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龔小亮采買了些日用品,在火車站附近找了間便宜旅館住下了。旅館對面就有個網吧,他去那兒按照戴明月給的簡歷在電腦上重作了份,又找了個複印店印了十來份,很快就拿到了手,倒是找拍證件照的地方花了他不少功夫——現在已經沒什麽人沖照片了,也沒什麽人用相機了,街上到處都是拿手機照相的人,龔小亮最後在靠近新時代廣場的一家眼鏡店邊上找到了個提供證件照服務的沖洗店。拍照的地方在店裏的一個小隔間裏,老板親自給他照,先是指了個位置讓他坐下,接着在牆上鼓搗了通,龔小亮只覺得左右兩邊一熱,眼前一刺,兩道熾熱的光線集中在了他身上。這突如其來的光亮讓龔小亮眯起了眼睛。老板不樂意了,連聲說:“你眼睛睜開啊!不睜開我咋照!”
龔小亮試着作了個撐開眼皮的動作。白茫茫的光線外,隐約有道影子在移動,像是那個手持相機的老板,又有些像一個在審訊他的警察。
審訊室裏的燈光比現在還要亮,四周比現在還要暗。一道道黑影圍繞着一張桌子,圍繞着他兜着圈子,這些黑影質問他:“你和藍姍什麽關系?”
這些黑影告訴他:“你知道她懷孕了吧。”
他哭了出來。
“下巴擡起來一點,你低着頭幹啥呢?”
老板不耐煩地指導龔小亮:“看鏡頭啊!欸欸,別低頭啊!咋又低頭了呢!”
龔小亮作了個深呼吸,稍擡起下巴,找到了相機鏡頭,抓緊了褲子,沒再動了。相機的閃光燈亮了下,龔小亮垂下腦袋,揉了揉眼睛。
照片算是拍好了,洗了二十張,回到旅館,龔小亮把照片一一貼到簡歷上。他再次打量這份簡歷。戴明月給他寫的個人介紹頗有期末點評的風味:學習能力好,吃苦耐勞,注重個人獨立性的同時富有團隊協作精神,能靈活應對、處理突發性事件。
這些特質他确實有,尤其是在監獄裏,表現得特別突出。如果招聘的人需要他詳盡描述自己的這些特質,他要怎麽說嗎?他能說得好?他能編一些故事來搪塞嗎?
戴明月在簡歷裏隐瞞了他的牢獄生活,他也接受了這樣的隐瞞,他明白他的用心,誰會想要聘一個高中沒畢業的有前科的人呢?這人犯的還是殺人的罪。他們會相信他已經改造好了嗎?他真的已經改造好了嗎?他曾經在一本書上讀到過,動手殺人的人,天生基因就和別人不一樣,那可能是種惡的基因,天主教管這個叫該隐的基因,在佛教裏就是“業”。生來就有的“業”,埋藏在他靈魂裏的“障”,他是沒法擺脫的,他要修,修一些正果來調和這些業和障。
他是不是天生就是一個很壞的人?藍姍可能只是讓他意識到這一點的一個契機。人來到這個世界,多多少少都帶着認清自己的任務。誰會想要稀裏糊塗的就老死了呢?
