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範閑站在水果攤面前,面色凝重看着這位不同一般的攤主。這位攤主長了張國際化的臉,金發碧眼,一頭卷發包裹在白色頭巾裏,身上戴滿了各色的誇張寶石,正用一口口音極重的不标準國語招攬着生意。
“走過路過,多來看看,世界各地的水果,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吃不到的!”
李承澤頭一回遇到外國人,好奇地觀察了他很久,甚至比劃比劃自己的鼻子,偷偷去對比那人的高鼻梁,清朗地笑出了聲。
範閑尋思,臨安的重商文化果然在民間根深蒂固,這令人懷念的國際友人專用的中文發音也是許久未聽到了,生意能做到這裏來,想必不是什麽普通商人。
果然,這店面看似簡單,貨架上擺的水果卻是五花八門,千奇百怪,連範閑這種在現代世界生活過的人都看呆了。
先不說荔枝、覆盆子這種當季難以運輸保存的水果,就連火龍果、車厘子這類需要海外引進種子的水果也都整整齊齊一字排開。範閑不禁心中感慨,這個世界發展了這麽多年,看來是又要将絲綢之路再走一遍,算是大有進步了。
此店的牌匾寫了“金世果家”,範閑看看這些水果的成色,又看看标簽上的價格,覺得這店還不如叫“搶金世家”。
相比範閑的觀望為主,李承澤顯得更加興奮一些。他就愛這些甜津津、水靈靈的東西,個子矮不要緊,他踮起腳來瞧。各式水果被店主淋了點水霧,晶瑩剔透的水滴更顯得其鮮美可口。他好奇得走走看看,直到發現了自己的所愛,便停在那裏走不動了。
那個排貨架上擺了幾串巨大的葡萄,紫得發黑,葡萄個頭大得堪比多金老爺的扳指,一顆顆如學堂裏湊在一起小和尚念經的孩童們,搖頭晃腦地在葡萄枝幹上搖搖欲墜,對李承澤綻放着笑臉。恍惚間,李承澤聽聞到那串葡萄開口說了話:“快來吃我,快來吃我。”他趴在臺架上,仿佛看到了煙柳之地的花魁妩媚招手,目不轉睛。
發現了目标,李承澤立即行動。
攤主還在向範閑推薦剛從鄰市進貨的海塗西瓜,只見一個穿着光鮮亮麗的小公子晃着短小的身體跑過來,一把扯住範閑的衣袖,看着範閑的眼裏滿是渴求。
範閑現在已經對自己這個“假父親”的身份如魚得水了,趕緊露出一副關心他的樣子。
李承澤一言不語,把範閑拉到那個貨架前,指了指上頭擺的葡萄。
範閑見那葡萄的成色,連他都忍不住心動了一番,可惜一看價格,立馬打消了念頭。一串一百兩,這老板怎麽不去搶錢莊呢!
都說孩子是一家最大的寶貝,孩子說要買,做父母的怎能虧待了孩子,這小孩萬一哭鬧起來,父母便是不買也得買了。這外國店長深知國人的毛病,趕緊向範閑更加賣力推銷起來:“這葡萄可是從東瀛海運過來的呀,叫做紅寶石,用冰鎮了許久,成本大着呢。這個價格我也沒多少利潤。公子,您瞧瞧這色澤,這大小,上品吶!”
範閑開始懷念現代社會便捷的交通了,別說是日本的葡萄,就算是要地球那頭的巴西葡萄,照樣幾天就能到達。再者,難道葡萄中的巨峰和黑美人就不好吃了嗎?難道他們不配被擺在這貨架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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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這外國人像是能讀心似的,下一句便是:“紅寶石比巨峰葡萄好吃了不知多少倍,光是甜度,就是三倍!”他說完便面露些許嫌棄,似是嫌棄巨峰葡萄到了提都懶得提的地步。
一看範閑面露尴尬,李承澤又勾勾他的小手指,将手放在嘴邊擺了個手勢,似是有話要說。範閑即刻蹲下身與他輕聲商量起來。
不等李承澤開口,範閑倒是先面上愁眉苦臉:“殿下,您也太會挑了吧。雖說是要用陷阱引出欲魄來,可這會不會太明顯了?”
李承澤嚴肅地一挑眉,這張幼稚的小臉做起這個表情甚是風趣橫生,範閑被他一逗,倒是有些松動了原則,想給他買葡萄了。李承澤不解道:“哪裏明顯了?”
