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龔小亮後來又去了教堂好幾次,他認識了那個哭着讀《聖經》的男人。男人叫樸智勇,開大貨車的,朝鮮族,有個女兒,十八了,和他老婆一起常年待在韓國慶州。樸智勇的錢包裏有張他們一家三口的合照,照片裏的他背靠着輛貨車的車前燈,一手牽着個小女孩兒,另一手攬着個不茍言笑的女人。樸智勇笑着露出一排牙縫很大的牙齒。或許是因為常年在公路上奔走,飲食不規律的關系,他的胃不好,口氣重,嘴角總是擠着兩個小水泡,他又愛說話,話一多,說得一久,嘴邊就要溢出白沫,原先圍在他身邊聽他說話的人就都半掩着口鼻散開了,樸智勇對此絲毫不在意,他總是哈哈一笑,再一拍手,又把人給聚攏了,瞅着手裏的登記表給大家分配任務。樸智勇熱心公益,每周都會組織教友去牡丹養老院做義工,教會有輛七人座的車,他負責開車,也負責統籌聯絡。他要了龔小亮的電話號碼,三不五時就打電話問他要不要參加他們的敬老活動。
龔小亮每周有一天假,他先前一直沒放,樸智勇接連給他打個幾次電話後,他不好意思了,找奇哥商量了番,往後每周六他都休假,就趁這天去養老院。
樸智勇組織的這幫教友有開飯館的,有開超市的,大家都很熱心,每次出發都是滿滿一車吃的用的,一上車,樸智勇就帶頭唱起了福音歌,這些人裏屬龔小亮最年輕,也只有他不講朝鮮話,為了照顧他,大家唱的是中文版的福音歌,唱歌時相鄰座位的人們無論男女全都手拉起手,五指抓着五指,微仰起頭,潛心歌頌。他們的服裝也很統一,穿的全是印有教會名字的防風外套,領口還別個小十字架徽章。歌唱完,有的人會摸出珠串念經。我的主,我的神,聖母啊,我的罪……龔小亮零零碎碎地聽到些中文字眼。
樸智勇的後視鏡下也挂着條十字架珠串,很長,十字架上有個耶稣,車子一路往前開,耶稣不停搖來晃去,盯着看久了,伴着周遭毫無起伏地誦經聲,直叫人昏昏欲睡。每次車程才過半,龔小亮就昏睡了過去。
到了養老院,大家陸續下車,樸智勇會将這群熱心的人們聚成一個小圈,他站在中間分派今天工作。龔小亮年輕力壯,通常都是負責協助護工幫老人家洗澡,清潔屋子。剩下的那些中年男人女人多數都被分去娛樂室和老人家聊聊天,打打撲克牌,互相解解悶。樸智勇會帶兩三個幫手去養老院的花圃,據他說他擅長料理花草,養老院的一小片花圃和一個小菜園子都是他照料的。他在那裏種白菜和青菜,收成了就做泡菜,給養老院留一些,給教友們分一些。
一名養老院的護工會帶龔小亮去見那些等着洗澡的老人們。
養老院的住宿條件也分三六九等,最末的那等睡十個人的大房間,需要和同一樓層的另外兩個十人間共用廁所和浴室;好一些的是五人間,房間裏有個獨立廁所,不過洗澡還是得去公共浴室;最好的是單人間,不僅有專人全天候照料,浴室就在房間裏。雖然公共和私用浴室都是二十四小時供應熱水,可不是每個老人還有力氣自己清潔,養老院裏護工少,老人多,多人間裏的護工一個得看顧至少三個老人,護工的年紀也都不小了,老人們一會兒這個要吃了,一會兒那個要尿了,一會兒散步時間到了,又一會兒賴在床上嗯嗯哦哦,問什麽都不答應,就是渾身不舒坦,孩子似的直叫喚。因此教會來人幫忙,養老院還是很歡迎的。
護工手把手教會了龔小亮怎麽把人抱上輪椅,怎麽把輪椅推進浴室,怎麽再把人從輪椅抱進浴缸,有的老人很安靜,無論怎麽折騰都不聲不響,木頭似的,有的老人情緒激動,會打人,會咬人,會張開沒有了牙齒的嘴呼喊。他已經說不出話。抵觸情緒太濃烈的就只能用淋浴沖洗,再給他們擦幹身體,再擦幹輪椅。
養老院三樓的一個姓吳的老人對于洗澡這事兒總是反抗得特別激烈,他尚且能說話,他不允許任何人靠近自己。
他大叫着:“滾!!滾!!!”
