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見範閑臉上有些許責怪之意,李承澤疑惑地看着他。
範閑潇灑一甩袖子,晃晃脖子坦言:“真的抱歉,我睡得淺。殿下從床上一起身我便醒了。”
李承澤覺得自己方才的行為落落大方,坦坦蕩蕩也沒什麽見不得人的地方,遂幹淨利索地将筆丢還給了範閑。
李承澤親自來此取筆,範閑心中自然有些小得意:“殿下還真是為在下着想。”
李承澤對他的沒臉沒皮習慣了:“不想在你這裏欠人情罷了。說過了,不要多想,多思無益。”
“明白,明白。我只是比較驚訝殿下還會願意再寫一遍《登高》。”
李承澤皺眉,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
“本以為,我同殿下鬧成這番,殿下是不會再願意謄寫《登高》了。”
“我還分得清人和詩的關系,你又不是十惡不赦之人,我幹嘛避諱你的詩?”
範閑認真糾正道:“這不是我的詩,我說過的,是從仙境抄來的詩句,我只是個搬運工。”
李承澤滿臉冷漠。
“祈年殿夜宴那回醉酒作詩,我說這些詩是仙界抄來的,其實半真半假。如今我成了神官,去了仙界,發現那裏不過比人間多了幾朵雲彩和幾只仙鶴,仍是爾虞我詐,生死不由己。”
“小範大人同我說這些作甚?”
範閑嘆口氣:“我只是不想再對殿下有任何隐瞞。殿下,我本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也不配做詩仙。”
李承澤雙手抱臂,上下打量了他幾眼:“看出來了。”
範閑見他毫不驚訝,奇道:“怎麽看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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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憑你時常目中無人,出口狂言,說出來的某些詞彙也是聞所未聞,臉皮比天厚,可不就是別的地方跑來的嘛。是不是那個地方的人臉皮都是這般厚?”
“……不是,其實和你們差不多。”
李承澤瞧了範閑幾眼,走上前凝視他的眼睛,這下倒是蠢蠢欲動,頗有向往之意:“那裏真的有這麽多好詞佳句?”他手上還握着替範閑讨回的神筆,眼眸亮晶晶的。
範閑默默接過那支筆,一揮筆,氣宇軒昂道:“何止呢!”
一個花花世界映入李承澤的眼簾。這裏高樓鱗次栉比,水泥路上車水馬龍,年輕的母親把孩子送入學校,剛起床的社會人邊打領帶邊跑進公司,工地上的工人繼續去完成昨日留下的工程,紅綠燈有條不紊地執行着時間計時工作……是個擁有人工智能的社會,也充溢無私人性的世界。有人幸福快樂,有人郁郁寡歡,人們各司其職,昂首挺胸。當初陽的光線打在高大的橋塔上,飛翔的鳥兒唱出了一日新的晨歌。
李承澤恍恍惚惚邁入了那個世界,他與那些人面面相觑,見他們自信飽滿,神色奕奕,不免有些惆悵。
範閑又将神筆一轉,眼前的幻境化為一團黑霧,剎那間風雲突變。闖入城市的坦克,冰澈透骨的子彈,毫不留情的戰機,機械伴随着人們的哭喊和血淚直截了當刺入了李承澤的眼睑。随之而來的還有疾病、輻射、污染、浪費,無知和貪婪構成人類的另一面,來自惡的本源,病變出一系列更加可怕的問題——戰争和瘟疫。
在範閑勾畫的仙境裏,快樂的方式比他所知的更多,痛苦的方式亦然。
美好和惡臭在李承澤眼前一一飄過,他看到了一個異樣且未知的世界,當他伸出手去觸碰那些細節,摸到的卻是一具溫熱的肉體。
那些燈紅酒綠随風飄散,只留了範閑一人。範閑是善,也是惡,似是給了李承澤一塊功能健全的調色板,可根據任何需要恰到好處地割裂人的兩面性,按比例顯出惡與善。不湊巧,上輩子範閑給李承澤的惡大于了善。
往事如煙,莫要提了。李承澤忽然覺得自己更了解範閑了一些,似是觸碰到了範閑心裏最深的境界,這種感覺很是莫名其妙。
範閑把筆放回腰間,同人分享了秘密後,他很舒心:“我一直想同人分享這些,沒想到殿下會是第一人。”
李承澤反駁:“我看上次和你一直捉鬼的那兩位小神官便不錯的人選。”
範閑害羞笑道:“殿下同他們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範閑胸口一緊,心道我喜歡你,自然看你,便從頭到腳就同別人不一樣了,憋了半天嘴裏終于蹦出幾個字來:“你是故人。”
李承澤一笑,“故人”兩字在嘴裏細細品味,輕描淡寫拍拍他的肩膀:“既然是故人,我也不為難小範大人了。接下來要去的地方不用花錢,高興嗎?”