範閑支吾了兩聲:“就是……你想吶,咱們買了這麽貴的葡萄回去,欲魄肯定會覺得這是有人故意要引蛇出洞,反倒會躲起來。”
範閑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分析起來頭頭是道,但李承澤整顆心都已經挂在了那串葡萄上,雖然覺得範閑這話有些道理,眼裏範閑鐵公雞的形象卻蓋過了心底對他觀點的細微認同,說道:“貴的才更能上鈎呀。你是不是不肯給我買?”
“……沒有,我自然是肯的。”範閑心想只要不是傷天害理的事,他自然是會盡力滿足李承澤的所有願望的。
李承澤動了動黑溜溜的眼珠,悄悄對他說:“他肯定會來的,我了解我自己。”
“……”您之前吃糯米年糕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的呀。
這下水果攤的老板反倒是有些看不懂這兩人了,說是父子,但這互相咬耳朵的樣子卻像極了私奔的小情侶,擠眉弄眼的,讓人臉紅。
老板見範閑原本堅毅的表情有些松動,趕緊摘了顆葡萄拿清水清洗,遞給李承澤讓他試吃。
李承澤毫不客氣,那葡萄入口即化,汁水飽滿,清香無比,不過一口唇齒間便淨是紅寶石的甜美。嗓子被甘甜的葡萄汁浸潤,李承澤眼前一亮,這下可好,他非要買了他了。
範閑無奈,李承澤的瘾頭已經勾起,只得拿出錢袋掏錢。
見大魚上鈎,這商人趕緊趁熱打鐵,用那滑稽的外國口音繼續道:“公子,看您家的小公子愛吃,我就算您兩串一百九十兩,如何?”
“……”
李承澤乖巧地抱住範閑的大腿,擡頭眨眨水靈的眼,道:“一串誘敵,一串誘我,不好嗎?”
“……甚好。”範閑心痛,無商不奸,無商不奸吶!
買了這麽貴的葡萄,生怕欲魄沒發現,自然得招搖過市。李承澤瞧了那串葡萄許久,小心翼翼将它放入竹籃,轉頭就去提另一串,絲毫不虧待自己的舌頭和肚子。範閑也不扭捏,像個買菜的媽媽牽着他,頗有帶着自家兒子上街趕集的風火氣。
做戲就要做全套,上輩子勾心鬥角,範閑充分利用習得的演技,逢人必吹自家兒子聰明可人,不惜重金買了葡萄送給兒子當禮物。男人上菜場,真是百聞不如一見,稀奇,更何況身邊跟了個如此精致可愛的男孩,賣菜的大叔大嬸忍不住多給他們塞了幾捧菜。
“哎——小郎君,怎麽以前未見過你上街?你長得可真俊。”
不過付個銀子,還牽上手了。範閑笑着從那賣菜厥的少女手上收回自己的手,拎過李承澤的衣領,笑道:“平日裏都是娘子上街,今天她病了,我便帶孩子出來看看。”
“啊……您家孩子真可愛,可怎麽這幅男孩打扮,看臉明明是個女娃娃。”
範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摸着李承澤紮成球形的小發髻,道:“可不就是怕她上街被那些流氓小子欺負了去嘛……這樣穩妥些。”
李承澤剛花了他大把的錢,只顧着手上的葡萄,聽到這話也不過擡頭給了範閑一個警告的眼神,懶得惱了。
他邊走邊吃,自覺別有一番風味。一串紅寶石葡萄很快落肚,美食滋潤了心情,李承澤無視了範閑多次口頭挑事,聽話得跟着範閑走了許久,眼看範閑手上的菜籃子滿了起來,那串葡萄被蓋在了各種各樣的菜葉子下,生怕壓壞了那串金貴的葡萄,李承澤趕緊把葡萄提起來放在最上頭,還不忘再摘一顆放入嘴裏品嘗,甚是滿意。
範閑扭頭看他,欲言又止。
李承澤道:“我這是怕那欲魄看不到葡萄。”
範閑無奈地搖搖頭,道:“我就說做的太明顯了吧,他肯定不會上鈎。”
又是一顆紅寶石入口,李承澤此時心曠神怡,擡眼瞧範閑,微微笑了笑,小手伸向葡萄,做勢要從這串誘餌上摘下第二顆來。