想到藍姍,想到死亡,龔小亮一陣難受。他把那疊簡歷壓在了枕頭下面,趁夜又去了那間網吧。他建了個新的文檔,自己作了份簡歷。在這份簡歷上,一段長達十年的時間段裏,他填寫的是:在牡丹第一監獄改造。
這一行字打完,他盯着屏幕看了好一會兒,想了想,删除了,但這份新簡歷他還是打印了出來,把剩下的照片全貼上了。
龔小亮開始在牡丹找工作。早上他在路邊早點店裏買兩個白面饅頭,吃一個,留一個,他會先去人才市場遞一圈簡歷,接着就去電器城,數碼城,反正能和電腦軟件硬件車上關系的地方他都會去。餓了他就啃早上剩下的那個饅頭,水是在旅館裏裝的,随身帶着,冷了的饅頭就着水下肚,面遇水漲開來,一個饅頭能頂一下午。通常,他都是無功而返,有的人甚至連簡歷都不收就把他打發了。煤挖完了,牡丹這座城市奄奄一息,除了那些新開的商場賣場還在招零工,沒什麽地方還請人了。他也硬着頭皮去應聘售貨員,經理一看他沒有銷售經驗,他又陰陰沉沉地說不來幾句話,直接就讓他另覓他處;就連去超市當收銀員,他也因為沒經驗被拒絕了,不過這次他多問了句,問超市請不請搬貨的,力氣他還是有的。應聘的人聽了,輕笑了聲,力氣誰沒有呢?有的是比他壯,比他結實,精力比他還多的人;一些數碼城裏賣手機和電腦的一聽他來找工作的都和他說:“你咋不去深圳?”
深圳有好多電子芯片廠,一年四季都缺人,勤快點的,不要命一些的,一天上十六個小時班,一個月能拿好幾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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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小亮想過去深圳,去一個沒人會認出他,沒人知道十九中弑師慘案的地方重新開始。他可以每個月彙錢給他媽媽,他們還可以打電話,視頻,他得去換一個手機,現在好像都流行用微信了,一個可以儲存聲音,傳遞聲音的手機軟件。
他也知道,他一旦離開牡丹他就永遠不會回來了。他不會想再呼吸這裏幹燥的空氣,觸摸這裏灰黑的塵埃,不會再回憶起這裏的雪,這裏的白和這裏的黑。他一分一秒都不會想要再想起藍姍。
可是,殺了人,坐了十年牢,然後就此離開這片是非之地,潇潇灑灑,這樣可以嗎?這樣就夠了嗎?這樣就算償還了他的罪了嗎?這就是一條人命,不,是兩個生命的價值了嗎?
龔小亮掐着自己,拖着自己在牡丹的路上走着。他不能就這麽離開,他沒辦法就這樣一走了之,如果他是個孤膽英雄,他可以說自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他不是,他只不過是一個踏着炭火,迎着鞭笞,向着未知的高山攀爬的罪人。他要歡迎這些痛苦,他要擁抱這些痛苦,他需要它們來打磨他懷揣着的“業”。一種近乎自虐的負罪感牢牢攥緊了他的心,他任憑它的擺布。
盡管旅館的要價不高,可連續住了兩個多月還是快挖空龔小亮的所有現錢了。這晚,龔小亮一盤算,明天他不得不搬離這裏了。至于要去哪裏落腳,他還沒想好。去做一個乞丐嗎?未嘗不可,他哪裏還有什麽尊嚴可言,他這樣一個人哪裏還需要什麽自尊?
隔天一早,龔小亮打開衣櫥收拾東西,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套挂着的校服,旅館老板娘幫他把衣服洗幹淨了,還因為這套校服和他套過近乎。他們的女兒也是十九中畢業的,正在哈爾濱讀大三,學酒店管理。老板娘熱情,有事沒事就愛和龔小亮唠幾句,龔小亮因此聽了不少她的家事。
旅館的老板姓文,整家旅館就靠他們夫妻兩人打理,從前也有生意好的時候,請了十來個服務員,天天客滿,現如今呢,牡丹火車站沒落了,沿街開着的招待所,家庭旅館倒閉的到底,改頭換面的改頭換面,文老板的旅館能支撐到今天多虧了一牆之隔的老文飯館。老文飯館的掌勺是文老板的表弟,也是個文老板,去沈陽學過廚,燒得一手好菜,能作流水席,殺豬宴,一道雪松焖魚遠近馳名,不少食客慕名來這兒嘗鮮。文老板在飯館入了股,這些年全靠這些分紅支撐着旅館。
龔小亮在旅館裏進進出出,常聽見老板娘數落文老板,旅館門庭冷落,水電暖氣樣樣都需要維護,花的錢不少,老板娘早就無心再經營了,她想把旅館和飯館得牆打通了,把老文飯館擴成老文酒家,承辦婚宴,壽宴,滿月酒。一來,雖然牡丹人口外流嚴重,經濟不景氣,可哪家哪戶結婚,過壽,有了孩子不開心,不得慶祝慶祝,二來還能給他們即将畢業的女兒謀個生計活路,她學的是酒店管理,不正好回家發揮發揮嗎?
