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廣陵是塊風水寶地,紫薇星護體,即使如今鬼門道大開,也是風調雨順,一往如前。
這裏自古百姓安生樂業,藏富于民,整個城市水網密布,勾勒了一番國泰民安的景象。雖然地處吳侬軟語的江南,但因毗鄰齊魯,民間巧藏了北方豪爽不羁的性格,熱情好客,來者不拒。這裏商賈甲天下,街上熱鬧非凡,饒是範閑見多識廣,也想出來走走看看。
範閑同李承澤來到此城已有五日,說是為了抓喜魄,但這兒民康物阜,實在看不出哪兒有鬼。唯一的鬼正藏在範閑右手的衣袖中,指揮着範閑買這兒買那兒,像極了個“偷錢”的財鬼。
範閑站在一個小攤前,端詳着攤位上各色各樣的頭飾。李承澤的頭發太密,一根發簪總覺得不踏實,這攤擺了不少男士發冠,範閑瞧瞧這個鍍金的,又摸摸那個帶玉的,覺得哪個都不對勁。
為了避免禍及無辜,作為殺身鬼的李承澤只得躲在範閑的寬袖內遮擋自己身上的怨氣。這可着實為難他了,他化作一道鬼氣纏在範閑手臂上,範閑便把他裝在衣袖裏,只準他在無人的地方出來放風,憋得李承澤心煩。這裏頭又窄又黑,哪裏都是範閑的體溫,李承澤別扭,只想給他找麻煩。
外頭人聲鼎沸,車水馬龍,李承澤雖然不喜歡人,但喜歡與民同歡。若是能讓他在屋頂上“蔑視”塵世,“眺望”人間,而後對這大好河山指點指點迷津,李承澤還是心動得直癢癢。
範閑正靜心敬業幫李承澤挑着東西,收東西的正主又開始了這幾天的日常活動。
他才不管範閑正在幹嘛,直接在衣袖裏不拘小節地開了口:“範閑,我要吃紅糖年糕。”
那攤販只見範閑一人,突然冒出來人聲,心道這公子看着文質彬彬,一表人才,說的話怎會如此幼稚無理。誰想範閑立即丢下了把弄在手的發冠,雙手揣着袖子,自言自語道:“好好好,馬上去買,馬上去買。”
小販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想這人難道是會腹語之術,又或是得了人格分裂?
範閑頭疼地按按太陽穴,這幾天在廣陵閑逛那麽久,喜魄半點消息沒撈到,反倒是李承澤在自己這裏撈走了不少銀兩。
一看這條上門的大魚就要游走了,小販趕緊喊道:“公子,咋不買了?”
範閑轉身對他揮揮手告別,無奈向小吃攤走去。
買到的紅糖年糕是剛出爐的,熱氣騰騰,幾塊晶瑩剔透的糯米年糕被打成含了些許顆粒的糊糊狀,澆上一層粘稠的糖漿,恰巧正值初秋,店家還大方的撒上了好幾層幹桂花,吆喝着給範閑端上來。範閑留下一粒銀子,大方告訴店家不用找錢,碗筷他也得借走,稍後才能還。
出手闊綽的客人在哪都受歡迎,店家一陣點頭哈腰,笑着答應。範閑端了那碗年糕就往小巷走。
到了無人之處,李承澤從他的衣袖裏鑽出,舒活舒活筋骨,抱臂微微擡頭看看範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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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閑已經習慣他略微驕縱的樣子,一如既往地微微彎腰,把碗筷都遞過去:“殿下,請。”
李承澤也不和他客氣,接過東西便吃起來。年糕被處理地極好,李承澤咬下去,被敲打過的糯米似是有了蓮藕般藕斷絲連的氣勢,黏黏得拖出一條長長的白色糯米條。甜美的糖漿配上當季的幹桂花,香而不膩。李承澤撐着熱氣多吃完了一塊,吃完注視了範閑一會兒,見他未提出什麽異議,低頭淨對着剩下的年糕下狠功夫去了。
他吃沒吃相,站沒站姿,嘴上狼吞虎咽不說,身子還得半倚着牆壁,範閑除了得看着他,不讓他亂跑,還得防着普通百姓鑽進巷子,以免一命呼嗚。突然大街上響起數聲鑼鼓聲,而後一陣鼓樂齊鳴,街上人頭攢動,閑逛的人群如同麻雀整齊地蹦蹦跳跳朝着一個方向湧去了。