他還會用拐杖打人,護工都不願意接近他,只有龔小亮,每每都是他迎着打罵上去。老人因為常年不下床,已經生了褥瘡,不能碰水,只能擦身,還得上藥,工序繁複,龔小亮一邊替他抹藥膏,老人一邊咬他,抽他耳光,抓他的頭發,掐他,擰他,龔小亮默默承受,一聲不吭。有一回在臉上落下了三道血痕,他回到飯館,奇哥一看,給他開了瓶啤酒:“喲,小亮出息了!會打架了!“
龔小亮苦笑了下,去了後廚洗碗,打烊後就回了自己那屋。
晚上他準備睡時,有人來敲門,他開門一看,巧巧站在門外,提着個急救藥箱看着他。龔小亮不無意外,愣住了。
巧巧道:“聽說你和人打架啦?”
龔小亮摸了摸臉頰,沒說話。巧巧一甩頭發,聲音拔高:“你也會和人打架?誰啊,你這個菩薩脾氣都受不了?”
巧巧不住往龔小亮屋裏瞅,皺起眉毛,不開心了:“你也不說句‘進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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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晚了,”龔小亮擋在門口,“不太好吧……”
巧巧翻了個白眼,一把推開了他,理直氣壯:“誰要你同意啊!這是我家!”
龔小亮拿她沒轍,把門推得更開些,回頭一看,巧巧坐在了他的床上。龔小亮清清喉嚨,走到桌邊,摸了摸桌子,偷瞥了眼巧巧。巧巧鼻子裏出氣,嘟囔着什麽提着急救箱過來了,一屁股坐下,拉着龔小亮也坐下,麻利地從急救箱裏拿出一團酒精棉花就摁在了龔小亮臉上,龔小亮倒抽了口氣。
“為女人吧?”巧巧微擡起下巴問他。
龔小亮搖了搖頭。
“啊?那為兄弟?”
龔小亮笑了。巧巧癟嘴,不悅道:“不然你們男人打架還能為了什麽?”
龔小亮從箱子裏挑了個創口貼,撕開了包裝,巧巧一把搶過去,把創口貼拍在他的傷口上,摁緊了,問他:“明天去不去溜冰?雪松江公園,晚上人多得很!”
龔小亮看着門外黑乎乎的走廊,說:“你早點睡吧。”
巧巧睨了他一眼,扮了個兇相,抱着胳膊走了。龔小亮喊了她兩聲,她都沒停下,篤篤篤地跑上了樓,龔小亮提着急救箱追到了樓梯下,擡頭一看,樓上亮着一盞燈,他沒再追了,把急救箱放到到了前臺去,回到屋裏,和衣躺下了。
第二天晚上,飯館打烊,巧巧提着雙溜冰鞋找了過來,她沒進門,就站在門口,拿溜冰鞋的冰刀敲門框。她喊道:“龔小亮,你去不去啊?”
龔小亮半抱着拖把拖地,看了看她,說:“你和朋友去玩兒吧。”
“你忙啊?”
龔小亮轉過身,背朝着巧巧:“廚房還沒拖完。”
巧巧嗤了聲,道:“你真不去?”
龔小亮點了點頭,巧巧道:“那好吧,那我就一個人去了。”
龔小亮回過頭看她:“這麽晚了,你一個人太危險了。”
巧巧不耐煩地說:“你怎麽和我媽似的,唉,你不去,那我不就一個人了嗎?我也和你一樣啊,我沒朋友。”
龔小亮無奈:“我沒冰鞋……”
巧巧笑開了,過去一把抓過龔小亮拿着的拖把,放到一邊去,一挽他,直往外走,她順手關了燈,和龔小亮到了街上,大聲道:“你可真逗,公園裏就有租鞋的地方!”