龔小亮把校服從衣架上取下來,疊好了,墊在他帶進旅館來的那只購物袋的最底層,他收拾了下就提着袋子下樓了。到了前臺,老板娘一看他,問了聲:“這就走啦?”
龔小亮點點頭,掏出把錢來數着。老板娘問他:“還找工作呢吧?”
她又說:“工作難找啊牡丹!”
龔小亮諾諾颔首,把一疊錢放在桌上,推給老板娘:“您看數對不?”
老板娘拿起錢,一邊數着一邊問他:“你爸你媽呢?”
龔小亮靠着櫃臺站着,道:“離婚了。”
過了會兒,他又道:“我爸去大連了,我媽不怎麽和我說話。”
老板娘一看他:“端茶送水能幹嗎?隔壁那個打雜的回老家結婚去了,反正吧平時還得兼幹着些旅館的活兒,你行嗎?”
龔小亮點頭如搗蒜,但随即他暗暗掐了自己一把,他意識到自己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利用了別人的同情。
他幹了件壞事。
龔小亮看着那笑眯眯的老板娘,才要說什麽,老板娘一轉身,小跑着就上了樓,不一會兒和文老板一塊兒下來了,她拉着文老板說個沒完:“我看行啊,你瞅瞅,唉,不是,我說,難不成我幹還是你幹啊?我這整天收拾這個收拾那個的還沒個完了啊?你倒好,兩手一撒看球去了。”
文老板走到了前臺邊,掃了眼龔小亮,推了推老板娘:“行了行了,三樓那屋你收收去。”
老板娘和龔小亮使個眼色,走開了。一樓窄小的前廳裏就剩下龔小亮和文老板了。文老板上下端詳龔小亮,先問他:“什麽學歷啊?”
“高中……學歷。”龔小亮說,他從購物袋裏掏出份簡歷就遞了過去。那是份有着十年空白經歷的簡歷。
“08年往後就沒啦?”文老板彈了下簡歷,挑起眉毛瞅着龔小亮,似是等着他解釋。
龔小亮低聲說:“出了點事。”
文老板一聽,擡腳往外走,龔小亮忙跟上去,文老板轉進了隔壁的老文飯館。飯館裏還有兩桌人,一桌起身要走,一桌還喝着酒,見了文老板,全都颔首致意。文老板還在往裏走,眼瞅着要進後廚了,他一回頭,瞪着眼睛,兇巴巴地對龔小亮道:“你這人不會說話還是咋?出了什麽事你倒是說啊!08年到18年你是不在這個社會上了還是不在這個地球上啦?”
龔小亮看着地上,說:“我出了點事。”
“你?”
“我犯了事,坐牢了。”
“就你?“文老板停下了,堵在廚房門口,沒聲了。龔小亮瞄了眼,文老板正打量他,還是那副不客氣的神态。
龔小亮截住了他的視線,看着他,繼續道:“挺大的事,因為沒成年,就判了十二年,後來表現好,就關了十年,上兩個月才出來的。”
“我媽沒養老金,我得賺點錢給她養老。”
文老板把手裏的簡歷紙卷成筒狀,指向那走了的客人們留下的一桌殘羹冷炙,對龔小亮吼道:“還不趕緊收拾了拿去後頭刷幹淨了!”
龔小亮聞言,把手裏的袋子丢在一旁,跑到那桌前,把剩菜刮進一只大湯碗裏,疊了好幾個盤子,搬去了後廚。
文老板的表弟正在廚房殺魚,一看龔小亮,又往他身後看去,只聽文老板在龔小亮身後道:“你嫂子給你找了個幫手!讓你別成天使喚她了!“
龔小亮朝着文老板表弟用力點了點頭,把髒碟子放進水槽裏,忙不疊又去了前面,抱了許多髒碗髒筷子回來,通通放進水槽,開了水龍頭就開始刷碗。
文老板點了兩根煙,和他表弟一人一根。文老板表弟問了句:“會殺魚嗎?”
