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戴明月家的這一整晚,龔小亮都沒能睡着,只是蜷着身子躺着,昏昏沉沉熬到天亮,他起來了,收拾好床鋪,把戴明月給的大衣挂在椅子背後,提着裝舊衣服的購物袋去了客廳。戴明月也已經起了,精神不錯,看到龔小亮,打了個招呼,又轉身回進房間裏拿了張紙出來,遞給他,說:“給你弄了份簡歷,照片還沒貼,回頭你找個照相的地方照一張,多印幾張,往後肯定用得上。”
龔小亮沒好意思要,往戴明月懷裏推了推,戴明月順勢一把拽住他,把他拉進了浴室,還拿走了他手裏的購物袋,一邊往外走一邊說:“你先刷牙洗臉,我去弄點吃的,手抓餅吃吧?你看看還需要什麽叫我啊。”
他轉身就沒影了,留下龔小亮一個人和浴室半身鏡裏映出的一個頭發極短,蹙着眉毛,眼角微微下垂,眼神陰郁,嘴唇抿得很緊的年輕男人大眼瞪小眼。
洗漱臺上,戴明月昨晚給龔小亮預備的洗漱用具邊多了瓶還沒開封的漱口水和一把新的剃須刀。龔小亮往外看了眼,浴室對面就是戴明月的卧室,門關着,過道上開了燈,廚房的方向傳來細碎,不連貫的響動。龔小亮低頭看手裏的那份簡歷,姓名、出生年月都沒錯,學歷寫的是高中肄業,工作經驗那一大欄裏他那在監牢中度過的十年,被戴明月給安排去了“照顧病重的母親”。
龔小亮把簡歷疊好,放進褲子口袋。他拿起了那把剃須刀。剃須刀的刀片锃亮,看上去十分鋒利,龔小亮用指腹順着刀口輕劃了下,和他想得一樣,刀片确實很鋒利。他流血了。
他長長地舒出口氣。世間清靜了,但這靜谧只留存了一瞬便被一股呼嘯而過的風聲趕跑了。龔小亮扭頭一看,浴室的窗外堆了點雪,此時風刮得更厲害了,雪被吹開了,被卷走了。龔小亮打了個激靈,不再看了。他又去撫摸那刀口,這一回,逆着刀刃開口的方向。雖然它可能叫他受傷,害他流血,但他願意親近它,而雪,雲,還有泡沫,那些看上去又輕又軟,好像不會對人造成任何傷害的東西,它們不可觸碰。
戴明月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找工作也別在你們以前那片找了,去城西試試吧。”
這說話聲離龔小亮很近。龔小亮回頭一看,戴明月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了浴室門口,正捧着杯子喝咖啡。
龔小亮把手背到了身後去,在褲子上擦了擦,擰開水龍頭,刷牙洗臉。
戴明月還在和他說話:“那個計算機證你複印一份,附在簡歷後頭吧。你要是編程好,很多公司都會要的,這是技術活兒,實打實看本事的,工作還是有的找的。”
用得上,有的找……
龔小亮的耳朵裏猛地嗡嗡地響,戴明月似乎還說了些什麽,他全聽不清了,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只管點頭,只管用冷水漱口,用冷水洗臉。
咖啡的味道在浴室裏飄散了開來。
藍姍也喝咖啡。
她說,小亮啊,你知道嗎,有種咖啡就叫藍山咖啡,山是高山的山。
她說,小亮啊,你知道嗎,日本京都有座山叫岚山,山岚的岚,岚就是山上起的霧,聽說那裏的楓葉在秋天時很美,游客可以坐火車上山,楓葉會伸進窗戶來,好像一片紅色的霧要來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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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姍抹紅色的口紅,龔小亮忍不住親了她。
龔小亮用毛巾捂住臉,用力擦幹淨臉上和眼角的水。他擰幹了毛巾,把它挂在了毛巾架上。
戴明月已經走開了。他去了餐桌邊繼續喝那杯咖啡,吃荷包蛋和面包。他給龔小亮準備的手抓餅上也加了個蛋,他還給他準備了很多喝的,橙汁,豆漿,要是龔小亮想,他也可以喝他泡的咖啡。餐桌中間比昨晚多了個玻璃花瓶,花瓶裏插着一枝臘梅。
戴明月說:“下樓扔垃圾的時候忽然發現開花了,不知道怎麽搞的,地上掉了一枝,我給撿回來了。”
花樹在牡丹不多見,鮮花更是稀有,藍姍曾不止一次驚訝過,整個牡丹竟然只有兩家花店!
