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一會兒,場內便擠滿了人。
二樓雅間原為一排涼廊,今日特意用了別致的屏風一一隔開,李承澤便是坐在這一隅空間內,單手捏了塊薄薄的桂花糕,看底下一片黑壓壓攢動的人頭,喝茶品物,惬意極了。
場上司儀是位小有名氣的藏品鑒賞大師,四十多歲的年紀,對這樣的場面已經拿捏得爐火純青,幾句常見的開場祝詞後,他先謝過主辦方王老爺,再謝過到場賞臉的來賓們,一陣掌聲中,藏品們被一樣樣輕手輕腳搬了上來。
這鑒賞會說是鑒賞交流,也圖個競拍得利。起此彼伏的競價聲中,半數古藏皆尋到了新人家。其中自然也有不少慶國年間的青銅鐵器,但大多是流入民間的普通貨,非官家鍛造。私人拍賣會能做到如此已是不易,李承澤看了會兒便覺得有些無聊,正要同範閑一起離開,最後一個冰冷的銅器下了場,會場終于翻到了山水名畫、名書字帖的展示篇章。
李承澤愛好這些,他雖沒有前太子李承乾那般執着到世人皆知的收藏癖好,但終究是個愛書之人,惜才之人面對這些蘊藏了漫漫心意的作品,自然是忍不住多瞧兩眼的。
展品有些是出自民間大師之手,有些是出自宮廷畫師之手,還有些佚名作品,純屬是由于年代過于久遠或是畫面精美至極才被端上來展示。
範閑對這些興致淡淡,叫人續了一壺龍井,剛替自己重新滿上一杯茶水解悶,就見李承澤臉色一變,兩眼嚴肅盯着場上司儀手上一卷密封的畫卷。他的眼神像是着了火,巴不得将那畫卷盯出個洞來。
範閑順着那道熾熱的目光,見臺上司儀慢條斯理誦讀着這卷畫卷的來歷。作畫者乃慶國晚年的一位通州知府,眼看國家日益凋零,心中憤慨,百感交集之下揮筆即成,繪了一副他想象中的慶國盛年景象,以心心念念的畫面反諷當下,頌唱亡國之恨。畫作完成後不過兩年,南慶便真的滅了。
司儀像個說書人,将這故事說罷,連範閑也不免胸中郁結哀嘆連連,想是這畫勾起了李承澤的家仇國恨才會如此神色異常。雖然李承澤生前勾結北齊走私,雖是出于下策,情非得已,但的确對慶國而言并非忠義之舉。
畢竟是養育了他的國土,見到此畫,此時必定是念這江山多變,物是人非吧。
不想這畫卷被兩個侍女一打開,範閑直接把茶都噴了出來。
繪的是慶國盛景不假,泛黃的紙上,一條水路在城內貫通直入,水邊雕梁畫棟,古色古香,岸上人們手拿彩色緞帶或是小型煙花,不論男女老少皆是樂不可支,對着水上的船只翹首以盼。岸上亭臺樓閣到處金碧輝煌,一道小石橋橫跨河道,橋上各色衣式的年輕人們提了盞小燈籠,個個笑靥如花。
這場景頗像範閑第一次見花魁司理理的場景,本是司空見慣,但船上的人才是讓範閑大吃一驚的所在。
只見三艘小舟緩緩駛入,兩艘小的駛在大船前後,除了船夫,兩側船頭各立了兩位美嬌娘向水面灑着紅色花瓣。而中間那艘最大的小舟輕輕搖曳,只見床艙內伸出船槳,不見船夫,船頭孤零零只有一位美人,他披着一件幾乎透明的白色絲綢長衫,修長勻稱的身體大半袒露在衆人的視線下,一條雪白的腿勾着另一條長腿,暧昧地夾着自己的腿根,半側臀線一覽無餘。
他半趟在船側,一手攏着幾乎沒有遮蔽作用的衣襟,一手垂在船檐去勾水面的花瓣。長發被他全部整理在左耳一側,順着棕色的船身筆直垂下,幾乎浸入水面,表情千嬌百媚,劉海遮住了一只風情萬種的眼,露出來的黑瞳雖是斜眼看着橋上的侍女侍郎們,可在岸上人眼裏。此人鮮眉亮眼,面上芙蓉,可是少見的人間尤物吶。
這美人如此楚楚動人,胸口兩點紅纓娉婷萬種,但胸膛坦蕩蕩的一馬平川,怎麽瞧都是個男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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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閑看着身邊李承澤僵硬的稚嫩臉蛋,他現在因身體原因,外相年歲頗小,但早已眉眼如黛,的确是個不可多得的好苗子。範閑見的美人不少,自認從未見過畫卷上那般秋水盈盈的人,但他肯定那人必是李承澤,想是欲魄躲入了畫中,才鬧了今日這麽一出逼他們畫中捉鬼。