龔小亮轉頭看他們,左手搓着右手的手腕,一時間答不上來,這當口,文老板沖着表弟來了句:“你咋廢話這麽多?不會還不能學了?”
表弟笑笑,文老板拿手肘一捅他,和龔小亮道:“叫奇哥!”
“奇哥……”
文老板一板臉孔,嘴唇上下翻動,像要發脾氣,龔小亮立刻幹脆地喊出來:“奇哥!”
這下文老板滿意了,抽着煙走了。奇哥笑了,從面前的紅色大盆裏撿了條活魚,揪着它的尾巴在一塊木板上摔了好幾下,魚似是昏死了過去,不動彈了。奇哥一瞅龔小亮:“那你怎麽稱呼?”
龔小亮還看着那條被摔暈了的魚,這魚的鱗片發綠,身子比鯉魚扁,是雪松江裏常見的一種淡水魚。奇哥抽着煙,一刀剖開了魚肚子,抓出一把內髒來,皺着眉毛,擡起眼睛望向了龔小亮。半天都沒等到龔小亮的回音,他等得有些不耐煩了。龔小亮回過身繼續刷碗,音量高了些許:“我叫龔小亮!”
“行吧,把碗趕緊洗了,我這兒還好多魚等着呢。”
奇哥話音才落,跟着就響起了好幾下砰砰摔打的聲音。奇哥問他:“不怕血吧?”
龔小亮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又答不上來了。他不怕血,也不怕魚,只是一想到“殺”這件事,他就忍不住打寒噤,冒冷汗。奇哥又問了遍,龔小亮吞了口唾沫,說:“沒殺過魚……”
奇哥應了聲,不言語了。片刻後,文老板探進來半個身子,把龔小亮喊了出去。他領着他往旅館的方向走,說着:“給你收拾了個屋,就在一樓,你那包東西我給你放進去了,你去瞅瞅,看看還缺什麽,和你嫂子說一聲。”
龔小亮慌了:“這怎麽好意思,我,我我,”他打起了結巴,“我随便找個地方落腳就成了,還在您這兒,打擾您和嫂子,對不起,對不起。”
文老板來氣了,吹胡子瞪眼:“住我這兒還委屈你了是吧?”
龔小亮支支吾吾不知該說些什麽好了,唯有一個勁和文老板欠身子,跟着文老板進了他說的一樓的房間。屋裏放了張沙發床,一張桌子,角落堆了許多裝卷筒紙的紙箱子,剩餘的空間勉強能容下兩個人。床頭正對着扇小窗,窗臺上和地上都是灰。還有灰塵在房間裏飄蕩。
“我可清點過,你小子別沒事偷紙巾啊。”文老板搖着手指警告龔小亮。
龔小亮鼻子一酸,掉下了兩滴眼淚。文老板一看他哭了,罵罵咧咧地甩着手就出去了,龔小亮在床上坐了會兒,吸着鼻子,哭着把購物袋裏的東西一一拿出來,他把衣服展開了挂在沙發床上,把牙刷牙膏漱口杯子和毛巾放到了桌上去。他拉起衣袖擦眼睛,擦臉,還去擦窗臺上的灰塵。他打了個噴嚏,眼淚止住了。他給他媽發了條短信。他找到工作了,還有了暫住的地方,他要在牡丹重新開始了。
龔小亮就此在老文飯館幹上了。後廚還有個幫工,也是個廚子,不過是兼職,只在中午和晚上用餐高峰時出沒,食客一多,文老板和老板娘也會過來幫忙,周末的時候,要是他們女兒巧巧從哈爾濱回來,也會來搭把手,幫着算賬,做些雜活兒,但是多數時候,飯館裏就只有龔小亮一個雜役,洗菜,刷碗,拖地,傳菜全是他一個人,他也勤快,有眼力見,哪兒需要用人,不用奇哥招呼,他一定第一時間沖過去。客人喝醉了,吐得滿地都是,抹布不夠用,他就用手去抹;客人等位子,等菜等煩了,扯着嗓門拿他出氣,他任罵任羞辱,還給客人鞠躬道歉;客人作勢要打他,他也不躲,這天一個客人排隊等急了,抄起個茶杯就往龔小亮砸去,龔小亮的額頭立馬見了紅,他沒支聲,蹲下了收拾地上的茶杯碎片,還是巧巧看不過眼,沖上去一把推開了那個砸傷龔小亮的客人,站在兩人中間,叉着腰不服氣地說:“你怎麽打人吶?為了吃頓飯至于嘛!”
