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範閑同那怒魄纏鬥。李承澤或許真的恨範閑入骨,怒魄一見到他,怨氣便高漲了幾層,天都為他震了震,怨氣直沖而上遮住了日輝。
京都是王都,帝都自古屍橫遍地,多少忠魂埋骨,李承澤的怒魄仿佛重新吹響了戰争的號角,喚醒了沉睡多年的他們去血染沙場。施白和程君架開武器,義無反顧沖進了鬼場。
李承澤的怒魄實在是名副其實的強大,打起架來招式混亂,光憑蠻力,只盯着範閑出手,招招狠絕。範閑以神筆召喚出四頭靈犬,白光熠熠的神犬們一躍而起咬住了他的四肢,那怒魄似乎根本感覺不到疼痛,也不理會這群不肯松口的狗,将怨氣聚集于指尖,黑色的指甲對着範閑就是一爪。
範閑不得不轉動手腕用神筆的筆杆抵擋。這神筆自飛升起就跟着範閑,雖是紫檀木所制,但堅不可摧,範閑被對方擊退了好幾步,握筆的虎口發麻,低頭一瞧自己的筆,好家夥,筆杆上留下了一道指甲印。
那怒魄同樣傷痕累累,先不說身上四只靈犬的犬牙,方才對範閑的那一擊,沖擊力反擊得他也悶出了一口血。可他根本停不下攻擊,怒魄積攢了李承澤一生的怨念和憤慨,偏偏其中極大一部分針對了範閑,心裏遍地是範閑留下的殘骸。
他見到範閑,就仿佛大火中又澆了一層油,好似一頭失去了理智的雄鹿,頂着頭上巨大的鹿角對人亂撞。
範閑見他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還想好生勸他幾句,對方趁此機會一個俯沖,淩厲柔韌的身體化作一道影子,頃刻間便出現在範閑跟前,鬼爪朝他的腹部一刺,直搗黃龍,範閑吃了痛,神光爆發把他灼傷至倒地不起,發絲都被燒掉了好幾縷。
那一擊沒有收束任何力量,範閑被扔出了老遠,落在周邊百姓的房頂又滾落而下,先前召喚出的靈犬也因他神力不穩也消失了個幹淨。他原以為自己會同地面來個親密接觸,卻只覺衣領一緊,轉過頭來,原來是被人提在了半空中。
“範閑。”來“人”說話了。
範閑瞥見那“人”腰間的捆仙鎖,震驚地好似頭頂被人砸了塊磚頭,虎頭虎臉問道:“李承澤,你怎麽跑出來的,你把我的捆仙鎖怎麽了!”
李承澤丢垃圾似的把他丢在地上:“你這狼狽樣,也是少見。我就說他不好對付,還不聽了。”
範閑捂着自己血肉模糊的腹部,皺着眉頭看他:“你輕點,剛才那下我肋骨怕是斷了。”
那怒魄已經被傷的體無完膚,偏偏見李承澤親自到了此地,更是怒火中燒,甚至都懶得管地上喘氣的範閑,伸出爪子就往李承澤身上攻擊。
作神官多年,從沒見過七魄攻擊本體,連範閑都忍不住張口調侃道:“他為什麽攻擊你,見了正主不能乖點嗎?”
話音一落,怒魄的動作更是如霹靂疾風,飛針急下,落雨般打在李承澤身上,李承澤不禁怒罵自己的魂魄明明已經插翅難飛還想破釜沉舟,真是愚蠢至極。
他拿起腰間的捆仙鎖,對着怒魄就是一鞭。對方動作皎潔,逃得快,捆仙鎖堪堪抓住了怒魄的手,卻也劈的對方觸手不及,把他的的右手瞬間打得皮開肉綻。
Advertisement
頭一回看到有人拿捆仙鎖當鞭子使的,範閑心疼地大叫:“那個是仙家法寶,可不是馬鞭啊!”