展開的畫卷果然引得場上賓客議論紛紛,七言八語之下,身經百戰的司儀也有些站不住了。他也是第一次見這幅畫,在臺上尴尬地擦擦臉上冷汗,先瞧瞧畫上的可人,再看看介紹詞本的內容,仔細一琢磨,雖說這畫的內容新穎大膽了些,但的确是描繪了畫者想象中的慶國盛景。
坐在頭排的王老爺也是臉色鐵青,這畫是他十年前從京都的拍賣場買來,他恍惚記得畫中那艘最中間的小船上,應是只有一個船夫劃着槳。畫中意境雖然略顯彌亂,那船明顯是去接樓臺中的花魁出場,并未如此露骨。
原本這畫怕是畫者想不出世間絕色的面容,便未繪美人的模樣,空一手留白好讓後人細細品味。當時正是看中了這點缱绻的思緒,王老爺才買了那畫,不料十年後此畫重見天日,竟是這般內容,連王老爺都開始懷疑自己了。
他朝司儀使了個眼色,那司儀一清嗓子,硬着頭皮說了下去:“這畫雖然有些驚世駭俗,但正體現了慶國在最盛的年代,不拘小節,民風大膽,此作品乃是極品啊。”
此話一落,場間不知哪個男人不知好歹,油膩膩喊了一聲:“畫是不是極品我不知道,但這船上的人,的确是個極品。”
李承澤這下臉上已經完全鐵青,仿佛下一秒不是飛上去撕了那張破畫,就是掐斷那人口出狂言的喉嚨。
範閑也是怒火中生,他一拍桌,站起來就要把那人罵個狗血淋頭,沒想到隔壁雅間的人速度比他還快。只聽見一道冰涼刺骨的聲音波瀾不驚在屏風後響起:“傷風日下,恬不知恥。前人的畫作,豈是由得爾等宵小來評價的。”
這聲音怎麽聽都有些耳熟,不單是範閑,連李承澤都轉過了頭瞧那屏風。沒一會兒,那男人又說道:“古玩典藏之中,閨房之物不勝枚舉。何況一副畫作,家常便飯了。南慶當年國力鼎盛,有這等良人也不足為奇。是男是女又如何,我倒是覺得此畫不俗,值得入庫。”
此話一出,像是打開了場內賓客心中那點小九九的閥門,頓時有人附和,還是位中年女子,她道:“沒錯啊王老爺,錢老板這話說得妙,怎麽淨在浪費時間,還競不競拍了?”
場上司儀這才回過神來,看二樓雅座內說話的人,竟是臨安城內頗有盛名的酒莊大亨錢老板錢世海,趕緊道:“那便事不宜遲,我們趕緊開始競拍吧。”
“且慢!”那副畫仍被兩個侍女攤開供場上如此多雙眼睛觀摩着,範閑火氣沒下去,又是心中莫名酸溜溜,出口道,“紙張長期與空氣接觸容易氧化,不利于作品的保養,司儀大人還是趕緊收了藏品,再主持拍賣也不遲。”
司儀不解:“何為空氣,何為氧化?”
“……反正就是,請您趕緊把畫收了。”
範閑這話有道理,攤着這麽張畫,場上的男女不知也是在品這畫的價值,還是再看畫裏的人了。王老爺聽了範閑的話,立即揮手招人來将畫收好,他站起身向衆人一鞠躬,面露愧色:“此物乃友人所贈,是在下沒有好好檢查藏品,未打開便将東西拿了上來,慚愧。”
坐在範閑二“人”隔壁雅間的男人笑道:“王老板何必妄自菲薄,既然拿了出來,倒不如将錯就錯,拍個好價格為畫尋個良家。我看在場各位也是蠢蠢欲動,王老板可不要拂了大家的面子啊。”
王老爺恭敬地看了他一眼:“那便如錢老板所說,競拍吧。”
他說的謙遜,但明眼人都知道,王老爺買的可不是在場賓客的面子,而是他一個人的面子。範閑見隔壁那人說話雖語氣冷漠,但邏輯一絲不茍,彬彬有禮,年紀輕輕便同年長不少的王老爺互稱老板,還被請入雅座,想必是個人物。他悄悄側身往屏風後一看,坐着的那位錢老板倒是沒瞧見,反倒瞧到了個站在角落的護衛。護衛腰上挂了一把劍,一身黑衣,站得筆直,臉上同樣冷得像塊冰塊,範閑心中罵了聲蒼天,這護衛不就是範無救嘛!