龔小亮拉了拉巧巧,他沒事,只是擦破了皮。巧巧還不依不饒地:“誰沒個爹沒個媽啊,你這晚飯吃遲了,是媽心疼了還是爸心碎了啊?你把人弄傷了,你想過他爸媽的感受嗎?你把自己當上帝,顧客是上帝,沒錯啊,可上帝打人嗎?你看這一屋子人,又不是我們有空位不給你坐,潑皮耍賴可得有個限度,怎麽着啊,是想在女朋友面前逞能是吧?這位姑娘我可告訴你,這樣的男人等你倆結婚了,在外頭打人打習慣了,保不齊回家也得來上幾招!”
那被罵的男人一看龔小亮,又一看巧巧,還要說什麽,邊上一桌客人裏一個光頭攔了他一把,道:“兄弟,我說句話,這事兒是你不地道,咱們出門在外的,講點素質,成嗎?”
那男人咬咬牙,拽着女朋友甩下句:“全天下就這一家飯館了是吧?走!”就走了。
巧巧朝男人的背影啐了口,推着龔小亮去了櫃臺裏,拿了幾張紙巾給他。龔小亮把手裏捧着的碎瓷片扔進垃圾桶,輕聲說:“我沒事兒。”
巧巧瞅着他,一雙原本大而亮的眼睛擠成了大小眼,還在急急的喘氣呢,似乎還在氣頭上。這時坐在櫃臺前吃飯的一桌年輕人裏一個染黃毛的舉起酒杯,對巧巧道:“巧啊,這哈爾濱的酒店管理還教怎麽對付賴皮流氓啊?”
巧巧翻個白眼,沒理他,一拉龔小亮,要看他額頭上的傷,龔小亮往後一縮,躲開了,後廚喊出菜,他又忙碌了起來。
這晚打烊,龔小亮在廚房刷碗,近來奇哥總是一打烊,算完當天的賬就回家了,他給了龔小亮一串鑰匙,由龔小亮鎖門。眼下飯館裏只有龔小亮一個人,巧巧從外面進來了,她穿了件大紅的羽絨服,雙手插在口袋裏,腦袋上頂着個紅色毛線帽,看着龔小亮,下巴昂得高高的,響亮地喊出了他的名字:“龔小亮!”
她問他:“去吃夜宵不?”
龔小亮搖搖頭:“你們去吧。”
“什麽你們啊?”巧巧哼了聲,“事先申明,我可還沒男朋友啊!”
龔小亮看她,說:“你一個人去吃宵夜?這麽晚了不安全吧。”
“不啊,和幾個同學。”巧巧眼珠一轉,一咂舌頭,改口道,“對啊就我一個人,你給我當貼身保镖嗎?”
龔小亮沒聲了,低下頭去。巧巧走到了他身邊,說道:“你這不都快洗完了嗎?我等你。”
“不了吧,我還要掃地。”龔小亮說。
“外面都那麽幹淨了還掃啊?”
“再拖一拖。”
巧巧靠在桌邊,不太樂意了:“你怎麽總一個人待着?你可有點孤僻。”
龔小亮笑了笑。
“你老家哪兒的啊?”巧巧問他。
“牡丹的。”
“啊?那你怎麽上我們家打零工來了?我媽說你十九中的啊,欸,你多大啊?”