她喜歡鮮花。宿舍的小桌上總有個花瓶,花瓶裏總有兩三枝花。冬天她愛玫瑰,春天就喜歡郁金香,夏天貪戀風信子的香味。龔小亮最受不了的就是風信子,一聞到,眼淚鼻涕齊齊下來,藍姍每每都被他的哭相逗得前仰後合。她容易快樂,容易笑。她曾确确實實,實實在在地在他面前歡聲笑過。
龔小亮默默吃手抓餅,囫囵吞下最後一口,喝了半杯豆漿,他趕緊收拾了,把碗筷杯子和水槽裏的煎鍋一并洗了。肥皂泡鋪了淺淺一層,龔小亮打了個噴嚏。
洗潔精太香了。
戴明月沒多久也吃完了,龔小亮一看他,把他拿進廚房的餐具搶了過去,戴明月要拿回來,可拗不過龔小亮,只好讓他洗。他就在邊上看着,笑着,什麽也不說。
九點多時,他們出門了。戴明月開車,龔小亮還是坐在副駕駛座,還是抱着那只購物袋。戴明月問了聲:“大衣不合身吧?”
龔小亮剝了剝指甲殼,低着頭,低着聲音說:“麻煩戴老師您了,謝謝您了。”
戴明月笑笑,沒聲了。
龔小亮的母親在牡丹殡儀館做雜工,殡儀館在市郊,位置偏遠。龔小亮的判罰下來後,父親就和母親離婚了,娘家的人也疏遠了她,母親一度無家可歸,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殡儀館的這份工作。關于母親,龔小亮知道的就只有這麽多了。母親來探監時不常說自己的事,她挂在嘴邊的只有一句話。
“在裏面好好改造。”
起先母親還會哭,抽泣着說:“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怎麽會變成這樣?”
“怎麽讀了高中,反而讀壞了?”
他是不是根本不應該去讀十九中?他要是去了職高,去學了挖煤,五年前他就能跟着他爸下礦了,雖然到了今時今日,他可能失業在家,每天靠香煙打法時間,靠酒精麻醉神經,隔三岔五和礦上的難兄難弟們聚在一起咒罵操蛋的煤老板,操蛋的空氣,操蛋的牡丹。
現在呢,他有什麽資格怨這個怪那個?他才是應該被怨恨被責怪的那個人。他是殺人犯,他毀了多少人的生活,藍姍的,戴明月的,他父親的,他母親的……
他是十九中的醜聞,母親背着的一個包袱,他是紮在他自己身上的一根刺。
龔小亮深吸了口氣,牢牢握緊雙手。戴明月這時說:“牡丹不少人都跑深圳去了。”
“暫時找不到也別氣餒,來日方長,不着急。”
他打開了話匣子,說個沒完:“要是沒地方住,住我那兒也行,你意思意思給個幾十塊房租就行了,就是我沒法包吃飯,中午和晚上都在學校食堂吃,實惠。”
“十九中的食堂現在都成大衆點評上排得上名的名店了,十多年了,從沒漲過價,學生食堂的椒鹽排條你還記得吧?我沒事也愛去買一份。”
龔小亮捂住嘴,打了個酸嗝,戴明月把車停在路邊,打了緊急燈,龔小亮開了車門就吐了出來。
戴明月從後座拿了瓶水給他。路上再沒人說話了,到了殡儀館,停車場已經停着不少大巴車了,哀樂震天地響。到處都是披麻戴孝的人,哭天搶地,世間不是白的便是黑的。
戴明月熟門熟路地領着龔小亮往裏走,經過兩個大靈堂,兩人走進了一幢三層樓高的骨灰暫存處。前臺坐着一男一女,都對着電腦,戴明月和龔小亮進去,那男的擡頭看了眼,沖着戴明月點了點頭,熟撚地打了個招呼,說:“來了啊,在後頭呢。”
戴明月颔首致意,男人的視線一偏,看向了龔小亮,龔小亮急忙低下頭,緊跟着戴明月繞過了前臺。
