰姿,飛身躍起,一跤踩上廊橋桅杆立定,瞧見雙方不肯服輸的樣子,口中一時無話可說。
惡魄一見範閑,收了手摸着那個骷顱頭骨,臉上似笑非笑:“李承澤,出息了啊,還知道找幫手來了。”
李承澤解下腰上的捆仙鎖握在手上,打算來個速戰速決:“誰說他是找來的幫手,我們之間的事與他何關?”
“怎麽沒有關系了?好端端的殺身鬼,怎麽七魄都散的一幹二淨。小範大人還有所不知吧,你知道他七魄怎麽散的嗎?其實承澤的記憶也有些模糊了,我先前同他講了好幾次,他同我賭氣,死活不肯聽。要不這回我與小範大人好好娓娓道來?不去理他李承澤了。”
李承澤氣急敗壞地丢出捆仙鎖,金色的繩索順着他的意念尾随惡魄一陣追趕,可惜惡魄的速度實在過快,他邊跑邊笑,還時不時往範閑身上湊,捆仙鎖見他同範閑靠的如此之近,放滿了速度不知所措。
李承澤化出鬼相怒氣沖沖而來,惡魄卻是靈巧一跳,見李承澤不慎落入範閑懷裏,啧啧笑道:“你瞧,還說同他沒有關系,誰信喏。”
李承澤果然被他激得火冒三丈,風馳電掣般沖到他面前,鬼爪一亮,五指扣住惡魄的脖子将他壓在地上欲将其擰碎。
範閑見狀心道不妙,大喊:“他是你的七魄,別太過了,殿下手下留情!”
李承澤聽罷手上一頓,惡魄見狀大笑:“你瞧,小範大人在心疼我呢。”
惡魄仍然手捧那個泛白的骷顱頭骨,他見李承澤面露鬼相,身上似是有了無止境的力量,不好對付。
兩道紅色鬼紋落在李承澤內眼角處,像是兩條血淚劃開了他的臉,似是傷心至痛徹心扉,可惡魄明白這其中的半真半假。皮相不過是李承澤的虛像,這厲鬼還未集齊七魄,心中的情感定然缺失了一部分。
如今五魄歸位,他已經能體會人間大部分的情感了。惡魄與他在這裏打了數年交道,丢了七魄的李承澤是個榆木腦袋,一心只想着重新投胎做人,說起過去往往一臉狂躁,還來不及哄騙幾句便是不偢不倸,無趣的很。
惡魄欣慰地說道:“也不知道你跑出去找回這五魄究竟是福是禍。既然回來了,定是要比以前那個提線娃娃的傻樣子好玩的多,我這就把以前的記憶還給你。”
李承澤這回下了狠心,手上用力。惡魄咬牙忍着脖子上越來越重的力量,将手中的骷顱骨頭一把拍碎在地上,但見一陣黑色濃煙散開,飄飄然鑽進了李承澤的大腦。打紅了眼的殺身鬼瞪大眼睛,随即失了力氣倒在一邊。
範閑自然不會坐視不理,可不等他邁步,惡魄便閃現在他身後,笑盈盈道:“來都來了,不如給小範大人也瞧瞧吧,你不是好奇他的愛魄去了哪裏嗎?這就告訴你。”
惡魄不等範閑反應,一把扣住範閑前額,在他印堂輕輕一擊,範閑只覺眼前天旋地轉,眼前景象竟全是自己同李承澤相處的點點滴滴——生前涼亭初遇,死後京都重逢;前世飲毒訣別,現今三拜結親……
零碎破敗的景象構成眼花缭亂的走馬燈,範閑将所有畫面一一靜觀默察,還來不及他将這些牢記于心,那些畫面便靜止消散了。
一道大門敞開,此刻場景是何等熟悉,偌大的門庭,排列的拱門,範閑知道自己閉着眼都可走到任何一個房間,因為,這裏正是自己生活了許久的範府。
看來自己是被惡魄強行拉到了李承澤淡忘的那段記憶中,範閑不急不躁,卻想不明白為何事情的發生地會是這範府。
這夜白月皎潔,天朗氣清,範閑無暇觀賞夜景,正想四下找找李承澤,恰巧身後小道走來兩個正在私語的小厮。院中站了範閑這麽大一個人,兩位小厮卻視而不見,直接向範閑走來,而後從範閑的身體中一穿而過。