“二十七……”
“二十七……”巧巧掰掰手指,“那會兒随便考個牡丹的什麽學校不都包分配嘛?十九中最差的班也能考個三本吧,你一個都沒考上?你讀書也太爛了吧?”
龔小亮還是笑。巧巧嘆了聲氣:“你不會打算一輩子在這兒給我叔打下手吧?”
龔小亮瞥了眼巧巧,巧巧立馬截獲了他的這兩道視線,湊上來,拿肩膀輕輕撞他的肩膀:“雪鄉你知道吧?”
龔小亮把洗好的碗放去了另一張桌上,用幹抹布擦。巧巧也拿了塊幹抹布,和他一塊兒擦碗,說道:“離我們這兒不遠,那兒這幾年旅游特別火,牡丹這兒吧,開旅館我看是沒戲了,一個月都不一定有一個客人,你說要是咱們去雪鄉開旅館,加上我叔這手藝,啧啧,說不定還能上上《舌尖上的中國》呢!”
“《舌尖上的中國》?”
”啊?你連《舌尖上的中國》都不知道?就是那個紀錄片啊。”巧巧一拍龔小亮,和他打了個“等着”的手勢,轉眼就跑沒了影。可不一會兒,她就又蹦蹦跳跳地回來了,懷裏抱着臺筆記本電腦。
碗都擦幹了,龔小亮正打算再拖一遍外頭餐廳的地,巧巧随便找了個座,打開了電腦就開始播視頻,還招呼龔小亮過去看。
電腦屏幕上一個廚師正把面條甩得老高,粉塵四散。
巧巧托着下巴也盯着屏幕,畫面切到了深山裏,有人爬樹取蜂巢,畫面又切到了海邊,有人下海撈魚,煮一大鍋海鮮湯。巧巧邊看邊給牡丹搞旅游規劃:“你說咱們牡丹也搞個什麽景點,我看林場那邊就不賴嘛,原生态,回頭上一上電視,咱不也火了?”
她回頭張望龔小亮,一雙眼睛迷迷蒙蒙的,時間不早了,牡丹早早地安靜了下來,若是還有人在忙碌着什麽,一定是在忙着做夢。
巧巧還在暢想:“要是挖出個溫泉,也能和富士山山腳下似的邊看雪邊泡溫泉了嘛?那美的……這附近有礦,有礦的地方是不是就可能有溫泉啊?”
紀錄片的畫外音介紹起另外的佳肴了,上海本幫菜,私家菜館,已經相傳五代。那最新一輩的傳人在接受采訪,他的口音有些重。龔小亮拄着拖把站住了。
巧巧問道:“你喜歡牡丹嗎?”
她轉過頭直勾勾地看着龔小亮,她的頭發做了酒紅色的挑染,襯得皮膚白皙,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平時不易察覺,此刻忽然特別明顯。龔小亮好久沒聞到這樣的味道了,清淺,不着痕跡,埋伏在空氣中,抓不住,好像沒有形态,可到了必要的時候,這股香味又會在瞬間化成一柄錐子,直刺進人心裏,那被刺傷了的人呢,他會有什麽樣的下場?他能有什麽樣的下場?除了被釘住,他什麽都做不了。
龔小亮彎下腰拖着地走開了。
巧巧還和他搭話:“不喜歡啊?不喜歡還待在這兒啊?”她感慨道:“現在都沒什麽人留在牡丹啦。”
“我嘛,你看我爸,臭脾氣,老頑固,非得待在這兒,最近他血壓還有點高,我媽腿腳也不好,我走了他們可怎麽辦啊?”巧巧尾音一翹,有了主意了,說:“龔小亮,不如你去考個駕照,回頭咱們搞個林場一日游,我當導游,你當司機,你看怎麽樣?”
