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範閑和李承澤的目的地便是皇陵。
地方是範閑定的,目前離京都最近的七魄——哀魄便在此處。其實,就連李承澤也說不上自己七魄的具體位置,只能依據感覺定個大概。他不過畫了個範圍,兩個人還得商量。
李承澤對範閑說:“京都城外東北方向八裏到十裏,哀魄就在那附近。”
範閑思索片刻,道:“那就是皇陵了,那裏有個慶國皇陵舊址。”
李承澤隐約記起來了些。他還活着的時候,慶國曾修築過一次皇陵,祭祖儀式都是太子去的,和他沒什麽關系,後來他服毒自殺,恨那些宮裏人恨的要死,怎麽可能去皇陵瞧上一眼,具體位置自然不曉得。
他極其不信任地瞧了兩眼範閑:“你怎麽知道就在那裏?”
“……猜的。”範閑不好意思提自己曾經去過幾次南慶皇陵,都是為了放置東西,“先去看看吧,就算不在,我們也可以地毯式搜尋。”
二人披着濃濃夜色出發,現在已是夏末,他們踏着今年最後稀稀拉拉的蟬鳴,吹着日益涼爽舒适的秋風,空氣裏悶了點潮濕,但無傷大雅。李承澤踩在枯枝落葉上,範閑就走在他前面,隔了兩個身為,熟門熟路地仿佛是這皇陵的主人。
南慶皇陵歷時五年竣工,後來又有不少繼位者善修。可惜畢竟已是千年的文物了,朝代更疊,現在的人早就不在意什麽慶國帝皇,沒人再會給慶國皇室留面子。
皇陵建在地下,入口處破布闌珊,雜草橫生。範閑提了盞小燈,邊走邊清理雜草,怕李承澤踩到什麽硬物,還踢走了不少帶了棱角的石塊。
範閑成功找到了入口,那裏堆了幾塊大石頭,掩映在草叢裏,人煙罕至,确實隐蔽。範閑伸手搬開其中一塊石頭,又在底下的石頭上敲了三下,一陣地動山搖,地面打開了一道小門,階梯直通而下,看不到頭。
底下的黴菌氣味撲面而上,李承澤難受得嗆了個噴嚏。
範閑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心道好歹也是自家祖宗的大本營,嫌棄成這樣的也就李承澤了。他揮手打散飄上來的塵土,輕咳一聲:“殿下,下來吧。”
範閑把燈往後提,替李承澤照亮腳下的路。
通道很窄,兩個男人均是身高體長,免不得縮頭縮腦。李承澤的鞋子從來沒有好好穿過,好幾次只赤腳用腳趾勾了鞋面,腳後跟踩着鞋梆子,頗有現代人穿拖鞋的架勢,範閑回回見他那樣,都忍不住懷疑他也是“穿越”過來的。
以前範閑是沒那個膽量,也沒那個面子去說他,雖說是沾了點血緣的親哥,但一個是在朝堂攪弄多年風雨的二皇子,一個是突然入京身份成迷的範家私生子,範閑怎麽開口,感覺不是個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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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閑是個腳控,就喜歡看人白白淨淨的腳面,腳美襯人美,李承澤這樣的最對他胃口。
臺階太多,李承澤走的小心又緩慢,範閑也不惱,就拿手上的燈籠照着他的腳。紙做的神燈是紅色的,暖融融的燭光為李承澤的皮膚添了一層血色。
李承澤一手捂着自己的口鼻,一手提着長長的衣擺,明顯不能習慣這種又髒又窄的地方,滿臉的厭惡。他見範閑慢條斯理地提着燈籠,甚至時不時轉過身來瞧幾眼自己的腳,有些憤懑。他這是怕自己不會走路摔着?
李承澤把衣擺放下遮住腳面,氣道:“走你的路,趕緊下去。”
範閑暗道莫不是自己的小癖好被他給發現了,趕緊扭頭看前面的路,末了還裝模作業補上一句:“殿下,下頭大概還有一百多檔的臺階,咱就到了。”
李承澤翻了個白眼,好在範閑果然安分起來,領他踏上了底下的地面。範閑一揮手,地下皇陵的燭燈都被他的神火點亮了。即使慶國後來由于國力衰弱被颠覆,這片皇陵也象征了這個國家最輝煌的時刻,地下空曠的很。
李承澤沒想到地底下設施這麽齊全,惱的用手擰了下範閑的胳膊:“你玩我呢?”