李承澤扭頭沖範閑大喊:“你別說話了,不要再激怒他。”
就這一個動作,對方不知何時出現在李承澤臉龐,黑色的尖指甲便劃破了李承澤的右臉,利索地見了血。
李承澤捂着自己的臉,暗道一聲糟糕,喉間瞬時湧上一陣血腥。他掐住自己的脖子,整個人突然一震,跪倒在地,唇角湧出大量鮮血蜿蜒不斷。李承澤身體扭曲地在地上匍匐着,他瞪着雙眼,愣愣見自己的怒魄靠近自己,想說的話竟都被新鮮的血液擋在了喉間。
範閑已經見過他因為懼魄魔障一回,怕他又犯,忍着腹部的疼上前想幫他護法,卻被李承澤不知何時召喚的壓山鬼壓在了身上,一時難以行動。
而後他看到了毛骨悚然的一幕。
只見那面目全非的怒魄走到李承澤面前,抓住李承澤的頭發将他整個人提起,詭異一笑,伸出舌頭舔在了他臉上的傷口處。李承澤看上去十分痛苦,即使拼命抵抗,身上唯一的懼魄仍讓他難以抵擋面前過于強大的怒魄。
範閑看到一個極其嗜血成性的鬼親吻了一個會同人談笑風生的“鬼”。
那怒魄如同氣泡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殘留在李承澤周遭的戾氣。
黑色的戾氣尖銳得已肉眼可見,他們籠罩在李承澤身上,像是一張網,包裹住了李承澤所有僅存的人性。李承澤停止了戰栗,他更像個真正意義上的鬼了,臉色蒼白的不帶任何溫度,卻又那麽攝魄鈎魂,及膝的長發蓋住了他精瘦的胸膛,眸若冷電,唯獨臉上的血痕增添了一絲氣色。他就那麽定定地站着,給予了範閑寂寞與冷漠的目光。
範閑被體型巨大的壓山鬼按倒在地上,面對這樣的李承澤一瞬間看呆了,甚至忘記了掙紮。
李承澤取回了怒魄,兩魄歸位,鬼氣滔天。他一個飛身落到範閑面前,擡手就給了範閑幾拳,毫無章法的拳腳幾乎要了他的命。
“範閑,我要你償命……”
範閑被他打得痛到摧心剖肝,他這才意識到,李承澤怕是對這個怒魄毫無辦法,才一直沒有取回。這下怒魄得到了正主的靈智,可就更難對付了。
“李承澤,你冷靜!我拜托你冷靜點!”
李承澤對着範閑又是一腳,也不急于殺死範閑,顯然已經陷入報複的快感中,沉迷在了折磨血敵的愉悅裏。
範閑飛升後很少再受這樣的傷,也是疼的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擠出最後一點力氣,小指一勾,李承澤腰間的捆仙鎖閃耀出一道金光,瞬時幾陣扭轉,又把李承澤五花大綁捆了起來。
見狀,範閑松了口氣,吐出嘴裏憋了好久的淤血。
現在再去責罵自己的繩子已經亡羊補牢,誰料李承澤就算是被困,嘴裏也不停下:“範閑,你個僞君子,小人,你為了你的護衛,殺了我多少護衛?你自己算算,為了滕梓荊,你殺了多少人!”
範閑對他的話一愣,心裏不免波濤萬丈。
而那邊李承澤早已陷入癫狂,怒氣滔天,硬生生把自己的生平拆成一段段,仿佛已經細細品了千百遍,如今硬要把過去遭遇不公之事給範閑娓娓道來。
“我恨父皇,我恨他,我恨這個京都,我恨他們,我恨他們……”
到了後來,李承澤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恨誰,說着說着,似乎也忘記了自己是誰:“李承澤也是個孬種,知道了自己殺身鬼的身份後,竟然沒有想着在鬼界做番大事業,倒是東躲西藏,怕惹到了凡人暴斃而死。”
他是個瘋子,但範閑體會到了瘋子的絕望和痛苦。那種刺骨的悲痛從他身上漫出,像是綿綿不絕的冷水,窩在手上,也會從指縫中流出,最後只留掌心一灘冰涼。
“那個懼魄膽小怕事,一直跟着我,李承澤從我手上取回了那個膽小鬼,齊了,這膽小鬼和他真配,就是孬種,哈哈,都是孬種,他不行,他這樣的人,怎麽當皇帝。”
李承澤說着說着,反倒自己先落下淚來,很快他便因為渾身劇痛得直打哆嗦,牙齒打架。被那捆仙鎖困在這片彈丸之地裏,李承澤縮起身子扭頭看範閑,見那男人神色複雜,他更加興奮起來,用氣音吞吐着:“你現在對他好……有,有什麽用,他死了,他早就……死了,他不要,他不要你的那些……假東西。”