龔小亮說:“駕校得交很多錢吧?我沒錢。”
他拖到了門口,指着大門說:“我要關門了,你走吧。”
巧巧眨巴眨巴眼睛,嘴唇一動,卻沒說話,用力拍上了電腦,夾在腋下,大步走了出去。
當晚,龔小亮做了個夢。他夢到自己開着大貨車,往南去,邊上坐着巧巧,後來又變成了藍姍。他吓醒了。
隔天,巧巧提前一天回了哈爾濱,店裏少了個幫手,龔小亮忙得團團轉,到了下午三點他好不容易喘上口氣,店裏只有一桌客人還在喝酒,剝花生米了,龔小亮給他們添了點熱茶水,正準備去後廚吃飯,店外頭又走進來一個客人,這人逆着光進來,他又走近了些,龔小亮才看清,來者是個精瘦的小個子,戴着頂氈帽,瞅見龔小亮,擡了擡帽檐笑着打了個招呼。龔小亮認出他來了——他是十年前跟了他庭審一路的《牡丹晚報》的羅記者。
龔小亮給羅記者安排了個座,拿了個茶壺過去,給他倒茶,問道:“吃點什麽?”
羅記者把帽子往上頂開些,擠着眉毛看龔小亮,笑着摸下巴。羅記者約莫四十來歲,下巴刮得鐵青,眼睛賊亮,肩膀總是聳着,好像兩條胳膊老是被什麽東西擠着一樣。
龔小亮撓撓臉頰,輕聲問羅記者:“您怎麽找到這兒的?”
羅記者不看他了,環顧四周,一抹桌子,一笑:“你這兒還不賴啊,挺幹淨!還敞亮!”他問龔小亮:“有什麽推薦的?”
“焖魚吧。”龔小亮說。
“好吃嗎?”
“很多人點。”
“好吃嗎?”
龔小亮說:“好吃。”
“哦,那來個焖魚吧!”羅記者豎起根手指敲着下巴,左看看,右瞧瞧,看準了別人桌上的一個砂鍋,問龔小亮:“那是什麽?”
“白菜油渣粉絲豆腐。”
“來一個。”言罷,羅記者又琢磨了番,點了第三道菜:“再來個鍋包肉吧,你媽說你愛吃,欸,我們一塊兒吃吧,你吃了嗎?”
龔小亮說:“我……在這裏工作。”
羅記者往他身後一指:“櫃臺裏摁計算器的是你老板啊?”
龔小亮點了點頭,抓着手裏下單的紙,小聲說:“你要找他聊聊嗎?”
羅記者哈哈笑了兩聲,一拍龔小亮,聲音一高,打着手勢和奇哥道:“老板!你這夥計我認識,我請他吃個飯,給您打個申請,您批準嗎?”
奇哥咧嘴一笑:“批準!”他望了眼龔小亮,“你不正好還沒吃呢麽,吃點兒吧!點了什麽菜啊?”
羅記者把龔小亮拽下來了,他坐的是張擺了四張塑料凳的小圓桌,龔小亮被他拽到了他身邊的凳子上,兩人斜斜面對着。羅記者扯開嗓門道:“一個焖魚,一個白菜油渣粉絲豆腐,一個鍋包肉,再來兩碗米飯,兩瓶哈啤!”
“好嘞!”
龔小亮在羅記者邊上坐不住,起身要走,羅記者喊了他一聲,他道:“我去後廚幫忙。”
羅記者還要說話,奇哥恰好拿着啤酒過來,一看,把龔小亮摁了回去,嗓門洪亮的說:“行了吧,你就在這兒歇會兒吧!你這一不殺魚二不剁肉的,也指望不上,歇着吧!”
龔小亮低下頭,說不上來話了。奇哥給他們開啤酒,羅記者客氣,請他也喝一杯,奇哥站着幹了半杯,和羅記者熱熱鬧鬧說了一大通,他道:”我這夥計什麽都好,就是不愛說話,幹活兒賣力得很,老實,勤快,可我看吧,這小子平時不是幹活兒就是窩自己房間裏,手機也不玩兒,網吧也不泡,也沒半個朋友,沒點活人氣啊!嘿,這不您就來了!好嘛,你們喝着,聊着,我這就做菜去!”