範閑疼得直求饒:“殿下吶,你先前打我的那幾拳還沒好呢,手下留情。這燭臺只有下面有啊,我真冤枉。”
李承澤瞪了他一眼:“果然如此,剛才就覺得你對這裏熟,你有事沒事來我家皇陵幹嘛。”
範閑心道你家不也就是我家嘛,但怕開了口會被暴揍:“就……給你們送點東西。”
地底下的空氣實在是烏煙瘴氣,李承澤不想多說話,把範閑晾在原地就往主室走去。
皇陵藏了無數金銀財寶,自古以來就有不要命的來這裏尋寶盜墓。
過了近千年,南慶皇陵也被偷盜了無數次。李承澤能看到牆壁上痕跡斑斑,心想之前這裏鑲嵌的寶石怕都被人用小刀挖走了。越往主室走,偷盜的痕跡越是明顯。陪葬的酒盞和銅器介是不翼而飛,只留下幾個舊跡斑斑的破箱子,更別提棺材旁放的金條玉器了,偷了不算,還在地上留下了不少打鬥痕跡。
慶帝生前貪戀皇權,國家也在他的控制下盛極一時,三皇子李承平繼位後同生父并無二樣,快刀斬亂麻斷了不少前朝舊部勢力,統一天下觸口可及。可惜盛極必衰,等到了下一輩,慶國便因連年的戰事岌岌可危。或許是他們慶國皇室天生賤骨,握着十足的財權還恐着手足的反撲,宮中內鬥不斷,加之外部風雲聚變,衰弱下來不過那麽幾年。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整個國,消散殆盡了。
皇陵裏的陪葬物大多被盜走了,哪裏還有皇親貴族們鼎铛玉石的影子。李承澤自己也是皇權更疊上的犧牲品,他若有所思地撫摸過一個個靈柩腐朽的木頭,心裏忍不住感慨萬千。慶帝沒能看到的未來,他看到了。他覺得甚是好笑,起了興趣,在這許多房間內走來走去,對着各個靈柩前立的銘牌觀察起來。
他找不到慶帝的靈柩。
他猜,慶帝的棺材可能是什麽特別高等的木頭做的,若是沒有腐爛,定是被人拆了連同棺材都搬走。
而後便是一個小室,并排放了幾尊破爛棺材。他瞧見其中一個墓碑寫了李雲睿的名字,想着旁邊的爛木頭,便是自己的歸處了。往事如煙,多思無益,他強迫自己不要在乎這些。
他未有任何一絲傷心,很快又找到了自己母妃的靈室。在這皇陵的一側室內,是個又髒又小的內室,這裏也是被盜墓的偷了個精光,除了母妃生前喜歡的一個青銅書架——那太重了,什麽都不剩。
李承澤一眼便認出這是母妃最後安葬的地方。
這間房裏有書,還是幹幹淨淨的,整整齊齊摞着的新書。
“範閑!”李承澤喊道。
剛才範閑見李承澤一直臉色不善,生怕他又一時想不開,七魄不受三魂控制又發作,這次如果再打架,他們兩個定是要被埋在這皇陵裏了。
他趕緊道:“我在呢,在這。”
李承澤略緊張地指書架上的書:“真是見鬼了。”
範閑看看他蒼白的手指,心道的确是見鬼了,這鬼就在他跟前賊喊抓賊呢。範閑嘆氣道:“……這書都是我放的。”
李承澤松了口氣,又覺得莫名其妙,一撇嘴:“你放這書幹嘛?”
“殿下生前最後的願望便是讓我好生照顧淑貴妃,我怎敢失約。”範閑只得老實交代,“這裏老遭賊,我帶來的書都被偷了好幾回了,也不知道偷書能幹嘛……又不是什麽古董。我就只得時常補上幾次。”
李承澤靠近書架,瞧了瞧上頭的書,古書典藏放了不少,流行話本也不缺,甚至連辭藻文釋的注本都有,但書架的最上面一層,滿滿的放了一排《紅樓》精裝本。他心道範閑可真夠自戀的,随手抽了一本翻了起來。
紙質甚好,手感極佳,适合打發時間。他讓範閑拉開乾坤袋,想把這一架子的書都裝進去帶走,範閑哭喪着臉:“殿下吶,您現在和那些盜墓的有什麽區別,偷的還都是自己母親的東西,小神罪過啊,罪過。”
李承澤被他這話逗笑了:“不過是留個念想,給她送書還有什麽用呢?死了就是死了,不如物盡其用。”
他邊搬書邊清點,等拿完了大部分,探頭去夠最上層的《紅樓》。
範閑實在是沒眼看了,他每回進這屋,哪次不是抱誠守真,懷着最高敬意來的。淑貴妃因為李承澤的事被貶,最後病死在冷宮,但念在母家忠心耿耿,家底殷厚,還是葬入了皇陵。淑貴妃知書達理,又是李承澤的母親,範閑從來不敢怠慢,倒是她自己兒子沒皮沒臉,連老娘的供品都不放過。
“範閑,你這書送都送了,怎麽還少了一本?”