未待他完成這番動作,範閑眼前突然一片烏黑不清,熱鬧祥和的集市剎那間烏煙瘴氣,塵埃漫天,雞鳴狗盜。這番飛沙走石的場景他們在不久前才剛剛經歷過一次,看着四周百姓慌忙收攤逃竄,範閑心道眼下正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單手抓緊了手上的菜籃子,打算等那欲魄一現身便好抓他個措手不及。
範閑仰起頭,身為神官,在周圍一片狼藉、橫七豎八的環境下顯得格外亭亭獨立。可惜風卷殘雲,這妖風實在太大,石粒細砂不長眼,恰巧跑進了範閑的眼裏。雙眼一受刺激,範閑眼睑瞬間淌出兩行清淚,剛擦了把臉,他便聽見身邊李承澤“哎喲”一聲倉促的小孩奶音,又是一陣摔倒的衣料摩擦聲。
範閑腦子一晃神,手上不過稍微失了力道,那菜籃子就被狂風吹到了上空,瞬間不見了蹤跡。
眼下場面,範閑也懶得管那菜籃了,他眯着淚眼去找李承澤,只見這孩子頭發被吹得東倒西歪,臉上灰塵東一塊西一塊,正坐在地上生悶氣。
範閑趕緊上前把他扶起,上下檢查了一番,并未受什麽傷,大約真的只是被這風吹得摔了一跤,這欲魄脾氣真夠古怪的。
臨安的百姓對這妖風已經習以為常,只是這回的風來的快去的快,攤都還沒來得及收便風平浪靜了,既然沒什麽損失,大家又是興高采烈吆喝着做起了生意。
李承澤看着周圍歡聲笑語,只有自己屁股朝地來了個平地摔,憤怒地甩開範閑的手,悶悶不樂道:“他竟然敢打我的手!”
範閑心道這欲魄也真是性情中人,盯着這串誘餌這麽半天,死活不出來,眼看李承澤吃了一顆,心生嫉妒,還不等正主吃第二顆就上門找事。搶了葡萄還不算,還記仇地打了正主的手,真是讓人啼笑皆非。
“誰讓你動了那串誘餌。我還真不明白了,欲魄對葡萄心有執念也就罷了,為何你也對此有執念,這欲望還能一分為二嗎?”
李承澤反駁道:“我這只是普通喜好,他那是搶,搶劫你明白嗎?”
範閑佩服他的邏輯,絲毫未因這惡作劇生氣,反而被李承澤七魄的坦率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他拉起李承澤的右手一看,果然手背紅了一片,還來不及給他吹上兩口,李承澤便将手縮回衣袖,艴然不悅道:“你手上的菜籃子呢?那串葡萄去哪了?”
範閑臉色一僵,不好意思道:“我一松手,就被他搶走了……”
李承澤咬牙切齒,恨鐵不成鋼道:“這就是搶,明白了吧。你就應該用捆仙鎖教訓他,直接捆起來就完事了。”
“……那繩子現在在你手上呀,關我什麽事兒。”
李承澤氣結,憋得無話可說,扭頭一看,地上幾棵散落的蔬菜無人整理,仔細一想,這不正是自己同範閑買的菜嗎。
他趕緊拉上範閑順着蔬菜位置找方才的犯人,青菜蘿蔔一路撿過來,很快在一輛敞開的運貨馬車前發現了菜籃子。李承澤見車上貨箱邊沿露了一截白衣衣角,不過一眨眼的功夫,那屆衣角便縮進了木箱,人太多,他作罷,只得同範閑悄悄跟上。
馬車停在一古樸園林前,明明是處私人宅院,今日門前卻車水馬龍,衣着華麗的官家富商、公子小姐笑盈盈互相打着招呼,進出的人絡繹不絕。
李承澤同範閑在角落觀察片刻,只見車夫拿了份紅帖交給管家,管家一聲吆喝,立即來了數名小仆人動作熟練地開始給馬車卸貨,用繩子捆住木箱,挑擔似的搬去了後院。
見狀,範閑也拉了李承澤進場。那管家見二人錦衣玉食的外相,趕緊鞠躬迎客,右手一攤,向範閑讨要請帖。
範閑也不尴尬,鞠躬還了禮,問道:“在下途徑此地,見這兒來人絡繹不絕,似是有什麽熱鬧的事兒,遂帶孩子來看看。”
李承澤趕緊裝作怕生,牽着範閑的手躲在他身後看管家,真是一幅令人憐惜的好景象。
這管家一直在為大戶人家做事,見他二人彬彬有禮,也趕緊恭敬解釋道:“是府上的老爺辦了個古藏玩具的競拍會,公子若是感興趣,在一旁手冊登記了名字也可直接進府參觀。買不買是另外一回事兒,重在廣交好友,欣賞藏品吶。”
這下李承澤也提起了興趣,二人意見一拍即合,交了份假名冊便光明正大進了大宅院。