暫存處裏統共也沒幾盞燈,過道上黑燈瞎火的,岔路還多,彎彎繞饒,仿佛迷宮,龔小亮跟着戴明月走了陣,他們從樓裏走出來了,到了暫存處的後面了。這兒是一片三面都圍着樓,一面豎着鐵栅欄的小院,地上堆了不少雪,雪裏堆了不少菊花,有黃有白,白的比雪還要憔悴。一群衣着臃腫的婦人正彎着腰在這些雪和花裏頭挑挑揀揀。她們的腰上全都系着一個透明塑料袋,裏頭已經堆了不少菊花了。
一個婦人看到了戴明月,拉了拉一個穿藏青色外套的人,喊了聲“三妹”。三妹轉過頭來了。
龔小亮摸到一面牆壁,緊靠着站好了,他沒法動了,膝蓋發顫,他看着“三妹“,他的媽媽,徐三妹,家裏兩個姐姐,下頭三個妹妹,順從,能幹,笑起來有些誇張,為了兒子能上高中,給丈夫下過跪,磕過頭,求來的這個機會的女人。
徐三妹的頭發花白,看上去比邊上的女人們都要老,她的腰是直不起來的,她的視線落在了戴明月身上。
戴明月和她揮了下手,往她站着的地方走去,伸手扶了她一把。戴明月扶着她往龔小亮這裏過來。
龔小亮的手心裏出了許多汗,他摁住了手指上的傷口,那一小道血口子似乎裂開來了。他嗅到了血腥味。
藍姍倒在教室的地上,她流了很多血。母親在法庭上哭了,流了很多淚。
龔小亮急喘了口氣,戴明月和徐三妹停在他面前了,徐三妹沒看他,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往龔小亮身後一指,自己先進了樓。戴明月沖龔小亮使了個眼色,龔小亮往前跌了一小步,随後慌忙追上徐三妹的步伐,也進去了。
戴明月在他們身後高聲說:“我抽根煙!”
他沒跟進來。
龔小亮走到了徐三妹邊上,悄聲道:“昨天出來的。”
徐三妹點了點頭,沒說話,只是往一條過道的深處走,到了個岔路口,她往右轉,這條過道更暗,盡頭是一團黑,兩邊是緊閉着的一扇又一扇門,光跟在他們身後,轉眼就被拖進了兩人長長的影子裏。
他們很靠近盡頭的黑暗時,徐三妹停下了,她從腰間摸出串鑰匙,開了一扇門,進去了。龔小亮跟着。屋裏有光,這屋子很小,迎面就看到一張靠牆擺着的單人床,牆上開了扇小窗,光就是那裏照進來的。它照着床上的一疊被子,照着牆上發黃的報紙,門後挂着的兩件衣服,一條毛線圍巾,一張方桌,桌上的熱水瓶,一副碗筷,一口小電鍋,它照着沿牆整齊排列的許多骨灰盒。龔小亮數了數,得有五十多個。
徐三妹拽下了兩邊的袖套,抓在手裏,說:“沒人來領,就擱這兒了。“她又說,“領導給安排的住處,好不容易擠出來的屋子。”
龔小亮看着貼着她褲縫的塑料袋,說:“這些花……紮花圈用的嗎?”
“裝在死人棺材裏的,死人推去燒,花撿出來,還能用。”徐三妹走去床頭坐下了。龔小亮仍站在門邊,從門到床不過三步的距離,他擡眼看她,嗓子眼發澀,還是低下了頭,攥緊了衣角。
徐三妹拂了下床單,說:“前陣子聽你姨說,有人在大連見着你爸了。”
“嗯。”龔小亮聞言,說:“我的號兒您還沒有吧?昨天給您打了好幾通電話都沒人接。”
徐三妹聽了,從褲兜裏掏出了部手機,十多年前的款式了,比戴明月的那部還舊。徐三妹按了按手機,應了聲。
龔小亮坐到了床尾去,說:“手機是戴老師給的……他的舊手機。”
他又說:“昨晚在他家,我吃餃子了。”他看了看徐三妹,“媽,昨晚我吃了韭菜雞蛋和三鮮餡兒的餃子……”
徐三妹稍轉過臉去,低低的抽氣,沒接話。
龔小亮握着膝蓋,輕輕問了句:“這兒有廁所嗎?”
