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
留在這裏……他不知道,也想不明白,不懂,難道是因為愛嗎,他太愛藍姍了……他一定很愛她,因而留戀她待過的學校,舍不得轉手他們的婚房,更不願意離開牡丹。
龔小亮還是一言不發,羅記者一個人說話,他道:“我以前啊,看過一個電影,一個紀錄片,一個連環變态殺人犯站在法庭上,他殺害的其中一個受害者的父親在法庭上對他說,雖然你可能不相信,但是孩子,我原諒你,”羅記者彈開些煙灰,“那個殺人犯就哭了。”
“你說,人真的能原諒嗎?是憎恨比較讓人有活下去的動力還是原諒更能讓生活繼續下去?”
龔小亮從羅記者的煙盒裏拿了根煙,點上了,深吸了一口。
奇哥來上菜了,一看龔小亮和他手裏的煙,又一看羅記者,笑了笑走開了。
第一道菜是焖魚,随後白米飯,鍋包肉和粉絲也上來了,羅記者大口吃菜,大口扒飯,顧不上說話了,龔小亮把煙架在骨碟邊,吃了一碗白米飯,搭了幾片白菜葉子,幹掉了杯裏剩下的酒,拿起燒了一大半的煙走去了外頭繼續抽。不一會兒,羅記者滿嘴油光的出來了,他遞給龔小亮一張名片,他還在《牡丹晚報》,還跑法制新聞。他和龔小亮揮揮手,走了。
這天打烊後,龔小亮把這張名片拿回了他的小房間,從床底摸出個鐵皮餅幹盒,放了進去。盒裏還有其他東西:一張印上了血跡的女人照片,半包煙,一只打火機,一張新辦的銀行存折,裏頭有一千多塊。
他的過去和現在就這樣攤開在他面前。
龔小亮把煙和打火機拿了出來,蓋上了盒子,藏了回去。他穿上鞋子,裹上外套,走去外面抽煙。他走得離旅館和飯館都遠遠的,夜深了,稀稀落落的路燈忽明忽暗,戲弄着路上不多的行人。地上還有雪,前幾天才下過,踩着沙沙的響,不知不覺,龔小亮走到了春水街上。他太熟悉這條路了,只要靠近這裏,他的兩條腿就會自動把他往這裏帶。他在這裏出生,他在這裏長大,他在這裏騎着自行車飛馳,一心只想快些去學校,快些見到他的老師愛人。
發廊,便民超市都關了,街的盡頭隐隐傳來樂聲,好像有人在彈鋼琴。
龔小亮循着聲音找過去。他又來到了那間教堂門前。
門關着,但龔小亮聽得很清楚,那鋼琴樂聲正是從門後傳來的。彈琴的還是那個男孩兒吧,因為這樂曲還是那麽不連貫,那麽瑣碎。
龔小亮看了眼教堂門口周日歡迎朝鮮語禮拜的燈箱。今天恰好是周日。
他扔了煙,推開門,走了進去。
雖然是晚上了,但教堂裏還是有很多人,男的女的,有很年輕的,也有很老的,幾乎都在哭,聲嘶力竭,歇斯底裏,他們喊的都是朝鮮話。龔小亮環視了圈,到處都是哭泣的眼睛,絕望的面孔,痛苦的扭曲着的身體,而穹頂上吊下來的耶稣似乎比他們所有人加起來還要絕望。
他的肋骨像一把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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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琴的确實還是那個不大的男孩兒,龔小亮找了個角落坐下了,沒多久,一個穿黑衣服的男人坐到了他身邊。在周遭如浪的哭喊中,男人手捧紅封皮的《聖經》朗讀着什麽。龔小亮聽不懂。
讀着讀着,男人哭了,他側過臉,淚眼婆娑地對着龔小亮,他還在念着,但發音是龔小亮聽得懂的了,男人在說中文了。他铿锵有力地念道:“我要你和女人彼此為仇。你的後裔和女人的後裔也彼此為仇。女人的後裔要傷你的頭,你要傷她的腳跟。”
藍姍的腳後跟陷進被褥裏,她跳起來,在床上蹦得高高的,她跌下來,從雲端跌落,摔在地上,頭破血流。
龔小亮愣住了,那讀經的男人握住了龔小亮的手,他閉上了眼睛,嘴角在抽搐,眉心緊鎖,但很快他的表情就平和了,就顯得十分陶醉了。
不協調的鋼琴曲還在繼續,男孩兒賣力地演奏,手指看上去像是要抽筋了。發洩的人群中有人開始抽自己耳光,拿腦袋撞前面的椅子。燭光燒着耶稣的腳。龔小亮一手被男人緊握着,他覺得痛,他把另一手攥成了拳頭,掐着自己的手心,他更痛了。他也平和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