“哪裏?”
李承澤遠眺彼端,處之泰然:“鬼門道,我們去抓惡魄。帶你去我的世界開開眼界。”
傳言三界在構成之初本是狼藉一片。那時神仙鬼魄同人類生活在一起,人雖然力量最為弱小,可繁衍迅速,遂三方勢力割據,常年戰争紛亂,民不聊生。
後有了停戰協議,三方領頭人将世間和萬物按上中下分成三塊。最上為天,乃神仙靈境;中間為地,為人間世俗;最下為底,是萬鬼混沌。以人間為媒介,二者相連,遂構成了天地與地底。
天地之間有雲霧遮蔽,由日月掌時。除去遠古初代萬神,邁入仙境的唯一途徑便是飛升。而地底二者則以地表為界,常年來,山溝萬壑、百川歸海隔絕了混沌之氣對人間的影響。可惜土地可氣吞山河,卻吞不了鬼界對日月宏輝的欲望。大地的經年侵蝕不僅來自于地底下的戾氣吞噬,也因人類對土地的貪婪和索求而岌岌可危。
鬼門道開是尋常之事,千百年間定會發生一次,但這次卻比星辰占蔔早了整整十年,仙界未有準備,乃至鬼門最初打開之時,大約有千萬鬼魄逃出。雖後來進行了捉拿和淨化,卻也是亡羊補牢。
所謂鬼門道,便是這層堅硬無比的地表。這門開了,便會留下一條長長的黑色地縫,長約千裏,寬約百丈,深不見底。
上回鬼門道大開,是青龍火鳳以自身脊骨做媒填了地縫,命歸榮膺,龍鳳遂成為三界祥瑞。這回的地縫開了那麽久,卻遲遲不見有人挺身而出,只有不斷擴大的趨勢,衆神皆是愁眉苦臉。
範閑站在地縫旁,探頭小心向底下望了望。底下漆黑一片,隐約有哭喊聲自下而上傳來。範閑知道那是鬼魄的叫喊,找了塊小石頭丢下,怕是連顆石頭都被魂魄吞了去,未聽到任何聲音。
接待他的天兵是個剛入職沒多久的新人,戰戰巍巍道:“詩仙大人別挑逗下面了,不然還會有新的小鬼跑出來,煩得很。”
他們在這個地縫旁已經駐紮多日,雖有人換班,但老盯着這麽條地縫,每日不過查看查看是否有新的鬼魄從底下出來,無聊的很。強大的厲鬼們在最初鬼門道大開時已經逃走,現在跑出來的都是些膽小柔弱的小鬼,也掙不到什麽軍功,駐紮的天兵天将免不得游手好閑,懈怠了不少。
範閑知他們心中憤慨,就想做筆大的單子,說道:“等會我下去後,你多叫幾個人在這兒等着。如果出來的是我,那是最好,但萬一不是我,你們立功的機會就來了。”
這年頭敢往鬼門道裏頭闖的神官極為少數,那裏沒有天歸約束,就算丢了性命也不會有任何鬼魄為此受到懲罰且付出代價。多數神官偏好處理逃到人間的鬼魄,有同事照應,有朋友相伴,總比獨自無頭無腦在這裏被人欺負來得強。
那小兵一聽,便明白了範閑的意思,知道詩仙大人這是想去裏頭抓個大家夥,機會難得,趕緊點頭哈腰表示明白。範閑整了整衣擺,頭也不回頭地轉身,一躍而下。
眼前一片漆黑,冷風呼嘯,穿骨而過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涼意和戾氣。說不緊張是騙人的,範閑從未來過此地,他一手緊緊捏着另一手的衣袖,緊閉雙眼。很快袖內便傳來熟悉的調笑聲:“範閑,讓我出來吧,這地方我來過一回。”
範閑順了他的意思,一松手,右手很快被對方的手握住。那手指骨微涼,卻同範閑握得極緊。方才為了讓範閑順利進入天界駐兵的鬼門道,李承澤在他袖中已經悶了很久,此刻二人這般忘乎所以地自由墜落,讓他很是悠然舒心。地底的風呼呼吹拂着他,同之前自己獨創鬼門道不同,這次他絲毫不覺寒冷,只覺得這般同人跳向鬼界,讓人找尋到自缢的痛快感來。
“範閑,你睜眼看看。”
範閑努力在風中睜開眼,驚訝地叫了出來。
鬼門道裏的世界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這裏同人間中間仿佛只不過隔了一面巨大的鏡子,而這鏡子正是鬼門道。此刻的景象事無巨細地倒影了人間百态。到處可見的小閣樓臺,整齊排列的街道小路,安居樂業的普通百姓化作了鬼魄在這裏生活自如。
一瞬間範閑以為自己并未離開人間,驚異不已的尖叫很快變為暢快淋漓的喊聲。李承澤一皺眉,也喊道:“你再叫我就要放手了啊。”
範閑反射性握緊他的手:“別啊,殿下,我在這裏是個外地人,可別把我丢下。”
李承澤知他身上神官靈氣重,若真是暴露,定是兔子入了豺狼堆,被鬼魄啃得骨頭都不剩,便也不再欺負他。
他們不斷墜落,底下等着他們的是一片巨大的荷塘,眼看他們一神一鬼就要撞上去,範閑喊道:“我們要不要減速啊!”