徐三妹指向門外:“岔路口左拐。”
龔小亮提着購物袋,起身走了出去。他去廁所洗了把臉,再出來時,找了陣才找回了徐三妹住的地方,門半開着,他往裏頭偷偷看了眼,戴明月在屋裏了,正和徐三妹說話。他們交談的聲音很低,聽不清,說着說着,龔小亮看到母親作勢要給戴明月下跪,戴明月扶住了她。兩人繼續說話,聲音比先前高了許多,這下龔小亮聽到了,母親和戴明月說:“戴老師,對不住你,真的對不住你!”
母親的短發散亂地披在腦後,短到耳根。
母親的頭發從前不是這樣的,從來沒有這樣過,她的頭發能紮長長的辮子,不多,但很黑。他小時候常常揪着她的麻花辮,說什麽也不放。
龔小亮掐住手指上的傷口,走進去。母親和戴明月陡然間都沉默了,片刻後,戴明月清了清嗓子,走到了外面去。龔小亮把購物袋往上提了提,說道:“下午一個老同學約了我,我先走了。”
他轉過身,到了門口,手腕上一緊,是母親拉住了他。她往他手裏塞了一把錢,她不看他,背過身鎖上門,蹒跚地走開了。
龔小亮攥着那把鈔票,僵在原地,戴明月就在邊上,問了聲:“你和你同學約了哪裏?我梢你一段吧。”
龔小亮忙說:“我搭公車吧,我自己過去,我走了,戴老師,再見,再見。”
他快步地走開,出了暫存處,迎面撞上了條送葬的隊伍裏。
“好年輕啊,好可惜啊。”他聽到有人這樣說,擡頭一看,一張遺照赫然出現在他眼前,一個捧着遺照的男孩兒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那黑色的相框裏是一個笑着的年輕女人。那男孩兒的眼裏飽含淚光。
龔小亮喘不上氣,撥開人群逃似的跑出了殡儀館,他看到對面一輛公車開進車站,跑過去就跳上了車。
公車開往市區方向,終點站就在城東火車站南廣場,半途,龔小亮想下車,走到後門往外一看,街上的人比車上的人多多了,這輛公車一路走走停停,上上下下,車上最多的時候也就只有五個人。龔小亮還是回到了座位上去坐好了。他選的是車尾最角落的位置,既不靠近窗,也不靠近門,車上挺暖和,只是味道夠嗆,好幾種說不清的酸臭氣味混雜在一起,扶手上濕氣很重,龔小亮抓了會兒就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手心還在出汗還是扶手上的濕氣濡濕了他的手。經過新時代廣場時上來了不少人,一雙又一雙靴子踩着好像從未清掃過的,鋪滿了過道的碎鹽粒,咔咔作響。周末了,那幾座大型商場包圍下的新時代廣場人頭攢動,可能整座牡丹的人都聚集到了這裏來。車上的人各自玩着各自的手機,就連老人和孩子也都低着頭看着手裏的什麽。龔小亮在公車上又躲了兩站才下車。
其實他已經很靠近火車站了,随意一掃就望見了那标志性的鐘樓,再一張望,他看到了不遠處的一片居民區,每幢約莫只有六層高的十來棟小樓幾根木柴似的杵在那裏,外牆斑駁,仿佛穿了一身打滿了補丁的樹衣。牡丹的陰雲盤踞在這些矮樓的樓頂。
龔小亮一看路牌,春水街。沒錯了,那些木柴舊樓就是春水街上的牡丹第一煤礦職工宿舍。他曾在那裏住了十七年。
他和母親撒了謊,哪兒有什麽老同學,老朋友會約他呢,他讀書時人緣确實不賴,但是和誰都沒有深交。有一陣,龔小亮打從心底厭惡同班的那些同學們,他們在牡丹最好的高中最好的班級讀書,可他們腦袋裏想的就只有哪裏的大學包分配,哪個專業最好找工作,他聽過同班同學中最遠大的理想是要去大連學國際貿易。他固執地認為他的這些同學們沒有理想,因而也不願意和他們有過多的交往,他是有理想,有夢想的,他的夢想就是離開牡丹,離開東北,去更大的世界,他要證明給自己的父親看,不僅鏟子能挖來錢,讀書更能賺錢,他還要讓母親過上優渥的生活,他還要風光地參加每一年的同學聚會,他要擁有同輩人中最豐富的學識,最廣的見聞,最強健的體魄。他要成為一個最受尊敬和推崇的人。
他太想做班級裏,學校裏,甚至整個牡丹都獨一無二的那個人了。他一度認為他成為了——一個美麗的,大城市來的女老師傾心于他,難道不足以讓他成為獨一無二嗎?