龔小亮一看她,支支吾吾還要開口,巧巧一板臉孔,撒開了手,提着冰鞋就往前跑開了。她一頭紮進了黑暗裏。
龔小亮忙鎖上門,喊着:“等等!你等等!”追了上去。
雪松江公園裏溜冰的人不少,溜冰場外圍确實有個租鞋的小店,按小時收費,不少人都是現租現用。龔小亮和巧巧到了店門口,他一瞅,推脫道:“我忘帶錢包了,我看你溜吧。”
巧巧剜了他一眼:“你這人真沒勁!”
說着,她穿好鞋,跟着人流,小心地走進了滑冰場,冰刀切割冰面的那一瞬,她的表情立即松弛了,她彎下腰,放低了重心,雙手背在身後,在人群中穿梭,很快就來到了一片沒什麽人的地方。她在那裏張開手臂,轉了個圈,自在地徜徉。她在冰場中心滑了陣就開始繞着冰場轉圈,時而向着自己前方,時而倒着,她快速地經過龔小亮身邊,每經過一次,她總要拍一拍他的手。一下,一下,又一下,不輕,不重。她起先還戴着手套,帽子和圍巾,後來她把它們都丢給了龔小亮,她敞開了自己羽絨服的拉鏈。她的衣擺跟着她起舞,她像一只紅色的蝴蝶,在雪白的冰面和紛雜的,形形色色的黑而灰的人中翩飛。
她仍然一下一下地碰着龔小亮的手,龔小亮抱着她的防寒裝備,他的手暖和了,臉也暖了,他又聞到了那股香味。淡而清潔。他打了個寒戰,在巧巧又一次經過他身邊時,他問了聲:“我們回去吧?”
夜深了,枯樹環繞下的滑冰場裏已經沒什麽人了,顯得有些荒涼,租鞋的店鋪也半掩上了門,巧巧聽到了,停下了,氣喘籲籲地趴在圍欄邊看着龔小亮,微笑着問他:“你是不是怕出醜?”
她說話時直往外冒白氣,連頭發絲裏都有熱氣。龔小亮低下頭撓鼻梁。
“現在都沒什麽人了,你來玩玩兒吧!”巧巧拍了拍他的手。龔小亮把手縮進了衣袖裏,巧巧又一拽他的胳膊,人往前滑着,說:“你不動,我可要摔了啊!摔跤可疼了!”
龔小亮只好往前走,一小步,一小步,巧巧被他逗笑了,兩人在冰場入口的地方面對着面了,巧巧朝租鞋的地方一揮手,高聲道:“老板,給他找雙鞋!我看……四十一碼吧!”
龔小亮連連擺手,那小店老板動作卻很快,轉眼就把鞋送來了,一手交鞋,一手要錢,道:“最後四十分鐘,收你半個小時的錢吧。”
巧巧掏了錢,把鞋塞給龔小亮:“錢都付了,不許不要!給半小時的錢溜四十分鐘,給你便宜你別不占啊!”
龔小亮說:“那你的圍巾帽子怎麽辦?”
巧巧磨磨牙齒,把圍巾帽子穿戴好,叉着腰看龔小亮。龔小亮還是沒動,巧巧伸手拉他,她的手又軟又暖和,龔小亮一怵,擡眼看她,巧巧還在急急地呼吸着,升起的白氣掩住了她的嘴,模糊了她的輪廓,只留下 一雙大而黑的眼睛沖龔小亮眨了又眨。
龔小亮想躲開,他暗暗掐自己,他已經接受了太多別人的好意,他還能再接受這樣一雙溫暖的手,這樣一份溫柔的注視嗎?
