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想要指定找個人的轉世,對範閑這級別的神官而言,說難是難,說不難,也的确不是什麽難事。都道睹物思人,若是手頭有那人托付過情感的物品,念情蟲都能嗅着氣味找到轉世。可惜這東西宛如春蟬,鳴叫上一夜便化作春泥,歸入塵埃,成本略高。
李承澤的墓碑在此,自然是最适合的“睹物思人”物件。
範閑平日經常下凡刷任務攢功德,念情蟲這種東西實用性高,他還留了一只。
那頭李承澤架勢逼人,一手握着另一手的手腕,看似真的要徒手劈樹,範閑被他吓得趕緊掏出沉睡中的念情蟲,又對他吹噓了一番這寶貝的妙用。
這蟲子還是蟲蛹模樣,李承澤生前貴為皇室,從沒見過什麽醪糟蟲子,見範閑把蟲蛹放在手心把玩,惡心得捂住了嘴。
“什麽玩意兒,長的太難看了。”李承澤道。
範閑從小在儋州長大,鄉野田地裏小蟲子見怪不怪,他少年心性一上頭,故意把手上的蟲蛹往李承澤的方向一伸,李承澤驚得趕緊往後退了幾步,寒毛都立了起來。
“好了好了,不逗殿下了。”範閑把手攤平,蟲蛹閃出一道白色光芒,迅速張開了透明的翅膀,戰戰巍巍飛高了三指距離,似乎因為不能很好的适應新身體,又搖搖晃晃落回到範閑手上。
這蟲化了成蟲,倒是有螢火蟲的韻味,渾身閃着光芒,似若黑夜中的一盞小燈籠。
範閑把手托舉,将念情蟲向上一抛,小蟲兒終于展翅飛了起來,落在了李承澤的墓碑上。
它在那塊大理石墓碑上爬了一圈,停在碑面刻印的字上,吱吱叫了兩聲,飛回到範閑的頭上不肯走了。
李承澤盯着範閑發冠上的這點小光亮,見它沒有任何後續動作,皺着眉問:“靈兒呢?”
範閑同樣困惑:“殿下稍等片刻。”話落,他伸手去趕頭上的小蟲,催他趕緊動動。
神官的手若是真的拍下來,對小蟲而言必定是滅頂之災,念情蟲緊張地吱了一聲,迫不得已飛了起來,在範閑身上饒了兩圈,又是停在他頭頂不肯走了。
李承澤讨厭它的模樣,見那蟲子在自己墓碑上爬了幾圈,仿佛它落在自己身上一樣難受,現在念情蟲消極怠工,本來就不好的臉色冰冷得殺氣騰騰。若不是他惡心這類蟲子,早就對着範閑的頭頂來一鬼爪了。
他道:“範閑,我看這蟲子不是用來追蹤轉世之人的,是用來找想死的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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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閑一聽,心想這可壞了。用了那麽多念情蟲,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心想莫不是自己弄死了它那麽多兄弟姐妹,這回終于來了個受家族重托來報複自己的?
他無奈地把小蟲子從自己發冠上抓下來:“大哥,我和您打個商量,咱們有什麽苦仇大恨,下回再算可以嗎?雖然您就這一條命,但是事成之後,我定對您的家族盡心盡力,再也不亂殺無辜了。”
念情蟲吱吱叫得更加大聲了,它拼命地閃耀着身上的光芒,在範閑手上抗議。
範閑見那蟲子拼命的樣子,似是故障了一般,忽然茅塞頓開,臉上冷汗直冒,局促不安起來。
手上的念情蟲似乎是在為他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喝彩,扭着身子興奮起來。
李承澤死後,範閑的确對他念念不忘。範閑也不知為何,整日的悵然若失,好像時間忽然被人偷走了一段,渾身不自在。李承澤說他一開始就不喜歡自己,他沒否認,也不承認,那種矛盾且尖銳的想法一天天侵蝕着他。範閑明白自己同李承澤未曾連枝共冢,卻因為天生的相似,有過那麽一刻情深一往。
但那種情感,也僅此而已了。
他覺得不過偶爾會想起李承澤,那情感在墓碑上已凝集至此了嗎?