“不用,你屏住氣息,我們潛下去。”
範閑還來不及反駁,二者便極速掉入了荷塘,水面激起了一層水花。未屏息的範閑囫囵吞了幾口水,好不容易将氣息控制住,身邊不需要呼吸的李承澤便帶着他一路向下潛去,沒過一會兒水壓便壓得他有些受不了。
李承澤入水前為範閑吞了一大口空氣做準備,見他現在看似難受,便捧住範閑的臉輕輕吻上,替他渡了一口氣。
好在這水層并不是深不見底,等到範閑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就着同對方接吻的姿勢掉到了另一個世界。比起剛才所見的城市,這裏更像一個原始村落。鬼魄們穿着獸皮,赤裸上身烤着肉。他們拿着簡單的工具追趕野獸,範閑還未來得及細看,便被李承澤拉到一棵蒼天大樹上端。
大樹高入雲霄,聳然矗立,枝繁葉茂,将這個世界的半數生靈皆數遮蔽。只是這樹木主樹幹空空如也,範閑心中一涼,趕緊放開李承澤的嘴唇。一吻畢了,這厲鬼立刻收了方才溫柔腼腆的模樣,細眉一皺,二話不說就把範閑推進了那個空心的樹冠。
範閑張嘴喊他:“李承澤!”
好在李承澤緊随其後,聲音伴着窄道內的回聲緩緩傳來:“閉嘴,安心等着!”
範閑只得老實等着。也不知一個中空的樹如何活到現在,這棵樹似是有了億萬年的年紀。他只覺得自己同李承澤像是在做滑梯游戲,九十度垂直的滑梯,危險系數用四個字概括:生死未蔔。
掉出樹冠,入眼便是滿目的沙塵。這裏雖然還有少數幾個蒙古包樣的帳篷,卻早已被沙塵淹沒了大半,居民不知所蹤。範閑已經隐約猜到了鬼界的結構,約莫是同天界的九重天一樣,這鬼界,也是分層的。
他被這陣狂沙吹得睜不開眼,兩眼淚流不止,好在李承澤還在身邊,他翻身抓住李承澤的胳膊,即使張口滿嘴黃沙,還是執着地開口:“這鬼界一共有幾層?”
李承澤拉過他的手在那掌心畫了一個六字。
砂礫的顆粒感讓人難受,層層疊疊的飛沙下,範閑只得閉眼任憑自己墜落。
失重感不知過了多久,風沙的侵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令人難耐的火熱。範閑再睜眼時,只覺得自己被丢入太極八卦煉丹爐中,入眼之處皆是熊熊火焰。大火吞噬了一切,火苗布滿了整個空間。
這裏不見任何活物,炎熱、滾燙、焦灼的感受占據了範閑的大腦。不等範閑反應,李承澤便一個側身将他擁在懷裏,緊緊锢着不願放開。
範閑看他的架勢便知他是要護着自己強行沖破這層火海,反扣住他的脖子要把他拉到自己胸口。這神官和這厲鬼都認為自己比對方強上一點,互争外頭的位置,糾纏在一起的樣子倒像是兩只打架的貓。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李承澤心中蠻橫,一聲令下,範閑就被捆仙鎖綁了個嚴嚴實實,只得聽話地藏在李承澤胸前容這過分霸道的厲鬼替自己擋了那層火焰。
範閑掐着自己的掌心,怒喊:“李承澤,你停下!”