範閑知道這是因為怒魄強行奪了李承澤的意識而反噬造成的痛苦,七魄受控于三魂,現在本末倒置,想必真正的李承澤此時也不好受。
範閑看着他眉眼冷凝的神色,将對方那種悲怆的樣子印入眼簾:“殿下,少說幾句吧。”
李承澤終于顫抖着吐出了一口鮮血,他被反噬的太厲害了,他沒有辦法殺了自己,也沒有辦法殺了範閑,只能氣氣範閑,讓範閑變得和自己一樣撕心裂肺,讓他兔死狐悲:“我最多,就是痛個幾天……你,你就不一樣了……你不想聽?也是……你從來不給我解釋的機會……我生前,集市清場,若是拿了人家的東西,都會留下銀兩,你也從來……都不聽我說……”
捆仙鎖通靈智,也物同主人,不知何時那繩子早就松了大半,可惜李承澤渾身動彈不得,即使捆仙鎖只是裝模作樣地纏在他身上,他也全然感知不到。
李承澤一受控制,方圓百裏的魑魅魍魉終于收了形,施白和程君騰出手來,趕到此處,見範閑少有的千瘡百孔又心如刀絞,臉色蒼白的和倒在地上的厲鬼李承澤差不多,介是大驚,心道這鬼究竟是強大到了何等地步才會令小範詩仙如此難堪。
同僚受傷至此,豈有不管不顧之理?
“妖孽膽敢再此胡言亂語!”
施白和程君同時出手,祭出一道仙氣,化作一尾飛羽向李承澤襲去。
李承澤看了一眼那道神光,淡淡一笑,微微擡頭,朝範閑的方向輕輕吹了一口氣。範閑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大腦發昏,周身的骨頭都被重新拆開重組了一次,一瞬間目不可視物。等這陣疼痛過去,他才發現自己趟在了方才李承澤的位置上,自己的捆仙鎖真真切切纏到了主人身上。
範閑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就聽見前面慘叫一聲——是李承澤抓住了施白和程君。
李承澤像個君臨天下的鬼王,面目猙獰,亂發狂舞,瞳孔泛了紅,嘴角帶着獨特的高傲,兩只手分別掐着兩個小神官的脖子,用力起來手臂上都是青筋。
他把兩個神官壓在地上,雖然對二者用着刑,但眼神卻是看向範閑的。
施白痛苦的用手去推他的手臂,但李承澤巋然不動,鬼氣完全壓過了二人的神力,勢不可擋。
“移形換影……他什麽時候……”程君艱難地開口。這招式在三界內并不是什麽稀奇招式,妖魔鬼怪,道士和尚,神佛大仙都有在用,但皆需要符咒作為介質,李承澤斷然沒有時間制作符咒。
範閑身上的捆仙鎖仿佛明白了自己已經犯下大錯,立即收了神通,畏畏縮縮向範閑鞠着躬。事出有因,罪在自己,範閑都懂。
捆仙鎖為何沒能在客棧控制住李承澤,這緣由他猜到了,只能認,不能怪這個小靈器。
範閑一瘸一拐朝李承澤走過去,他在想辦法,他必須想出辦法來。他每靠近一步,李承澤便更加用力地掐着兩個神官,面色兇戾。範閑停下了腳步,他不能讓李承澤手上染了神官的血。
範閑淡然道:“不是移形換影,是替身術,因為我們交換了體%/[Q';-=]液。”
他邊說邊扯下自己脖子上的繃帶,把那個壓印露出來給李承澤看:“方才,你在客棧咬了我一口,用自己的唾液交換了我的血液。”
範閑按了按脖子上的咬痕,那裏還是疼的,雖然只是一個小傷口,卻疼過他渾身所有的傷口。他繼續道:“剛才劃破李承澤的臉,怕也是為了這個目的,用手上捆仙鎖打出來的血交換了他的血,所以你成功強占了這具身體。”
範閑說道這裏,一時間竟不知道該繼續說什麽,李承澤的聰慧他早已明了,但那怒魄明明已經失了神志還能算計至此,真是配得上是千年一見的殺身鬼名號了。
範閑已經體力不支,喉嚨間血水湧了上來,面前李承澤的淩厲殺氣卻越迫越近了,血流入了他的眼睛,李承澤的臉連同周圍的景色變得血紅起來。但紅色很襯他,這樣機敏的殺身鬼配得上最豔麗的紅。
他知道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一定不能讓李承澤殺了神官,不然自己難保他。
範閑把神筆收了起來,他不想讓對方有任何懷疑自己的地方,他要把李承澤完完整整保下來,之前沒成功,這次必須成功。
“殿下,你先前說,想重新投胎為人,此話現在還算數嗎?”