羅記者聽了就笑,奇哥也笑眯眯的,龔小亮來回看他們,在這樣的氛圍裏,他要是不笑,不跟着喝上幾口酒,那仿佛是天大的罪過。
龔小亮扯出個笑容,拿起酒杯,濕了濕嘴唇。奇哥按了按他的肩膀,走開了,羅記者給他添酒,玻璃杯滿了,雪白的啤酒沫湧了出來。龔小亮忙用手去捂。羅記者給他遞紙巾,問道:“出來挺久了?”
龔小亮擦杯子,擦桌子,說:“快三個月了。”
羅記者喝酒,說:“我估摸着你也差不多出來了,就在你家這片打聽了打聽,聽人說前陣子見到你了,我就轉了轉,這不就被我給找着了嗎?”他戳戳自己的太陽穴,“幹記者的,這點靈敏度還得有!”
龔小亮把濕透了的紙巾推到一邊,撇頭看着照進飯館的陽光,說:“我一沒文憑,二沒工作經驗,也只能在飯館打打下手了。”
“喲,你這邏輯推理能力不賴。”
龔小亮苦笑了下,羅記者給自己倒酒,問道:“怎麽還留在牡丹呢?這破地方,要山沒山,要水沒水,女人全跑了,滿地都是小光棍老光棍,你說有個什麽好?”
龔小亮略微擡起點頭,看着羅記者道:“有礦山,還有雪松江啊,冬天結冰了還能溜冰。”
“溜野冰要死人的!”羅記者鼓圓了雙眼,“你別不是想尋死吧?”
龔小亮笑了,拿起酒杯喝了小半杯酒。
羅記者反倒不笑了,神情凝重了,他問龔小亮:“去看你媽了嗎?”
龔小亮掰着指甲,說:“去了,我媽給了我點錢。”
羅記者望了眼屋外,喝酒,拿起筷子架在了碗上,說:“戴明月還在十九中教書,住在百花。”
龔小亮跟着看了眼外頭,明晃晃的陽光照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他不說話了。
羅記者道:“你說你們倆也夠奇怪的,他吧,還在十九中教書,你吧,還在牡丹。要我,我是說我要是他啊,我早跑得遠遠的了,越遠越好,去海南,唉不,海南東北人也多,行吧,那就杭州吧,長沙也成啊。”
“可能要照顧家人吧。”龔小亮說。
“家人?你知道的吧,別的報紙不都寫過麽,他高三那年爸媽出了車禍,他媽當場就死了,他爸撿回條命,成了植物人,躺在床上切了氣管,靠呼吸機續命,都說不然他能去北京讀書,結果留在牡丹念了師範。”
龔小亮咳了聲。羅記者接着道:“他爸沒幾年也走了,住院看病欠了不少錢,工作了幾年債才還清,百花那套房子,他姥姥給他湊的首付。“
龔小亮說:“我出來那天,他來接的我。”
羅記者問他:“你們這兒能抽煙吧?”
“你抽吧。”
羅記者點了根煙,吞雲吐霧,雙手疊在桌上說:“龔小亮啊,我想不明白戴明月這個人,我見的人夠多了吧?我什麽樣的人沒見過呢?”
龔小亮說:“人都不止一面的。沒有人能完全了解另外一個人。”
羅記者笑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想啊,十九中誰不知道他的事?哪個學生私下不議論?哪個老師不議論?他們校長也提過,問他要不要調去別的地方,他能給安排,可他沒要這個機會,還留在十九中,天天走過那個班級,天天經過那張辦公桌……”羅記者頓住,拿筷子敲了下龔小亮的手背,“你別掰了啊,我問你,換成你,你受得了嗎?”
龔小亮握住了雙手,他害怕別人的議論,害怕牡丹,但他還留在這裏,是因為只有這種恐懼感才能稍微緩解他的愧疚。而戴明月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