範閑拎着乾坤袋湊過去看:“不可能呀,我明明放了一整套。”
“你自己瞧。”李承澤把書冊遞給他,的确,二十二回之後直接跳到了二十四回,蹊跷。
範閑摸摸自己的腦袋:“不可能,我記得我全放上來了……哪個盜墓的偷書只偷一本啊。”
李承澤細細摸了書封,回憶起了第二十三回 的內容,瞬時想了個明白,馬不停蹄地把剩下的書塞給範閑:“他來過了,拿走了那本二十三回。”
“誰?”
“我的哀魄呀。”說起這書,李承澤侃侃而談,“二十三回講了林黛玉聽那《牡丹亭》,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明是豆蔻年紀卻得不到想要的,觸景生情,林妹妹就哭了咧。”
範閑看他在那裏洋洋自得,生前對方一句“只談風月”飄進腦海,腦裏介是對方意氣風發的樣子,他苦笑道:“殿下還真是……喜歡《紅樓》。”
李承澤也想到了同一件事,不免有些尴尬,可事已至此,李承澤懶得在他面前撐面子,糊弄地嗯了一句,把書打包好裝進乾坤袋,大搖大擺地就要走人。
“等等,我們不找他了嗎?”
李承澤無所謂的擺擺手,仿佛找七魄這事兒與他無關似的:“随緣吧,看來他還想品品《牡丹亭》,我也不急。”
範閑卻是替他心裏悲涼,慶國舉國颠覆,生母靈柩被盜,可他仍然面無表情地在皇陵東張西望,現在他能置身事外,也算是自由了。
範閑說道:“我還知道一處地方,哀魄可能在那裏。”
李承澤扭頭:“何處?”
“不遠,你随我來。”
李承澤生前犯了謀逆大罪,雖因體面入了皇陵,但範閑知道他還有一處衣冠冢。地方是葉靈兒選的,入棺的時候,範閑特意請了寺廟的大師替李承澤念安魂咒,誰知李承澤未能投胎,現在想來,真是被對方坑走了一大筆錢。
李承澤的衣冠冢離皇陵不遠,葉靈兒知道他厭惡皇家,将李承澤的墓背對了皇陵,直到死前最後一口氣,也對那墓念念不忘。她身故後,範閑在那衣冠冢後面栽下一棵合歡樹,直接替這墓斷了皇陵的氣念。過了這千年,那小樹已經長成參天古木,枝繁葉茂。
範閑雖常去皇陵祭拜淑貴妃,但從未在那裏瞧過幾次李承澤,他心裏的李承澤只安葬在此處,一個合歡花落下的地方。
範閑這回牽了李承澤的手,他仍然小心提着燈籠,大老遠就看到了這棵引人注目的合歡。
這季節正直合歡花期末尾,那花朵像柳絮,風一吹,粉色的花飄得到處都是,細細長長的花瓣包裹了花蕊,灑得滿地缤紛。
李承澤知道合歡,這樹常見,卻從未仔細瞧過這種樹,第一次觀賞,便是這麽一棵龐然大物,愣得沒說上話來。
他繞到樹後面,見自己的墓成了個小小的山包,墳前立了墓碑,上頭刻了一排大字:夫君李承澤之墓,突然心亂如麻。
他若有所思驚道:“原來是靈兒立的碑。”
範閑自然也想起他說的紅衣姑娘,那武癡當初在此不知落了多少淚,雖然最後改嫁,但當時心裏終歸是有過李承澤。
那棵合歡實在是太大了,落下的粉色花骨朵兒鋪滿了李承澤的整個衣冠冢,配上葉靈兒立的墓碑,一邊是落花如雨,一邊是與世長辭,倒是有些滑稽的相配。
李承澤摸了摸自己的墓碑,大理石做的碑,這麽多年過去也是磨損的厲害。他沿着刻字的印記寫了一遍墓碑的內容,完全能想象葉靈兒是懷着怎樣的心情葬下了自己。說實話,他原以為自己死了就是死了,哪會有什麽安身之所,沒想到,自己雖然結局潰不成軍,卻因葉靈兒之舉,保留了一個衣冠冢。反倒是那群葬入皇陵的人,個個死後靈柩不知所蹤,水中撈月一場空。
李承澤想,真的是太好笑了。
他沖範閑指了指落在自己墳上的合歡花,笑得停不下來:“哪個傻子腦子進水,在墳墓旁邊種合歡花,吃飽了撐得慌吧。”
“……”他都這麽說了,範閑實在開不了口說是自己種的,便道,“說不定是哪顆種子覺得殿下這裏是塊風水寶地,便想落地生根了。”