李承澤不顧他廢話,順着下墜的慣性強行突破這層真實的熾熱。後背一陣刺痛,他只覺有些麻木,将範閑的呼喊左耳進右耳出,緩緩放松了身體一言不發。
捆仙鎖乖巧得将他和範閑綁在了一起,範閑眼中噙着淚,嘴上念他的名字,眼前燃燒的火紅色很快幻化成一道白光,恰如當目對日般閃耀不止。
範閑定睛一看,挺立在地上的是各式各樣的兵器,刀、劍、槍、矛,尖銳的刺口朝上,密密麻麻排列在一起,像個看戲的笑客就等着來者自投羅網。
李承澤帶範閑深潛蓮花湖塘,穿過古木樹洞,飛過漫天黃沙,闖過層層火海,最後變成是這道邁不過的兵刃屏障。範閑狂笑不止,他忽然明白了鬼界的安排,這是将金木水火土五行都走上一回。
只可惜李承澤仍然固執的把他擁在懷裏,範閑猜他已經受傷,這回撞上去定會血肉模糊,他掐着李承澤的手臂,心中把李承澤罵了千遍萬遍,但嘴上仍是在勸他放手:“你放開我,讓我……”
李承澤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腦袋:“你有血有肉,會受傷、會死去,脆弱的很。我不怕,就算受了傷,我也很快就會好起來。範閑,這種時候就別和我争了,我求你。”
範閑擡頭怒瞪他,百口莫辯,臉上寫滿了不認同。
李承澤不忍看他這番生離死別的訣別表情,擡手劈向他的天靈蓋,竟是把範閑活活拍暈了。
他讓捆仙鎖調整了一番位置,确認兩人牢牢綁在一起,扭頭瞥了眼鋪天蓋地的刀山,伏在範閑耳邊輕輕說道:“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因為,我就是從第六層爬上來的。”
等待自己的只有無邊無際的疼痛,李承澤認命地閉上眼,放任自己不斷下墜。
範閑從噩夢中驚醒,夢裏皆是滿目瘡痍的李承澤,那厲鬼睜着自己濕潤的眼睛,小心翼翼瞧他,喊了兩聲範閑便是沉默。
一醒來,範閑渾身冷汗,他顧不上自己的儀容趕緊尋找李承澤。放眼望去,鬼界第六層滿目鮮紅,正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落在他衣裳後滑落,并未沾濕任何東西。幾滴雨點落在範閑臉上,範閑一摸,這雨落的是血。
捆仙鎖牢牢套在範閑手上,繩子那頭是他的心上人。李承澤安安靜靜趴在地上,金色的繩子仍然金光閃閃,嫣紅的血不能染紅它。範閑順着繩子跑過去抱住李承澤。他身上并未有任何傷口,只有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毫無血氣了。
範閑一将他抱起,他便說話了:“輕點,還有些疼。”
範閑将他的衣袖拉開,刀口已經好的七七八八,只剩道道紅痕,範閑喉間一緊,心痛得說不上話來。李承澤想必是躺在地上等着恢複,他只得将李承澤的頭擱在自己膝上,輕輕揉他頭部的穴位。
範閑的按摩讓他好受了不少,李承澤深吸一口氣,緩緩道來:“我的七魄在人間散了之後,只有惡魄因為作惡多端被鬼使帶到了第六層。本可留在人間慢慢找尋剩下的六魄,可惜惡魄實在是……不服管教,附在我身上不肯離去,自己受罪還非要拉個墊背的,鬼使只好把我也帶到了這裏。”
他嗅了嗅那綿綿的雨:“你聞這雨,全是那些不知所謂的鬼為了闖過第五層的刀海流下的血。鬼門道開了,想要上去的鬼便也多了不少,平日裏,這裏其實也不怎麽下雨。”
範閑默默聽完他的話,過了好久才嗯一聲。
“小範大人不必害怕第六層的鬼,雖然大多是不好惹的,都是那些,生前做了十惡不赦的壞事,但是有我在……”
“別說話了,好好休息。”範閑猜得到,鬼界上頭幾層還勉強算個生活的地界,是給普通鬼魄安家用的。下頭這兩層“火”和“金”,才是真正用于懲罰厲鬼用的。至于第六層,怕是原本不存在的,躲過了刀山火海的鬼聚得多了,才有了第六層的說法。
李承澤看他那忍聲吞淚的嚴肅樣,安慰範閑:“難道小範大人是心疼我孤苦伶仃飄蕩了近千年?不是的,多數時候是惡魄掌控這具身體,我只是渾渾噩噩醒着,可比他快活多了。”
“那他怎麽沒上去?”
李承澤眨眨眼:“大約是怕痛吧,我比他多了點理智,所以耐力好些。”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