這下範閑更好奇那錢老板的身份了,李承澤看他在凳子上扭來扭去,焦急地想看屏風後頭端坐的人的真面目,又怕動作太明顯被對方察覺扭扭捏捏,淡然地把桌上的糕點推向範閑,道:“別看了,當心被他發現,坐着的那位的确是必安。”
雖然範閑心中所想也是如此,但仍然忍不住一皺眉:“你怎麽又知道了?”
李承澤冷笑道:“我篤定,這聲音肯定是。”
範閑心裏不是滋味,還想嗆他一句,競拍卻已經開始了。
或許是畫裏的人太過驚豔,即便是驚世駭俗,收藏家們還偏偏就要了這番罕見的古畫。起價出乎意料的高,四百兩,範閑太陽穴一痛,還來不及吃驚,隔壁的錢老板就已經開始加價了。“八百兩。”
李承澤把最後一塊糕點吞下肚,手指點點桌面不悅道:“加價吶,不然這畫就得去別人家裏頭了。”
範閑手忙腳亂道:“一千兩!”
場上競争者良多,一聲“一千一百兩”,一句“一千五百兩”,價格很快爬到了兩千兩。範閑頭痛,心中早就不知自己到底是在生氣還是吃味了,大喊了“三千兩”,頗有當年殿堂前醉酒吟詩、頌吟出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壯志模樣,只是這回祭得不是自己的青雲才志,祭得是自己的綿綿柔情。
範閑話音剛落,屏風那側的年輕男人便道:“三千二百兩。”
這下一樓衆人皆是倒吸一口氣,全場靜默了一會兒,範閑又是一揮袖道:“三千五百兩。”
李承澤放下手中茶杯,呆呆看着範閑,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心道範閑這厮瘋了不成,這幾日他們過得毫無節制,已經快要囊中羞澀,他哪來那麽多錢?
錢老板的身形映在這層屏風上,他挺胸直背,煞是氣勢盎然。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範閑知道,對方也在凝視自己。果然,那錢老板仍然波瀾不驚地繼續加價:“三千八百兩。”
範閑憋着胸中那口悶氣,眼睛都不眨一下:“四千兩。”
那頭毫不退讓:“四千三百兩。”
整棟小樓內鴉雀無聲,連司儀都頗為納悶,這古畫雖然有些年代,小有收藏價值,但畢竟不是出自名家大豪之手,區區一個小知府,道的還是亡國之恨,頂多兩千兩,哪裏需要這種天價,莫不是二樓雅座兩位公子真當沖昏了頭腦,要為畫裏虛無缥缈的假人一擲千金?還真當是美色誤人要不得。
李承澤蹲坐在凳子上與範閑四目相對,面前的範閑給他一種極其義無反顧的錯覺,與他生前他面對長公主,面對自己,面對慶帝時那個桀骜不馴的身影漸漸重合,而後他見範閑對自己莫名一笑,不知天高地厚地說了目前的全場最高價:“六千兩。”
整個過程中李承澤一言未發,卻也緊張得口渴難耐,好似自己與那畫裏的欲魄心有靈犀,正在為自己究竟花落誰家急不可耐,竊喜不已。
六千兩的天價一出,全場皆是屏住了呼吸,見隔壁的錢老板未再有動靜,司儀喊道:“還有人要加價嗎?”