往日不可追,範閑明白這個道理,他很少沉迷過去,只想做好現在。可這念情蟲這麽一針見血地道出此事,讓他實在束手無策,敢怒不敢言。
好在李承澤因為厭惡那東西并未注意到那小蟲兒的異樣,只是見範閑對那蟲子的自言自語,諷刺道:“傻人養了只傻蟲,絕景。”
範閑耐下脾氣,生怕被李承澤發現,捂着手上的蟲子低語道:“大哥,別光盯着我啊。您再嗅嗅這墓碑,上頭有位姑娘的氣息,讓您找的是那位,不是我。”
念情蟲聽了,這才不情願地閃耀着身上的神光,裝模作樣在範閑手上滾了一圈,鄙夷地扭扭屁股飛走了。
連只小蟲子都嫌棄自己,範閑覺得自己這神官是越當越沒面子了。
李承澤找人心切,懶得管範閑在那自怨自艾,起身追上那蟲子。念情蟲飛得快,李承澤腳步也不慢,跟得緊緊的。
範閑還沉浸在剛才念情蟲的反應裏,他瞧了瞧尚在花期的合歡樹,掉下的一小叢樹冠倒在樹下,微風一動,花瓣如蒲公英飄飄灑灑。他鬼使神差地上前,掰下了一截小樹枝。
範閑追着念情蟲的痕跡跑了許久,黑夜漸漸轉亮,東邊的天際吐出一道火紅的朝霞。潮濕的空氣中飄來鹹味,風聲慢慢變大,隐約聽到陣陣浪濤聲,範閑明白,他們是來到海邊了。
遠遠的,他便看到李承澤立在小小的海崖邊,赤腳站在一個巨大的石塊上,約是跑的太快,鞋子也弄丢了。
這是李承澤第一次聽到看到大海,呆在那裏愣了半天。海風太大,吹得他一頭長發如雲飄逸,清瘦的身子被裹在衣物間,衣袖紛飛。範閑不由回想起上輩子看的那些電視劇,海邊自殺的人,最後一幅場景大多是這樣,決絕且孤獨。
念情蟲明明往前還飛了半裏地左右,李承澤卻停留在這裏,範閑走到他身邊,見他表情溫和,面帶淺笑,倒是有些摸不着頭腦了。範閑只得同他一起站在海崖上,離下頭濤濤的波浪一線之隔眺望。
忽然李承澤伸出手指着海面,淡淡說了一句:“靈兒回來了。”
範閑順着他的手望去,的确,微微亮起的天際,一艘不大不小的漁船搖搖晃晃得朝岸邊駛來。坐在船頭撐漿的是個男人,臉上的笑容比李承澤更加柔和,對着漁船中央的女子說着什麽。那女子臉上沒什麽绮羅粉黛,蘋果肌被海風吹得紅彤彤,利索地用手上的鈎子整理漁網,将今天捕來的魚蝦螃蟹按種類丢在不同的水桶裏。她手上的活不停,擡頭回應那個男人,今日收成不錯,兩人自然臉上笑容熠熠。
兩人那副樣子,連範閑都看呆了。
李承澤拉拉範閑的衣角,問:“他們今天捕到了什麽,你認得嗎?”
範閑只看到那兩人滿滿一籮筐的收貨,哪裏看得清這魚是什麽魚,這蝦是什麽蝦。
李承澤生前吃的山珍海味不少,卻都是放在盤子裏的熟物,也不認識什麽生鮮海鮮。他被日出的太陽刺了眼睛,眯着眼又凝視那兩人的船靠了岸,接應二人的夥計也把裝魚蝦的家夥拿過來,幫兩人拉攏漁船靠岸。
範閑看不得李承澤惆悵的模樣,只得道:“看不清吶,要不上去仔細看看?如果你想和靈兒說說話,也不是不可以。”
“算了,我怕我一過去,明天就只能看到他們的屍體了。”
“不是說,只有做了虧心事的人才會死嗎?再不濟我幫你護法,你躲到我袖子裏來,我帶你過去。”
李承澤斜眼瞧他:“我就是随便看看她,你瞎摻和什麽。”
他說是這麽說,人倒是誠實地蹲在了石頭上,兩手托着下巴靜靜地看着那兩夫妻給船卸貨。
念情蟲幫他們找到了人,功成身退,氣息已然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範閑嘆了口氣,瞧李承澤看得仔細,一時也找不到別的話題,便說:“漁民大多寅時時分就得起床出海,趕在清晨第一批海貨上架前出貨。”
李承澤不回應,範閑以為他沒聽,心想他應該是累了,又來了一句:“等會我們找個地方休息一下,整頓整頓再出發。”
海風呼呼,聽得李承澤耳朵嗡嗡作響。過了好一會兒,李承澤才開口:“是嗎?那漁民好辛苦啊。”
“……”感情還在想先前那句話的內容嗎?