李承澤停下筷子問道:“什麽事這麽熱鬧?”雪白的年糕還留在他嘴上,模樣甚是滑稽。
範閑側耳聆聽,譬如抛繡球啦,招女婿的字樣落入他耳裏,便道:“應是哪個人家的女兒快出嫁了,要抛球秀擇佳婿。”
這習俗李承澤聞來已久,卻從未瞧見過真的,心中好奇,頓時眼睛亮晶晶的,嘴裏的紅糖年糕也不香了。
他一搖一擺走到範閑身邊,把碗和筷子丢給範閑:“涼了,年糕硬了,不好吃了。”
“……”這才過了多久啊,您也真好意思說這話。
李承澤見他臉上略帶嫌棄,眨眨眼無辜道:“別客氣啊,機會難得,你也吃幾口。”
幾天下來,範閑其實已經摸透了李承澤的皇家脾氣,哪次不是吃到一半就不願再吃了,理由無非那麽幾句“吃膩了”、“突然飽了”、“可以留着肚子吃下一樣嘛”。罷了,一個生前習慣了驕奢淫逸的皇子,要對他包容,學會忍耐。
範閑任勞任怨地咽下他吃剩的年糕,見他赤着腳怡然自樂地往大街上走,一聲“殿下留步”,舉着碗熟能生巧地把他裝進了袖子裏。
這種招親的大場合,可千萬不能放這妖孽出去溜達。
完事,範閑打了個飽嗝,心想李承澤再不吃飽,他範閑就要吃撐了。
等這一仙一鬼去年糕鋪子裏還了碗,再走到招親的地方,街上早已人千人萬,圍得水洩不通了。
正因範閑還了個碗,他們才被人群擠得難以靠近,李承澤生氣地在袖子裏掐了範閑一把,疼得範閑“啊喲”一聲叫出來,惹得旁人紛紛側目。範閑低頭,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內心無數牢騷又開不了口。
只偷聽了路人的交談,範閑便很快明白了這場抛繡球招婿的來龍去脈。
原來,這戶楊家是廣陵有名的游俠世家,真乃俠肝義膽。平日裏救死扶傷、利國利民的事情沒少幹,頗受當地百姓的愛戴和尊敬。這老楊家,有一獨女,也是貌若天仙,冰雪聰明,繼承了父親的俠士心腸,從小練武,闖蕩江湖也留下不少佳話。
只可惜,這姑娘命犯八字,天煞孤星,以前有過一位男郎陪伴,可惜過早命隕,坐實了她命中無緣人的生辰八字。
這家世相貌配得上楊姑娘的男方,嫌這嫌那的,瞧不上楊家,若是稍微降低了對男方的要求,楊姑娘又是百般不願。這樣不上不下推搡了幾年,眼看自家姑娘年齡漸漸上去了,當父母的自然急。廣陵民風淳樸,城內百姓大多富饒老實,楊家人一合計,索性來個抛繡球招親,把姻緣交給天定。
楊姑娘也是個性情中人,命中注定之人遲遲不來,念着這或許也是天意,也甚是乖巧,便同意了父母的安排。
抛繡球的樓高三層,小樓獨立,紅綢四起,鞭炮轟隆,敲鑼打鼓的一樣不少,氣勢起來了,熱鬧也就來了。
約是楊家條件太好,乘龍快婿的機會難得,廣陵也有部分人不在意那些亂七八糟的迷信,不少男子紛紛向樓裏的姑娘怒表心意,喊幾句“非你不可”還不夠,更有人拿了範閑的情詩來湊數,把“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大聲念出。驚得範閑為他們的直白鼓掌,大誇這幾位仁兄為愛癡狂,感天動地,逗得躲在他衣袖裏的李承澤笑得裏直打滾。
終于,萬衆矚目之下,新娘登場了。只見她早已穿了一件紅豔豔的喜服,神态悠閑地邁上了高臺。衆人眼中,楊姑娘雖是武家出身,但身上莫名添了一份書香氣質,秀雅淡泊,只有笑起來時美目流盼,熱情似火,千嬌百媚又風情萬種。雖是喜服,這身衣服也頗具楊家特色,腰封收束,靈巧活潑,配上穿這衣服的美人,更是讓人自嘆不如,贊嘆連連。
只是,在百姓的歡呼聲中,獨留範閑一人滿臉困惑。他見這楊姑娘雙眼細眯,滿嘴龅牙,一顆黑痣點在她的下巴處,整張臉像是塗了層油,在樓上嬌滴滴地一笑,又一番搔首弄姿,真是東施效颦。範閑很久沒見過這麽醜的姑娘了,加之剛才下肚的年糕,胃裏真是一陣翻江倒海,差點吐出來。
他發出靈魂的吶喊:“有毒啊!這絕對有毒!”