他不蠢,也不遲鈍,他明白一個女孩兒這樣親近他,這樣看他意味着什麽。
愛。
他還是想到了這個字眼。
巧巧又說話了。
“你磨蹭什麽呢?”
她把他的手抓得緊緊的。她似乎是很可愛,很值得愛的。
可是他有這個資格去愛嗎?他配嗎?
可是……
龔小亮擡起眼睛,在這樣一 個幹燥,寒冷的夜裏,在這樣一片荒蕪的冰原上,他這樣一個罪人,他該跪下來用寒冷麻痹自己的神經,他該沉進河裏凍住自己所有的感官,他該回避,該躲開,該拒絕。
可是,誰不向往愛呢?
龔小亮輕聲說:“那,就四十分鐘……”
就一會兒吧,就這麽一會兒吧。
四分鐘,四秒鐘也好,就讓他稍微透一透氣。
龔小亮穿好了鞋,巧巧把他帶進冰場。她拉着他滑冰。
她倒着滑,龔小亮向前滑,兩人對視着,互相看着,巧巧時不時回頭望一眼,龔小亮也在注意她身後,一不留神,他自己被人撞了下,左腳一崴,要倒下了,巧巧忙握緊了他的手,她不再看身後了,只是緩緩倒退着,她露出了微笑。
龔小亮也不再注意她的身後,只是跟着她前進,往左,往右。
“你還不錯嘛。”巧巧說。
龔小亮的手暖了,身子也熱乎了,腳底更是發熱。他們滑得越來越快,邊上的人幾乎看不清了,飛影似的掠過,沒一陣,他連巧巧也看不到了,他沉浸在了快速飛馳的世界裏。
好像下一步他就會滑進別的世界。
龔小亮失控地摔在了冰上,他笑了出來,一擡頭,巧巧正看着他,有些傻眼。龔小亮又笑了笑,朗聲說:“我沒事!”
巧巧扭過臉,雙手背到身後,紅着耳朵溜開了。
租鞋的小店收攤了,龔小亮去還了鞋子,和巧巧搭伴往回走。雪松江公園裏到處都是參天的大樹,路上一點光都沒有,巧巧拿出了手機照明,龔小亮扶着她,拿着她的冰鞋,兩人小心地走着,一路無言。出了公園,頭頂開闊了,也有路燈了,巧巧松了口氣,收起了手機,仰頭一看,指着天上激動地拉扯龔小亮:“你看,星星!快!快許願!”
龔小亮疑惑道:“不是看到流星才許願嗎?”
“流星那多難看到啊!看到星星就許願吧!”巧巧雙手交握,皺緊了眉頭。不一會兒,她睜開了眼睛,問龔小亮,“你許願了嗎?”
龔小亮搖搖頭。巧巧說:“我許願了,我許願你多笑笑!”她撇了撇嘴,“你笑起來嘛……”
她自己笑了起來,沒說下去,龔小亮還等着她繼續,巧巧靠近他,親了他一下,往前跑開了。
龔小亮的臉一陣燙一陣寒,胃裏翻江倒海。他想吐。拒絕吧,還是拒絕吧,他不可能給巧巧幸福,走吧,他得離開這裏,趁他的過去還沒被發現,趁他的罪還沒被揭露。可不知怎麽,龔小亮的眼前忽而閃過了許多幻象:他開着旅游大巴往雪鄉去,巧巧站在他身後扶着他的座位和車上的乘客介紹雪鄉,介紹東北。
她介紹一種動物,膽小,懦弱,甚至會被落雪聲吓得瑟瑟發抖,但它們卻不怕人,它們還會在鐵軌周圍徘徊,它們舔鐵軌上鹹鹹的雪。
龔小亮後背一涼,巧巧在前面呼喚他:“去不去吃宵夜?”
她響亮地喊出他的名字,像之前許多次一樣。
“龔小亮!”
路燈光顫動了下,龔小亮的眼前有些模糊,他揉了揉眼睛。
人就是這樣的嗎,無恥,自私,貪圖享樂,無時無刻不在渴望着溫暖,只要依稀窺見些愛意,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伸手去抓住,想要去回應。
人,怎麽能這樣?