李承澤面上冷淡,實則內心五味陳雜。他對葉靈兒談不上感情,卻多少有過情誼。過了這許多年,見了墓碑,又看了葉靈兒,有些許慶幸她的安好,但更多的是莫名其妙的難過。範閑多此一舉種的合歡樹像是一層酸楚的屏障,遮住了那個空蕩蕩的皇陵,也遮住了李承澤的雙眼,攪的他大腦生疼。海風吹得他眼睛泛紅,但他不能揉眼睛,只怕一揉,裏頭的眼淚就會掉下來。
範閑按了按太陽穴,一夜沒睡,饒是神官也受不了了。他不忍看李承澤的黯然,只想快些把他拖離這個海邊,本還想安撫李承澤幾句,耳邊突然傳來一聲“範兄”。
範閑一個激靈,這下瞌睡蟲也被打跑了,他看了一圈四周,并未有人,還想着是自己累得出現了幻聽,那聲音又響了起來:“範兄,是我啊,程君,我在你們後面,你小心過來,別讓他發現了我。”
千裏隔音術!難怪李承澤聽不見。
範閑見李承澤還在那裏默默發呆,根本無心看自己,趕緊邁開腳步去找人。
果然程君躲在離他們不遠的石堆下,見了範閑,趕緊把手上的燙手山芋給了他:“給,這是你要的踏金印,你可得記着還吶,千萬得完璧歸趙。”
東西到了手,見程君一臉惴惴不安,範閑笑道:“多謝。為何如此慌張?”
程君明顯臉上帶了話,欲言又止地看了範閑一眼,伸手在範閑手上寫了一個“天”字。
天界耳朵萬千,指不定就被誰聽了去。程君如此反應,定是他借金印的消息走漏了風聲,或是這金印本身就有問題。
能幫範閑的只有這些,程君趕緊露出一臉非禮勿視的表情:“你以為我想來啊,還不是同施白猜拳輸了,被那殺身鬼盯上,可夠我吃一壺的。”
“……”
還不等範閑把東西收好,程君又恢複了八卦的樣子:“欸,你們剛才在幹嘛?為什麽不動手,海邊冷冷冰冰的,風景有什麽好看?”
“動手?……你是指打架?”
程君真是恨鐵不成鋼:“我說的動手,就是那個呀!”他雙手舉起大拇指,暧昧的靠在一起,“親嘴啥的。”
“……”範閑差點跳起來,“瞎說什麽呢,我是那種人嗎?”
程君怎麽看都覺得他就是那種人。
範閑扶額:“人家現在難過的緊,我再沖上去豈不是自讨苦吃,被他一通揍。”
“佩服,佩服,小仙沒啥經驗,不愧是範兄,真上道,學到了。”
“……”範閑選擇放棄同這人講話。
收好了踏金印,範閑回到海崖,果然李承澤保持這方才的姿勢一動未動。範閑明白他現在需要什麽,同他一起坐在那塊石頭上看海。
現在旭日東升,整個海面都被鍍上了一層不均勻的金色,天空變成橙色,這片土地朦朦胧胧的就要醒來,正是一日之計在于晨的好時光。誰知道肩頭一沉,身邊那個威風凜凜以一敵千的殺身鬼突然脖子一歪倒在了範閑懷裏。
“……”
李承澤雙眼緊閉,面色安詳,一只手撺着範閑的衣角,動了動腦袋調整了一下位置,在他腿上找到一個舒服的位置,便更懶得動彈了。
“……殿下。”
李承澤擡了擡肩膀,單伸出食指往自己嘴上擺了個手勢:“噓——別說話,有些累。”
範閑聽話地噤了聲,脫了自己的外套替他蓋上。老實講,李承澤睡着的樣子頗有些乖巧的樣子,盛氣淩人的嘴角彎成一個小小的月勾,薄薄的嘴唇抿着,白淨的臉躲在劉海下,任由陣陣海風為他輕和撫摸。
他很快睡着了。範閑幫他把散在臉上的頭發理好,拿出踏金印沉思。這法器不可多得,底部用篆體寫了個“封”,若被這東西蓋了印,妖魔鬼怪便介會成階下囚徒,聽令于印的主人。
李承澤身為一個鬼,手還放在神官的衣服上,他的五指泛着粉紅,下意識輕輕握着拳,慵懶得恬靜,沒有任何防備和警惕。
範閑吹了會海風,只覺這風太鹹了,差點把他眼淚吹出來。他見李承澤熟睡,從乾坤袋掏出了天帝禦賜的小刀。純金偏軟,範閑用上了神力,毫不猶豫地用刀割去一小塊底部的純金,抹去那裏刻的“封”字,又從衣袖拿了方才撿的合歡花枝,照着那朵粉紅色的小花,一刀一頓,刻上了一朵合歡花。