範閑拉過身邊一位男子。那男子手上舉着塊紅綢,頗像範閑“穿越”前為偶像發瘋的姑娘們,吶喊尖叫。四周環境嘈雜,範閑只得跺腳大聲喊道,“兄臺,兄臺,你瞎了嗎!那臺上的人,醜得不像個人吶,她不是人!”
那男子很激動,只聽到了後面半句,害羞得說道:“沒錯,她不是人,她是仙女啊,如果能和她成親,我做鬼都願意!”
“……”
“她還救我呢……楊小姐真是,火辣辣,哎,我都不配看她一眼。”
範閑雖然早就明白,這世界還是瞎子多,衆人審美一直令他憂心忡忡,但時至今日,他只能由衷感嘆一句:“這個世界真的太瘋狂了。”
不由得範閑再多想,他只不過無意間一個擡頭,臺上的楊姑娘與他“不小心”來了個四目相對。楊姑娘見他也看向自己,又是莞爾一笑。範閑冷汗直冒,這是她看上自己了?
他雙腿一擡就想撤退,袖子裏的李承澤怒道:“不準走!”
話音一落,袖子裏又是被一陣猛掐,範閑疼得嗷嗷大叫,捂着手臂哀求道:“殿下,饒了我吧,她好像看上我了,我不想啊。”
李承澤惡劣地笑了一聲,接着袖子裏又傳來惡魔般的聲音:“就是不準你走,小範大人文武雙全,玉樹臨風,又有神光護體,才不怕那姑娘命中煞星,你快去搶繡球,定是一段金玉良緣,小王我準了。”
“……殿下!您要玩弄臣,能不能看看場合,下次還有機會玩,這次恕不奉陪。”
李承澤怎會如他所願,袖子裏最方便下手,李承澤對着他的手臂就是一口。範閑瞬間眼淚直飚,也不知道是被李承澤咬疼的,還是被這婚事吓哭的。
李承澤耽誤了他的逃跑時間,臺上的楊姑娘眨眼就開始丢繡球了。
這顆繡球纏了不少彩條,捆上六顆鈴铛,陽光下閃耀奪目,像極了楊姑娘,漂亮又精致。楊姑娘不愧是學過武的,對着自己的意中人一抛,這球扔得又快又準,就像是長了眼睛,飛快沖着範閑而來。
範閑自然得逃啊,他早就顧不上那麽多,就算暴露了神官的身份也得逃走,施展神力就想飛走。不料李承澤在袖中一用力,他的身體像是被灌了鉛直直下墜,他“啊喲”一聲,那繡球就如同個巨大的炸彈沖到了眼前。
範閑急中生智,用肩頂了一下那球,使出足球運動員都不一定會有的颠球技術,踢飛了那個繡球趕緊逃。
耳邊又傳來一聲李承澤的嗤笑,只見範閑袖中飛出一根金色的繩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捆住那個繡球,靈巧地往範閑右手一抛。
範閑眼睛瞪得巨大,他簡直不敢相信剛才那是自己的捆仙鎖在幫自己牽姻緣!
心裏早就目中無人的捆仙鎖充分發揮了自己的優勢,将那球綁的緊緊的,大大咧咧往範閑手上送。
不能讓他得逞!
範閑一扭手腕,把手鎖進衣袖,想讓捆仙鎖撲個空。可惜事與願違,袖子裏的那位祖宗伸出一只蒼白骨幹的手,穩穩地替他接過了那個繡球。
捆仙鎖第一次同新主人合作,如此天衣無縫,高興得不得了,趕緊鑽回範閑的衣袖裏向新主人撒嬌領賞去了。
李承澤的身體沒有溫度,甚至有些冰冷,他只将右手化了形,貼着範閑的手臂,讓範閑覺得那股涼鑽入了心裏,愣得一動不動,生怕一碰,李承澤便消散了。他也斷然不可能把自己的手伸出來,不然一人兩只右手,不把全場的百姓吓死不可。
範閑差點兩眼一白暈過去,見全場都安安靜靜看着自己,便知自己已經被下套,怒喊道:“……李承澤,你,你太過分了!”