範閑明白了惡魄的把戲,他将自己作為靈強行帶入了這個世界,靈無形無影,無聲無息,自然沒有任何辦法能改變這個世界。一個惡魄能将人的記憶幻化到這等精密的地步,範閑絲毫不敢小瞧他。
範閑認識那兩個小厮,日常負責範府的飲食大業,做事踏實牢靠。範閑一傾耳,兩人的對話便清晰完整進入了他的耳朵。這二人無非是在議論自家府上的小範大人,一個說詩仙今天又犯了病,撞壞一把夫人喜歡的椅子,樣子可真滲人,另一個道可不是嘛,吃飯的時候還無緣無故發了脾氣,摔了碗筷,明明以前不是這樣的人。
見那二人愁眉苦臉地搖頭,範閑無所謂地拍拍衣袖。
他心裏明白,此時距離李承澤自戕沒過多久,那些日子他的确夜夜夢到各種模樣的李承澤,白天又因李承澤的離世焦躁不安。那時的他根本不相信李承澤就這麽離開了,就像李承澤不相信範閑對他有過歡喜一樣。
範閑順着記憶找到自己的房間,不出所料,那個同自己長得如出一轍的小範大人正痛苦的坐在凳子上。那凡人穿着深色長袍,因為心髒的悸動和絞縮,費力壓着自己的胸口喘氣,臉上冷汗直冒,微微翹起的短劉海被汗水打濕,此刻肝腸寸斷,臉上痛苦不已。
看着自己因李承澤的死心絞不已,痛不欲生,範閑竟有種一年萬年的惆悵。
若是以前,範閑也會以為這只是普通的心病罷了,可現在的範閑作為神官,只一眼便看透了自己的怪相。這哪裏是什麽心絞痛,這完全是由于三魂七魄不穩定,魂魄想要沖出體外導致的精神抽搐。
範閑大驚,那些日子的心痛來得快去的也快,有陣子頻發後便再也沒有複發過。
雖他從沒想過自己這毛病究竟為何消失,正在為自己的大意苦惱,窗邊突來一陣詭異涼風。範閑回頭一看,那陣風将窗邊的燭火吹得忽明忽暗,又吹飛桌上的宣紙,在犯病的可憐凡人身邊來回打轉。
涼風初定,白紙落地,一只透白的手搭上了凡人顫抖不已的肩膀。
那眉,那眼,是李承澤!
此時的李承澤不過是道微弱的鬼氣,他一副尋常鬼魄的普通打扮,兩眼無神,神色呆滞,雖然三魂七魄完好無損,可連化形都得費盡心力,三魄極為不穩定,七魄也不受控制即将離體。
剛化鬼的魂魄大多如此,氣息奄奄,搖搖欲墜,趁着頭腦靈智未回複到生前水平,也是鬼使帶他們投胎的最好時機。
範閑心中波濤萬千,李承澤化了鬼為何不去尋找鬼使投胎,反倒來了範府。他左思右想,不免猜測:李承澤是還想在最後看自己一眼嗎?
一時間範閑無話可說,他不願承認坐在凳子上的人便是自己。他呆如木雞,看着氣若懸絲的李承澤搖搖着那凡人的肩膀,嘴裏艱難吐出“範閑”二字便沒了下文。
而後李承澤的體內沖出一魄,這愛魄倒是頭腦清晰,他面容姣好,笑容粲然,甚至面帶紅潤,生靈活現得好似還有着呼吸,輕輕一句“範閑呀”說得字正腔圓,勇敢地奔向範閑的肉身,溫柔抱住他,随而消失得無影無蹤。
正在犯病的凡人不再抽動,他的肉身和精神得到了最好的安撫,三魂七魄在這等助力下仿佛觸碰到了通真達靈的境地,一時間體內金丹融聚,仙骨初現,開了通靈和神緣。而後他趴在桌上再也不得動彈,安穩睡着了。
範閑飛升多年,算上比旁人多活的一世,自以為早已鐵石心腸,可眼下看到李承澤因愛魄離體瞬時魂飛魄散,突覺心髒被人狠狠挖走了一塊。他徒勞觸碰那團空蕩蕩的空氣,泣不成聲。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