“你在幹嗎呢?”巧巧的聲音近了,腳步聲也近了。
龔小亮咬緊了牙關,低頭抽自己巴掌。巧巧停在他面前了,她遞了張紙巾給他,柔聲說:“瞧你,凍得眼淚鼻涕都出來啦。”
龔小亮一吸氣,還是接過了她的紙巾。
翌日一早,巧巧返校了,可沒幾天她就又回來了,提着大包小包,說是打算在牡丹找實習單位,不在哈爾濱找了。這可把老板娘愁壞了,牡丹一沒高檔酒店,二沒發展前景,巧巧要在牡丹找工作,她說什麽都不同意。母女倆大吵了一架,巧巧拖着個行李箱住去了同學家。她給龔小亮發短信,寫道:我們去雪鄉吧?
龔小亮沒敢和老板娘說,去找了文老板,把短信給他看了。兩個人高馬大的男人窩在旅館前臺後面,盯着龔小亮的翻蓋手機,半晌,文老板點了根煙,問龔小亮:“你什麽打算?”
龔小亮耷拉着腦袋,說:“我沒出息。”
文老板呼了口煙,全噴龔小亮臉上了:“哪兒有人說自己沒出息?”
龔小亮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半擡起眼睛看文老板:“那我要回嗎?”
文老板也看着他:“你打算咋回?”
龔小亮抓耳撓腮,說不出,過了會兒,才道:“我就說我倆不可能成。”
文老板扇了龔小亮的後腦勺一下:“你小子長這麽大了沒搞過對象啊?”
龔小亮也急了:“那您說我回什麽?您說,我現在就回。”
文老板又抽了幾口煙,眉毛糾成一團,彈了彈煙灰,來回打量龔小亮:“那你對巧是什麽想法?”
龔小亮忙說:“我沒想法啊!”他還強調,“我不打算找對象了。”
文老板眼神一緊,龔小亮撓了撓鼻梁:“搞對象費錢。”
文老板舒出口氣,大笑了出來,那邊廂,老板娘從樓上下來了,趴在樓梯上狐疑地看着他們:“你倆躲這兒幹嗎呢?”她問文老板,“你別撺掇小亮和你去賭錢啊!我說你給閨女打電話了嗎?你去不去接她啊?”
“馬上,馬上。”
文老板應着聲,人卻還坐着抽香煙。老板娘急了,往下走了幾步,垂下手來就來揪文老板的胳膊,兩人鬧哄哄地說着話,龔小亮趁機溜了。
晚上奇哥接了單外賣,近千的單子,下單的人是附近網吧的老板,網吧今天辦游戲比賽,老板做東請選手們吃飯。飯菜備妥了,奇哥叫上龔小亮和文老板,一塊兒去送菜。足足三份分量的招牌菜焖魚盛在了個大鐵盆裏交給了龔小亮,盆子又重又燙,龔小亮小心翼翼地端着走在最後面,一路無事,進了網吧,不等他松一口氣,迎面飛奔過來一個胡子拉渣,衣衫褴褛的男人來,龔小亮大喊:“小心!”
還好文老板眼疾手快,放下了自己手裏的東西給他搭了把手,這一鍋魚穩穩地落在了網吧前臺桌上。龔小亮再一看先前那像是躲着什麽的男人,男人已經在網吧門外了,人卻還回頭看着。龔小亮和男人的目光交彙在了一處。男人的臉黑而瘦長,眼球發黃,他朝龔小亮劃了劃十字。
龔小亮喉嚨一啞,想說什麽沒能說上來,文老板拍了他一下:“吓傻了?”
龔小亮搖搖頭,擦了把汗,吓出身汗倒是真的。
“不好意思了,那人在我們這兒賴了好幾天了,還有客人說他偷東西,我們才想攆呢,他倒自己跑了!”那網吧的女前臺看了眼龔小亮,和衆人道。
又有個穿着制服的女員工一邊吃着香瓜子一邊過來了,說道:“聽說才從牢裏出來!我看是狗改不了吃屎!”