這座園林是臨安商家大戶王家所有,門口瞧着是普通江南風光的白屋黑瓦,裏頭卻別有洞天。王老爺偏愛姑蘇景致,院裏也是模仿那兒。一座座造型怪異的假山排列不一,顯眼的花朵競相開放,松柏通天,樹影倒影在院內的小池中,與水中投映的水榭樓臺交至,淨添書情畫意。一道道圓形拱門坐落在石道上,每往裏走一道門,又是一座新的小花園,令人眼花缭亂。
園林內不少俊男美女眉目傳情,江南的空氣撩撥了情誼,可惜李承澤不用呼吸這道暧昧的空氣,不過欣賞了幾眼園林風光,便拉着範閑火急火燎地往後院跑。
後院已有不少打開了的木箱,行走的仆役們行色匆匆,手上拿的皆是各種珍貴的陶瓷銅器、名篇字畫。想必這些東西就是今日的重頭戲了,衆人只敢小心搬運,生怕磕了碰了釀出大禍。
李承澤記憶力超絕,一眼就找到了他們正在尋的木箱。那箱子通體烏黑,大得可以塞下三四個成年人,捆綁的繩子已經撤去,正安靜放在偏僻的角落裏,還未被仆役們整理過。
恰好此時一個巨大的青銅器搬入院內,衆人紛紛上前幫忙,範閑見他們無暇顧及角落,趕緊帶了李承澤上前開箱。
箱子帶了鎖,範閑稍施神力,銅鎖便立即打開了。誰想到,箱子裏頭躺的皆是擺放整齊的書畫,數量衆多,少說也有百卷,哪有什麽欲魄的影子。李承澤也是愛大家出手的名冊之人,可惜現在情況特殊,心中雖有不忍,也是立即彎腰要将這箱書畫一一打開檢查,範閑立即阻止了他:“殿下,這樣恐引得旁人注目。”
李承澤轉念一想,覺得有理,趕緊關上了木箱。這方剛落定,果然有仆役注意到了他們。一個身材矮小的仆役走來,面色帶兇色:“你們在幹嘛?”
他上前仔細檢查這木箱的鎖扣,好在範閑動作快,已将銅鎖複原,那仆役瞧了半天也未看出什麽端倪,反倒是範閑眼尖發現了他們需要的線索,從箱子旁彎腰撿起一根光禿禿的葡萄枝梗,給了那仆役臺階下,對他說道:“孩子不懂事,吃了葡萄亂丢垃圾,我回去教育教育。”
欲魄不知躲去了哪裏,一時半會兒也找不着,範閑只好同李承澤留在了園林內,順便瞧瞧這場盛大的古董鑒賞會。
開場前,主人還擺了一場戲攤子,特意去姑蘇請了幾位名伶小生獻唱。李承澤個頭矮,在人堆裏被擠來擠去,偏偏還仰了頭想看戲。範閑見他小臉憋得一股委屈樣,又死活不肯讓自己抱,心中不知怎的湧起一股憐惜,把李承澤舉到頭頂,讓他騎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最初,範閑還未患肌肉萎縮時,他的父親就經常将孩子騎在肩上走路看風景,可李承澤哪裏享受過什麽父愛,被這麽一舉,渾身僵硬地仿佛如臨大敵。這動作他只在民間父子身上見過,他知,這常發生在一生打拼、和諧普通的家庭中,卻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會有這麽一天。
戲臺上唱的正是《牡丹亭》,原是李承澤喜歡的戲,這下他可絲毫沒了興致觀賞,只覺得心中空蕩蕩一片,連《牡丹亭》的詞都忘了個一幹二淨,趕緊拍着範閑的脖子讓自己趕緊下來。
或許是他真的崩得太緊了,範閑将李承澤放下來時,他竟然是雙眼通紅,遮着臉不讓範閑看,直嚷着自己要進場看古董,誓要抓到欲魄以牙還牙。
範閑本就不想捉弄他,見他現在像個炮仗似的一點就燃,趕緊送小公子入了場。
大夥兒都還在外頭看那出《牡丹亭》,正廳來客極少,範閑剛想幫李承澤選個好位置,那小公子卻自己找到管家開了口:“來個雅間,視野要好,備一壺龍井,再送些糕點上來。”說完,李承澤掏掏範閑的錢袋,向對方送上一盞銀元寶。對方順理成章地笑納了。
見範閑表情複雜,李承澤毫無愧疚之意,解釋道:“我是真的不喜歡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