所謂四大皆空,心中若是只留了花紅柳綠的空空世界,便只圖為一人吟唱。
此刻的範閑還未參悟到如此,他只道天生我材必有用,也不怕世人笑他瘋。為了李承澤,折了腰便折了腰,他這一生活的太順暢,好似一場美夢,現在突然夢醒了,眼裏的人和事也都變了,他範閑不貪常人貪的,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麽。
但此刻,他不會讓李承澤再胡作非為,也不會容任何人欺辱李承澤。
活在當下,就要為當下努力。
李承澤一覺醒來,範閑仍是那個坐姿,只是歪着腦袋,一只手貼着石塊滑動,垂下來的卷毛随着他的動作晃動,不知道在做些什麽。
李承澤不過動了一下脖子,他就有所察覺停下了手上的活。
李承澤渾身還有點僵硬,他撐手起來,範閑的衣服便掉下來。他捏着那塊布料呆了很久,直到範閑的手碰上自己的頭發,才忽然神志歸位,反射性捏住範閑的手問:“你做什麽?”
範閑手掌一翻,将掌心的東西給他看,是一支小小的木簪。木簪通體白淨,流暢筆直的簪身,底部削尖,頂端微微彎曲,雖然不惹眼,卻也足夠素雅出塵。李承澤見他身邊放着一把一看就不凡的小刀,手邊石塊的位置被劃出一片白白痕跡,想他必是趁自己睡着做了這個小東西。
範閑捏着李承澤的肩膀讓他背對自己,拿手指梳理對方及膝的頭發。其實李承澤生前頭發并未長成這般,只是化鬼後身形多少有了變化,頭發便比普通女子長了不少。
這幾天他們東奔西走,李承澤也從未束發,一頭長發早就打了結。範閑怕他疼,小心幫他解開幾個大的結,實在理不清的,就拿小刀直接割斷。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李承澤雖以斷了世間塵緣,但畢竟從沒被人剪過頭發,僵硬地不敢動。範閑替他揉揉肩膀放松,刀鋒利,幾下就削掉他數縷打結的頭發。
範閑道:“剪了煩惱絲,就不要去想那些事,忍不住,就發洩發洩,別憋着。”
李承澤眨眨眼,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回道:“但是有些煩惱是關于你的,也不要想嗎?”
範閑被他的直白吓到:“……你發洩的還不夠?咬的我脖子現在還疼呢,我的事你若不高興想,也不要想,開心更重要。”
李承澤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君子動口不動手,下次不準咬人,有事情就說出來。”
“那個替身術只能用一次,你傷口好了,我就不能對你用了。”李承澤以為他對這個咬傷耿耿于懷,解釋道。
“我沒怪你,再說了我也傷了你。”範閑利索的幫他處理好頭發,把長發束成一縷盤起來,又替李承澤綁了個發髻,拿剛才自己削的木簪固定上。
李承澤奇道:“你哪來的木頭?”
“在你墳頭撿的合歡樹枝,我給打磨了一下。”
範閑把他丢在地上的外套拿起,撣撣灰塵,整理好東西站起身又捏捏大腿,李承澤在上面躺了大半天,他身體早就麻了。
李承澤生前經常束發,現在卻有些不習慣了。範閑替他紮得不松不緊,他甚是滿意,調皮地吹吹自己的劉海,又摸摸自己的後腦勺,果然自覺清爽了不少。
範閑盯着他吹彈可破的後頸,藏在胸口的踏金印硌得他莫名心慌:“這樣比較像你。”
李承澤整理好衣服伸了個懶腰:“嗯啊,海邊可真好。”
範閑盯着他惬意的模樣,苦澀地開口:“是啊,容易靜心想些以前想不通的事情。”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