龔小亮又往門口張望了眼,那邋遢的男人早就不見了,門外天有些陰,仿佛要下雪了。
文老板低低地在他身旁說:“下大雪的天氣。”
當天晚上果真下了大雪,到了第二天清晨天上還在飄鵝毛似的雪花片,趁飯館還沒開門,龔小亮頂着風,冒着雪去了教堂。樸智勇的大貨車就停在教堂門口,龔小亮眯縫着眼睛看了眼,樸智勇恰好下車,一看到龔小亮,就迎了上來,拍着他道:“你怎麽今天有空來?”
風雪呼嘯,樸智勇拉着龔小亮往教堂去,他推開些門,那吊在空中的耶稣露出了半截小腿,龔小亮退縮了,站在門外,朝樸智勇停貨車的地方努了努下巴,籠着雙手道:“樸大哥,您說,要開旅游大巴得考什麽駕照啊?”
“啊?”樸智勇拽着龔小亮的胳膊,“有啥進去說啊!這外頭大風大雪的!”
龔小亮往教堂裏一瞅,裏頭坐了好些蓬頭垢面的人物,一位年邁的神父正挨個給他們送毛巾毯。
龔小亮擺了擺手,走了。
這個周六,樸智勇接龔小亮去做義工,見到他,直接甩給他一本駕校參考書,還道:“我一哥們兒是駕校老師,你要是想學,插班進去把課給上了,一把方向你就過咯!”
龔小亮問他:“那學費得多少錢啊?”
樸智勇比了個五,龔小亮傻了:“五千?”
樸智勇熱絡地一攬他:“你要去學,肯定有折扣!”
龔小亮想了想:“這本書我先看着,回頭我再找您。”
“沒問題!”樸智勇拍着胸脯,笑開了,“回頭你考個開大巴的證,我再去搞輛車,咱倆一人一輛車,每周去他個二十來號人,養老院的菜園子那可就能大豐收了!”
龔小亮跟着笑了笑,車子一發動,他翻看起了那本參考書。一整本的規章制度,去養老院的時候看了二十來頁,回來的時候又看,回到旅館,進了自己那屋,睡前沒事也看個幾頁,在飯館的時候一閑下來還看。龔小亮看書的時候認真,一言不發,一雙眼睛絕不會從書本上移開。有人來和他說話,他也只顧着應聲,像是全沒将對方講的話聽進去。奇哥特別愛在這個時候逗他,有天中午,兩人都歇下來了,龔小亮看參考書,坐在角落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奇哥問他:“小亮,吃了嗎?”
“嗯。”
“吃了啥?”
“嗯。”
“你說巧巧咋樣?”
“嗯。”
“給你當媳婦兒咋樣?”
奇哥話音才落,有人應道:“不咋樣!”
奇哥循着聲音看過去,巧巧站在飯館門口,雙手插在口袋裏,氣鼓鼓地瞪他:“叔你說你無聊不無聊啊!”
奇哥拱了拱手,讪笑着進了後廚。巧巧大步流星地走到龔小亮面前,問道:“你幹嗎不回我短信?”
龔小亮還投入在考題裏,光應聲:“嗯。”
巧巧來氣了,拿了他的書才要發作,一看書封,她轉怒為喜,一咬嘴唇,笑了,抱着那書,坐去了龔小亮邊上:“你要考駕照啊?”
龔小亮看了眼她,低頭說:“學費的錢還沒湊夠。”
巧巧說:“我找到實習的地方啦。雪鄉的一家旅行社。”
“那挺好。”
巧巧嘻嘻笑着,樂呵呵地瞅着龔小亮。龔小亮拿了桌上一塊抹布,起身抹起了桌子。巧巧哼了聲,數落他:“你真沒勁!”