李承澤笑得更癫狂了:“就我這兒,還風水寶地,這草木能發芽算是它毅力頑強。”
他輕輕拍了拍墓碑,大步走到合歡樹下,擡腳用力一踹,那樹杆猛地一抖,只是掉下來更多花朵,花瓣帶着深夜的露水,很快李承澤的頭上便沾滿了花瓣。他卻根本停下來,繼續踹那棵樹。
範閑曾來這墓碑前說,等自己不用再羞羞笑的時候,再來看他。結果,那一輩子只來了一回,即是葉靈兒死後栽樹的時候。
飛升後,範閑活暢快了,祭拜過李承澤幾次,次數不多,不挑什麽日子,想起來了便來這裏看看。他也不明白這棵樹為何就長得那麽大了,但這棵樹算是他看着長大,即便只有播種之恩從未澆過水,可多年情感,他實在看不慣李承澤這麽折騰那樹。
“李承澤!”範閑跑過去拉住他,李承澤掙紮,幾下交手後,燈籠落在了地上。被那火紅的燈光一照,李承澤發上粘的合歡花像極了曼珠沙華,合歡突成了死亡。
範閑呼吸一滞,只聽到一聲樹幹折斷的聲音,樹的軀幹被踹了那麽多下毫發無傷,上頭的樹冠卻活生生掉下來一束。
樹冠上挂了個“人”,和李承澤有一樣的臉。
李承澤丢開範閑的手,走到自己的哀魄面前。哀魄果然滿面淚水,整張臉蒼白無力,黑眼圈大得吓人,眼睛腫的像兩個鈴铛,見李承澤一臉兇樣跑過來,更是哭的直抽泣,上氣不接下氣。
李承澤才懶得管自己的哀魄怎麽樣,他跑過來只有一個目的,搶他的書。哀魄反抗,但哪裏敵得過兩魄歸位的李承澤。一陣雞飛狗跳之後,李承澤勝利了,他拿着那本皺巴巴的《紅樓》洋洋得意,還不忘嘲笑對方一句:“看什麽《紅樓》,你曉得個什麽《牡丹亭》,一邊兒呆着去。”
那哀魄被欺負了,也不理會李承澤,反倒看向範閑。
他從樹冠上被李承澤活生生踹下來,多少有些狼狽,樹葉花瓣落了滿身,偏偏只着了一件白色紗衣,在和李承澤的撕扯中,兩條白花花的腿都露在外面,現在全身被樹上的露水一打濕,趴在地上起不來,身形倒是顯得美輪美奂,像林妹妹般惹人憐愛,要不是臉蛋實在哭的太兇太駭人,範閑都要控制不住自己上去英雄救美了。
當然了,範閑也不敢和現在的李承澤搶書。
只見李承澤毛手毛腳整理了那本第二十三回 ,胡亂把書壓平,拉着哀魄的手就要收服了他。
那可憐的哀魄自然沒有任何反抗,他只是呆若木雞地看着範閑,等到漸漸感受不到自己的身體和哀楚,才哀哀欲絕地問範閑:“你……為什麽……要種這棵樹?你告訴我……”
範閑一驚,暗道不妙,全身都緊張起來,那哀魄怕是早就知道這棵合歡是自己栽的,莫不是在這裏躲了幾百年了?那自己方才和李承澤扯謊有什麽用,李承澤會知道真相嗎?
哀魄消失,李承澤重得三魄,鬼氣大漲,他胸口起伏,慢慢吐出幾口氣,靠深呼吸按捺住幾欲暴漲的力量。《牡丹亭》中,杜麗娘生而複死,死而複生,攪得地府天上地下,終于與柳夢梅終成眷屬。現在他自己成了鬼了,才覺得荒唐。管他是林黛玉,還是李承澤,都何必對這個故事念念不忘,話本子就只是話本子,多說無益。
那冊《紅樓》二十三回好不容易被輾平,在他手裏又被捏皺了。
“範閑,我要見葉靈兒的轉世。”李承澤擡手指着那棵合歡樹,“你若不同意,我就砍了這棵樹。”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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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亭》其實是很有名的昆曲啦,故事大家有興趣的話可以百度,但是我覺得只看我的文章敘述應該也能明白故事梗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