但他不是。
他不是藍姍的獨一無二。在“愛”這件事上,怎麽可能有獨一無二?有的是念念不忘的前任,有的是躍躍欲試的後來者。愛時不僅只有快樂,還有憎恨,混在一起交織成瘋狂。他從前不懂,現在懂了,愛也像一件兩面穿的外套,一面是純淨的白,一面是混沌的黑。
他不想再穿這件外套了。它太沉重了。
他在牡丹的老朋友或許只有這條春水街了。他每個月都要去發哥理發店理發,老板就叫發哥,酷愛周潤發,一臺十一寸小電視成天播盜版的《英雄本色》,隔壁牡丹餃子館的老板娘最愛抓一把香瓜子來這裏串門,每個周末,他父親會帶他和母親去花花酒店吃上一頓,他們店裏的招牌菜是東北亂炖,他喜歡吃裏頭的土豆,再往裏走還有賣水果的孫四眼,一家老小都戴玻璃瓶底那麽厚的眼鏡,一家子都有氣管炎,遺傳的,不能下礦,就開了個水果店專賣山東親戚果場裏産的大蘋果,大櫻桃。邊上呢還有顧老五開的雜貨鋪子,孫四眼有氣管炎,顧老五得的是妻管嚴,瘦豆莢似的顧老五買了個朝鮮來的虎老婆,這個朝鮮女人從前在朝鮮當炮兵,胳膊比顧老五的大腿還粗,人人見了都說這姑娘在朝鮮肯定是大戶人家,也忒壯實了!
龔小亮早上上學,顧老五被老婆揪着耳朵拽到鋪子外教訓,她講的是朝鮮話,龔小亮聽得稀裏糊塗,也不知道顧老五聽不聽得懂,反正他只顧着倒抽氣嘶嘶地喊疼,到了傍晚,龔小亮放學回來了,顧老五還在被老婆教訓,這時他往往是蹲在店門口,捧着飯碗呼嚕呼嚕吃面疙瘩,他老婆呢,單手叉腰,嘴裏叽裏咕嚕,另一只手時不時推顧老五的腦袋一下,顧老五自巋然不動,一瞅龔小亮,笑着擡起筷子和他打招呼。
“亮啊!回來了啊!今天又考了第一名了吧?”
龔小亮嗤之以鼻:“哪兒的學校成天考試啊!”
他推着自行車昂首挺胸地從顧老五的雜貨鋪前走過。
現在,發哥理發店成了佳人發廊,玻璃移門上的周潤發海報倒還貼着,他脖子上的那條白圍巾已經戴得發灰了。牡丹餃子館關門了,鋪面空着,花花酒店還在,門口就挂着菜單,麻辣燙,魚香肉絲,上海糖肘子,酸菜魚米線,歡迎新老顧客惠顧!左右也不見玻璃瓶底厚的眼鏡,倒是顧老五的雜貨鋪還在,鋪頭更大了,名字改成了便民超市,裏頭燈火透亮。
龔小亮停在超市門口,他從前愛來這裏買鉛筆,買筆記本,買雜志,這兒是整片牡丹唯一能買到《中國國家地理》的地方。後來,他會來這裏買《故事會》。
超市裏還賣筆記本,還賣雜志,沒有國家地理了,多了漫畫書,偶像寫真書,《故事會》還有,挨着本《青年文摘》。超市裏還有賣彩票和賣白酒的櫃臺,一個年輕女孩兒正坐在彩票機前頭仰着脖子看擺在高處的電視。她手裏拿着個遙控器,不停換臺。
龔小亮掃了她一眼,那女孩兒也看了看他,打了個哈欠,繼續看她的電視,換她的臺。龔小亮轉過身,摸摸鼻子,又轉回去,走過去要了張彩票。
機器正出票,一個年輕男人從超市的一扇小門裏捧着冒熱氣的飯碗走了出來。他吧唧吧唧吃飯,目光一高,和龔小亮看到了一塊兒。年輕男人作了個吞咽的動作,眼睛大了一圈,手裏的筷子舉高了才要喊什麽,龔小亮拍了張二十塊錢在桌上,拿了彩票就走了。
“給多了!”一把男聲喊道。龔小亮抱住胳膊,頭也不回。
“龔小亮?是龔小亮吧?你給多了!”