龔小亮點了點頭,巧巧氣笑了,一看他,眼角的餘光瞥見個從門外進來的男人,她忙笑着去招呼:“您好啊,您幾位?”待她走近了那客人,驚呼道:“戴老師!您是十九中教化學的戴老師吧??您還記得我嗎?您高一的時候,您帶過我呀!”
她還喊龔小亮:“龔小亮!十九中的戴老師!你以前不也十九中的嗎?你認識嗎??”
龔小亮扶着桌子站着,巧巧把戴明月帶到了他正抹着的桌邊,戴明月坐下了,龔小亮看到他了。他穿的是那天來接他出獄時的那身衣服。毛衣,圍巾,呢大衣。
戴明月笑着和龔小亮打招呼:“你好啊。”
他的笑容也還是那天來接他出獄時那樣的一個笑容。親善,溫和,不具備任何攻擊性,好像很博愛,好像很友愛。
“您好……您好。”龔小亮點着頭,抓着抹布進了廚房。
奇哥在殺魚,一看龔小亮:“有客人?”
龔小亮點頭。
“點什麽菜了?”
龔小亮說:“巧巧在招呼。”
他開了水龍頭洗抹布,不一會兒,巧巧進來了,和奇哥道:“叔!我高中以前的老師來吃飯了!您給做好點啊!一道焖魚,還有個醋溜白菜。”
奇哥開了竈和抽油煙機,廚房裏一下暖了起來,鬧了起來。龔小亮還在搓抹布,手都搓紅了,巧巧走到他邊上,一拱他,道:“你剛才有點太明顯了啊。”
龔小亮咳了聲,巧巧繼續道:“你也聽過戴老師的事吧?”
龔小亮沒接話,巧巧嘆息了聲,道:“戴老師以前有個女朋友,也在我們學校教書,聽說人很漂亮,在學生裏特別受歡迎,後來……”巧巧擺弄起了桌上的碗筷,聲音低了,“後來,她的一個學生把她給打死了,活生生打死的,拿着根撬棍,直接進了教室給打死的。”說到這兒,她頓了頓,捏緊了一根筷子,不忿道,“那會兒戴老師都和她登記了,女的還懷孕了,新房都買了,那個打死人的呢倒好,沒成年,還是自首,就判了十幾年吧,我估摸着表現好一些,關個十年就出來了,又是一條好漢了!真是便宜他了!”
龔小亮把抹布晾在架上,肩膀一顫,吐了出來。
巧巧忙給他倒了杯熱茶,輕撫着他的背問他:“你怎麽了?不舒服??”
龔小亮用手去清水槽裏的嘔吐物,搖着頭沒講話,巧巧說:“你回去休息吧,這兒有我呢。”她轉頭和奇哥道:“小亮有點不舒服,我在這兒給您幫手吧。”
她還去把龔小亮的外套拿了過來,披在他身上。龔小亮穿好了外套,別過奇哥和巧巧,從後門出去,走去了教堂。
教堂裏空蕩蕩的,還是工作日,沒有什麽人來這裏贖罪,生硬地彈着鋼琴的男孩兒也不在,此刻教堂裏唯一奏響的是幾個随意地躺在長凳上呼呼大睡的流浪漢吹出來的呼嚕曲。一名兜着頭巾,裹得頗厚實的婦人哆嗦着一雙被凍得通紅的手在耶稣腳下點蠟燭。
龔小亮找了個角落坐下了,他擡起頭望向了耶稣。他久久注視着他,他曾在監獄裏被傳過教,聽過這個神的代言人的故事,他來人間展現奇跡,叫人們相信有神,有天堂,有地獄。好人上天堂,壞人下地獄。宗教借由神的存在給了人們希望,教會人們寬容和忍讓,關懷和博愛,宗教又借由神引導,“不單單祭祀耶和華的,那人必要滅絕”,那人在面對有違自己宗旨的存在時,到底是該去“愛”還是該去“殺”?