一片寂靜之下,司儀落錘三下,這畫卷至此便算是易主了。
範閑沉沉呼出一口氣,感覺自己達成了英雄救美的成就,胸中湧起一份詭異的快感。他知道謝必安的轉世正在看自己,遂大膽朝錢老板的方向拱手一鞠躬道:“先生,原諒在下無禮之舉,承讓了。”
這模樣頗為耀武揚威,錢老板也是好脾氣,絲毫不惱道:“這位公子想必是對此畫一見鐘情,相信公子定會珍愛此物,在下先道聲喜,恭喜了。”
說罷,他還特意起身對着屏風那頭的範閑一鞠躬。李承澤看着二人陰陽怪氣地互相奉承,怎麽看都不是滋味,等範閑落座,立即問他:“你哪來這麽多錢,等會兒所有古董都展覽完,便要交易了。”
範閑将自己的乾坤袋亮給他看:“自然是去典當行當些寶貝。你在這裏休息會兒,我去去就回。”
溜出王家園林很是簡單,但要找個典當行便沒那麽容易了。範閑出王府時約莫為傍晚時分,來到街上本沒花多少時間,可這街市雖然熱鬧,幾家典當行不是見天快黑了關門歇業,就是當家老板也去王家園林參加古藏鑒賞會去了。
範閑從城東一路找到城西,沿街打聽,終于找到了一家門店嬌小、毫不起眼的當鋪。
這當鋪實在不像個當鋪,普通典當行個個財大氣粗,門口鋪金鍍銀,店裏擺上一兩樣一看就價值不菲的鎮店之寶撐撐場子。可這當鋪,一塊陳舊的木頭牌匾簡陋地寫了“以一當十”四個大字,本是意指骁勇善戰的詞語,卻被店家用來打虛假廣告,若不是街上老居民說這是家當鋪,範閑還真以為這是哪個鐵匠開的兵器鋪。
整個鋪子似是很久沒打掃過,入眼處皆陳舊不堪。這個時間點還開着門,可見老板的勤快實屬少見。
範閑跨過偏高的門檻,還未開口,坐在櫃臺上的掌櫃便滿臉春風恭迎貴賓來了。
範閑看着那掌櫃老成的手勢,熟悉的弓腰,連眼角的小細紋都皺得同記憶裏分毫不差,霎時就明白了這當鋪裝修為何簡陋至此。試問王啓年轉世開的當鋪,能大方到哪裏去啊!
範閑僵着嘴角,連連後退,總覺得自己定是要被宰上一翻,現在可不是和老友相認的時機,腳腕一動就想開溜。
這掌櫃熱情地握住範閑的手,稍微一用力,“友善”地将範閑挽留在原地。他見範閑談吐不凡,走姿站姿皆有世家之氣,這個時間還來當鋪求錢,定是遇到了難題,此等機會,他豈有放過之理!
掌櫃的不僅笑容動作讓範閑懷念至極,連嘴裏冒出來的話都讓範閑恍恍然回到了過去。他道:“大人,有什麽需要的嗎?”
範閑回以他同樣粲然的笑容:“沒什麽,我突然想起我還有急事,我先……”
“欸——大人,大人,您先不慌。小人知道您有什麽急事,就是缺錢呗。這樣吧,來都來了,也不怕耽誤這點時間。小人姓梅,實不相瞞,現在這個點兒,當鋪老板們不是老婆孩子熱炕頭,就是在花樓裏聽小曲喝小酒呢。”這梅掌櫃手勁也是極大,像抓了根救命稻草般抓着範閑不讓他走。“您若是真的急着用錢,方圓十裏便只有我這兒還有機會了。”
好啊,你和謝必安,這輩子一個姓梅,一個姓錢,就是為了笑話我沒錢嗎?
範閑作罷,他明白,即便再花些功夫找到了新當鋪,趕回去怕也是晚了,這回只得便宜了梅掌櫃。他趕時間,也懶得避嫌,直接從乾坤袋裏掏出幾樣仙家寶貝給梅掌櫃看。
什麽紫金葫蘆,金光佛珠,瓊極舍利,應有盡有。那些仙物樣樣金光熠熠,仙氣充沛,範閑把東西推給梅掌櫃,張嘴便是獅子大開口:“這些,我要換五千八百兩。”
梅掌櫃生平第一次見冒着仙氣的寶貝,先是喜聞樂見地把玩一番,而後饒有興致地上下檢查,又忽然沒了興致,大失所望地朝範閑搖了搖頭。他對範閑一鞠躬,為難道:“大人,啊不,仙人,您這些都是修煉所用的東西,咱們凡人用不到吶。”
範閑不解:“你再轉手賣給那些修煉的道士,豈不是能大賺一筆,我這些都是真貨,不唬人。”
梅掌櫃苦惱地搖搖頭:“小人也想吶,但是我做的不過是小筆生意,不想徒惹生非,望海涵。”
範閑聽懂了,梅掌櫃是怕收了這些仙家寶器被道上修煉的不法之人給盯上,難保身家性命。範閑又确認了一遍,道:“這袋子可容納萬物,你也不要嗎?”
“不要。”梅掌櫃答得斬釘截鐵。
範閑理解,生前王啓年因自己被卷進大局之亂,這回自己斷然不可再重蹈覆轍,他将東西收回乾坤袋,恭敬道:“如此說來,在下身上實在沒有什麽貴重之物,但有一不可替代之品,平日總是忍不住多摸上幾回瞧上兩眼,趁今日,也好斷了在下的念想。”
範閑雙手奉上自己胸口珍藏的踏金印,踏金印還帶着他的體溫,暖和得像塊軟玉。範閑對梅掌櫃一行禮:“這金印,不知道能不能入了掌櫃的眼?”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