龔小亮的心跳得飛快,老同學,老同學……還真讓他遇到了個老同學!名字叫什麽,他想不起來了,好像姓王,還是姓李,高一的時候同過班,高二的時候這個老同學分去了理科班。這個老同學好像還在嚷嚷着什麽,是在和那個賣彩票女孩兒說話嗎?說的好像是:“他你都不知道啊?龔小亮啊!就是把那個女老師咔嚓了的那個!”
龔小亮腳下也走得飛快,遇上個三岔路口,急急往右轉了進去,他迎面就撞到了個人,也不敢擡頭看,道着歉只顧埋頭往前走,他只想快些走出別人的視線,快些走到個沒人的地方去,只聽咚一聲,龔小亮的腦袋一痛,他摸着額頭停下了,擡眼一看,他這不管不顧地,一頭裝在了一堵牆上。這牆好高,牆後頭還傳來說話的聲音,龔小亮仰起脖子又看了看,擋在他面前的原來是座教堂,那紅色的磚牆在地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陰影,籠罩住他,而教堂頂端的十字架仿佛是鐵鑄的,發黑,很沉,仿佛馬上要掉下來砸在他身上。
不遠處,周日朝鮮語禮拜的燈箱教堂的入門口閃閃發光。
一個人從教堂裏走出來了,他的面貌兇悍,臉上一道瘌疤,從眉骨劈到嘴唇,但他的神情十分從容,他看到龔小亮,朝他點了點頭。
龔小亮抓着自己冰冷的雙手,走進了教堂。
這是間簡陋的教堂,一眼就能望盡,兩邊的牆壁上懸挂着一些畫像,看上去像是粗劣的印刷制品,教堂的穹頂上也沒有太多的裝飾,只吊下來一個木頭的耶稣,半圓形的講臺上有臺鋼琴,一名少年正在彈琴,他大約是個新手,彈得磕磕絆絆的。零星的幾個信徒散落在長椅上雙手作祈禱狀,默默吟誦着什麽。入門的地方點了些蠟燭,還有一小盆聖水。耶稣像下頭也能看到燭火,那裏點着的蠟燭更多一些,燭光映出耶稣肋骨的陰影。
龔小亮看到了設在角落的忏悔室。一個女人挎着提包從裏面出來了,她的神色略顯緊張,但雙手和步态都很松弛,她在自己胸前劃了劃十字架,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龔小亮走過去,鑽進了忏悔室,坐下了。
立即有人說話了。
“我的孩子。”那人說,聲音蒼老。
“神父,”龔小亮看着那镂空的隔板,他看到許多格紋落在一張明顯布滿了皺紋的臉上。他看着那些格紋,繼續說道:“我殺過人。我殺了她,還有她的孩子,我不知道她懷孕了,我不知道……”
神父回應了,他說道:“神已經聽到了你的坦白,他會對你做出應有的安排。”
龔小亮說:“我想過去死。殺人償命,我應該去死。但是我死了,我媽媽怎麽辦?我爸媽離婚了,我媽媽一個人……所以我還得活着,還是得活着,但是,但是活着,意識到我還在呼吸,還有生命……我殺了人,但我還活着這件事,一想到這件事我就沒有辦法原諒我自己。”
“我殺了我愛的人。我愛她,我愛她,但我殺了她。”
“我害怕。”
一個笑容都讓他害怕,一句問候都讓他膽戰心驚,一點關切就讓他手腳發麻。
戴明月讓他如墜冰窟,如入火海。
他像一整座煉獄。
“他們嘲笑我,他們鄙視我,他們唾罵我,打我,我或許能好受一些,但他們看着我……還是殺了我吧,還是我去死了,我媽會好過一些,她能過上好日子嗎?”
“你說的神,他對我的安排是什麽呢?他會懲罰我嗎?怎麽懲罰?我願意被他懲罰。”
“我知道了,可能沒有被判死刑就是對我最大的懲罰,可能這就是神對我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