龔小亮忽然想起了那個在網吧門口朝他劃十字架的黑瘦男人,他往近旁的一個流浪漢看去,不是他,那男人要比這個流浪漢瘦些,胡子少一些,也不戴破破爛爛的毛線帽子,腳上穿的是一雙軍綠色的布鞋。龔小亮又往前面一張長凳上張望,也不是他,那男人比這一條胳膊垂到了地上的流浪漢的體型要小一些,手指更細長些,嘴巴也沒這麽凸,男人的嘴巴和嘴唇都是幹癟的。龔小亮正觀察得起勁,一位神父漫步到了他身邊,坐下了。龔小亮一眼就認出他來了,他是先前給流浪漢們分發毛毯的神父,或許也是聽他告解的神父。龔小亮忙問神父:“神父,您這兒最近來過一個很瘦,挺黑的男的流浪漢嗎?”
“他是你的朋友嗎?”
“不是。”龔小亮看着神父,說,“我在牢裏見過他。”
他不會認錯的,那個在網吧裏撞了他的男人就是他出獄那天抓過他胳膊的男人。
神父微擡起眼睛仰望耶稣,雙手撫摸着十字架珠串,輕輕呢喃着什麽。龔小亮問道:“您是在祈求上帝原諒我的罪嗎?”
神父輕聲說:“上帝會為你帶來寬恕的。”他繼續他的呢喃,繼續他的仰望。
龔小亮說:“可是我不需要,我不需要原諒,寬恕,我不需要這些,神父。”他的情緒有些激動,聲音随之顫抖了起來。神父轉過臉來,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
龔小亮的呼吸也變得急促了,他道:“我老是做噩夢,一點聲音我就很緊張,最好我有很多事情要做,這樣我就沒空東想西想了,最好累到倒頭就睡。”龔小亮擦了把臉,站了起來,“不要原諒我,不要寬恕我,不要便宜了我,永遠不要。”
他知道他為什麽想找到那個男人了。
他們都曾是罪犯,他們又都出了獄,不同的是,那男人有信仰,他想問問他,關于像他們這樣的人該如何在人間生活,他的信仰幫助到他了嗎?
神父這時說:“只要認清自己的罪,天堂的大門總會向你敞開。”
龔小亮想笑,他道:“我不關心我會不會去天堂去地獄,随便吧,只是神父,您難道沒發現嗎,天堂和地獄都是講條件将規則的地方,反而是人間,人世間,我們活着的這裏是沒有這些的。”他最後看了眼耶稣:“什麽樣的人,什麽樣的活法,這裏都有,真可怕。”
龔小亮從教堂出來了,那裏沒有他要找的人,也沒有他要的答案。他站在教堂門口,帶着他的罪無所适從了。他不知道該去哪兒,他可以回飯館,但他暫時還不想回去。他的胃又有些不舒服了,他捂着肚子給奇哥發了條短信,說是家裏出了點事,想請半天假。
不久,巧巧的短信就來了,問他出了什麽事。
他回複:別擔心,我沒事。
巧巧回複:好好休息,黑眼圈別再加重了!
龔小亮摸了摸眼底,收好了手機。
要去找他媽媽嗎,還是不了吧,媽媽見到他,除了從自己原本就不富裕的手頭摳點錢出來塞給他,除了傷心難過,還能怎麽樣呢?
父親,他是不去想了。換一份工作吧,不在飯館做了,飯館畢竟還有個休息的時間,他不需要休息,他得找個工地,還是找座礦山,聽說牡丹還有一座礦在開采,他可以用重複的勞動和疲憊的身體麻痹神經,把自己埋葬了,而且在地下,大家都黑不溜秋的,誰認得出誰?幹幾年,賺幾年辛苦錢,染上點礦工病,或是出一場礦難——一下就能賠個好幾十萬,他媽媽的後半輩子就不用愁了。
龔小亮漫無邊際地想着,不知不覺他走到了雪松江公園。他找了張凳子坐下了。
不遠處就是溜冰場了,眼下這個時間,只有些半大的孩子在一個年輕女孩兒的指導下學溜冰,一群頭發花白的老人守在溜冰場外。
孩子們大多都掌握了基本的技巧,只是還不熟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