李承澤眼神松動了些許,此時的他其實疼痛難忍,強撐了一口氣拿手上的兩條命在威脅範閑,範閑提出的條件的确極具誘惑力。
範閑快站不住了,繼續道:“你說,我不給你機會解釋。我問你,客棧對我咬的那一口,是故意為之,還是無意為之。”
“……”
“我問了你,你卻也不答,咱們以前的事兒,怪我,也不能僅怪我。”
“……”
“殿下,我會幫你找全七魄,助你重新投胎,不知你是否願意給我一次機會。”
李承澤深沉地看了一眼範閑:“你,要如何助我。”
“我會單獨與你行動,走遍神州大地。而你手上那兩位,會去別的地方捉鬼。”
李承澤不語。
範閑心裏很是焦急,他的手變得愈來愈冷,身上的傷口叫嚣着疼痛,他認真看了看李承澤的表情,額頭上的汗不自覺得流出來,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兒,翻山倒海的,很受煎熬。
他手指一蜷縮,捆仙鎖扭着身體探出頭來,朝範閑唯唯諾諾詢問半天,再範閑點頭同意後聽話地纏在了李承澤腰上。
“這東西歡喜你,我把它贈你,表我誠意。”
“若是沒成功,你待如何?”
範閑運氣好慣了,生平最不怕的就是賭:“若是沒成功,我這命,你便拿走吧。”
李承澤放開了施白和程君。
李承澤的鬼相實在是動人心魄,內眼角的兩道紅印像是兩道血淚,他收了那副張牙舞爪的面孔,素淨的臉上一道爪印,安靜下來的時候是個翩翩君子,空靈孤清卻又盛氣逼人。
他凝視範閑良久,想要透過範閑的這層皮囊,看穿他的柔情和沈迷。李承澤用自己的軀幹抒寫過一個故事,範閑也用一支筆書寫過一段傳奇。範閑心裏究竟藏了什麽,如今他看清了些許,但大部分仍然模糊不清。
李承澤只得了兩魄,分不清情感,心情大起大落後只感疲憊,他落得一句話:“範閑,我是無意間咬的你。我也不要你的性命,我不稀罕。”
三天後的深夜,範閑選擇拖着未痊愈的身體帶李承澤出城。
臨走前,範閑找來施白和程君。
“你們去找珏林山的書晨上仙借他的踏金印一用,就說是我需要。”他把身上的玉佩作為信物交給二人,“速去速回。”
踏金印是天界數一數二的封印咒印,施白經過這一遭,已經深知李承澤的可怕,他頗為擔心地看了一眼範閑。
這詩神反而笑道:“我不會亂來,你們照辦就行。”
李承澤為殺身鬼易招人自殺,死人的怨氣重新回到他身上凝集,如此下去即是惡性循環,範閑難以想象在這之前他到底引了多少人自殺。
活到現在,範閑明白自己手染鮮血,有無辜的血,也有可恨的血。這世間沒有絕對幹淨的人,他自知自己不是善人,但他突然覺得,自己比他殺死的可恨之人髒的多。
李承澤的怒魄大罵他的那些言語,讓範閑徹底醍醐灌頂,看清了自己的虛僞,此刻,他無比地想幫這殺身鬼投胎做人,完成逆天之怒,了卻心願。
他們不想驚擾任何人,挑了一條偏僻小道,避開人群離開了京都。
TBC
————————————————
懼魄算是初遇,而怒魄,在一定程度上打開了兩人的心結吧,雖然是靠打架和嘴炮模式。
劇情是李承澤趕到京都是為了取回自己的二魄,懼魄因為膽小一直跟着怒魄求保護。怒魄實在太難對付,李承澤就先收了懼魄想再等等,沒想到等到了範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