捆仙鎖速度極快,普通人的肉眼難以捕捉,只見到範閑當衆炫耀了一番自己的蹴鞠實力,那繡球似乎是飛了出去又飛了回來,蹊跷又玄乎。但總而言之,這表演眼花缭亂,甚至厲害,可見這位相貌堂堂的公子一身好功夫,和楊姑娘真乃門當戶對,是段天賜良緣,衆人紛紛鼓掌祝賀。
李承澤把球抛到範閑的左手上,悄悄縮回自己的手,深藏功與名。
楊家衆人原本還怕抛球招婿會招到個不求上進的新浪,見範閑衣着不凡,貌若潘安,又身手利索,甚是滿意。
現下新姑爺誕生,場上的樂隊吹奏的更是起勁了。楊家管家一招呼,歡呼雀躍的百姓們便讓出一條小道,府上丫鬟們端着金銀珠寶、肉食果盤,在範閑面前立定,微微一屈膝甜甜得喊道:“姑爺請笑納。”
範閑冷汗不止:“我不是,我沒有,你們認錯人了。”
此時,連楊家當家,赫赫有名的楊大俠也下樓來了。“這位公子莫見外,別生分了同小女的關系。”說罷,還往他手上的繡球瞧了瞧。
範閑改變了剛才自己的想法,手上的繡球不是什麽炸彈,絕對是原子彈。
喜迎姑爺自然紅紅火火,場面雖然比不上範閑生前的那次婚宴,但這門親事少了皇家貴族的條條框框,講究單刀直入,城內百姓皆可參加酒宴來喝一杯喜酒,熱鬧極了。
這可苦了範閑,他雖常稱自己是個鄉野村夫,但好歹是個皇家的私生子,從小學習禮樂文明,現在反倒覺得這楊家是群山中強盜,強搶自己這個可憐的民男。
但靜下心來一想,方才這群瞎了眼的百姓,以及楊家粗暴至極的婚姻習俗,實在是蹊跷。
範閑知曉一種名為千面鬼的鬼魄,千人千面,每個人見它的模樣都是不同的。可千面鬼只喜愛殺人剝皮為自己裝扮,又為何大費周章搞上這麽一場招親?何況楊家人個個神色正常,不像是被鬼附身的樣子。
既然已經被招作了姑爺,範閑身為神官,自然得好好探查此事,遂也放棄了同這家人理論,打算将錯就錯,為民除害。
誰想得到,這家人實在是對這婚事心急如焚,範閑才進了他們家的大門,便跑出來一群丫鬟,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喜氣洋洋,一口一個姑爺,直接站成一圈圍住了範閑,露出了笑面虎的微笑。
身為男人,身為神官,不可對普通凡人女子出手,範閑只得無力反抗。這群丫鬟不愧是侍候武家游俠的,個個力大如牛,三下五除二便要上來剝了範閑的衣服。範閑一不留神,身上的乾坤袋、神筆和踏金印也被拿了下來。
他大呼:“不可以,我的東西!那些東西非常重要!”
主事的丫頭名為芳兒,很是機靈,見狀趕緊把他的東西收起來放在盒子裏,捏在手心,道:“姑爺放心,同我們小姐圓了洞房,芳兒便把這些東西都還給您。”
“……”
很快,範閑就沒空去理那盒子的寶物了,因為他的外衣也被扒了下來扔到髒衣簍裏。
……李承澤!
這罪魁禍首還躲在衣服裏!
範閑還來不及開口,那群姑娘們又來脫他的褲子,立馬把範閑如雞蛋剝殼收拾了個利索,只留了範閑一件亵褲,恐慌地遮着胸口看着她們。一個小丫頭笑眯眯地将髒衣簍拿出了房間。
“我的衣服……你們快把我的衣服還給我。”
芳兒又笑道:“馬上,姑爺稍等。”她一招手,丫頭們拿來一件嶄新的男士喜服,一身喜氣從頭紅到腳,用料精致,金絲鑲嵌,大氣華貴,可惜範閑無暇欣賞。
“這喜服與姑爺身形剛好,想必是老天爺也猜到了今天,托夢給了裁縫先生。奴婢先幫姑爺準備洗澡水,姑爺莫惱。”
範閑握拳閉眼,深呼出一口氣,心裏只有一個念頭:這妖孽到底是何方神聖,我範閑必要抓到他,與他勢不兩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