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入仕(三)
杜神醫的藥确如他自己所言, 李之源吃下去當日痘全部發了出來,之前零零星星的小疹子,一發不可收拾, 全部長大, 冒出了許許多多水泡。而謝宣看着李之源揮舞着雙手,最終還是下了狠心, 剪了粗布條将人捆上了。李府的丫頭下人多是些年紀小的,因着此病特殊, 謝宣問過後, 只留下了安麽麽和另一名曾經發過痘的下人留下伺候了。李之源是一個時辰得喝一次藥的, 怕藥不新鮮,謝宣特地讓人多抓了幾副回來,每隔三個時辰便換上一副新藥。而痘枷粉則是直接讓人買了一兩回來, 全部兌了,濃濃的給李之源用上了。
一整日過了,李之源身子越發的熱,沒有一絲好轉的跡象。李恒下朝歸來, 讓謝宣去休息,自己來看着,謝宣哪裏肯, 死活不動,兩人就這麽對坐到半夜,謝宣什麽都搶着做,李恒根本插不進手去, 最後李恒耗不下去,只能自己回去了。這麽又過了一日,謝宣照顧李之源幾乎是兩夜沒有合眼,就等着看第三日會不會消減些,結果倒好,非但沒有消減,反而更多了。
謝宣想着杜神醫的囑咐,當場便吩咐安麽麽重新熬過藥來,讓他一并拿刀進來。安麽麽還沒到,李恒先到了。“宣兒,今日是你應試的日子,你先去,小源這兒,我來守着。昨日回來的時候告了假,你放心。”
“不行,大夫說了,若今日還不能消退,便要以血為引,我得留下來給小源做藥引子。”謝宣直接拒絕了。
“宣兒,你別胡鬧,你可知今日是什麽日子,春闱,春闱!三年就這麽一遭,你快去,人家大夫說的是只要發過的人的血作引即可,院子裏不是有個孩子發過麽,用他的便好,你安心應試,小源是我的兒子,你信我總會照看好他的。”李恒見李之源躺在病床上,幾日過去,病情不但不見好,反而加重,一張臉全是水泡,可憐至極,又見謝宣紋絲不動,将他話當作耳旁風,是兩頭着急。
“別人家就那麽一個兒子,送到府上來做下人也是情非得已,一個小孩子好不容易撿了條命回來,用他的血做甚,就用我的。”
“謝宣!”李恒痛心疾首,“自你入京,李伯伯從未與你說過一句重話,當初你父親将你托付給我,我臨危受命,為的是将你撫養成人,有朝一日你能入廟堂之中,弘揚門楣。五年了,你入京五年了,好不容易到了這一日,你要錯過麽?你能錯過麽?你今日不去應試,對得起你死去的爹娘,對得起胡夫子和蘇大人麽?”
“李伯伯,孩兒知道您的心意,但是恐怕是要辜負諸位的期望了。”謝宣不敢,也沒有去看李恒,全程盯着李之源臉上的小水泡,用帕子蘸了藥水給他擦拭,緩解他的不适。
“謝宣!你向來懂事,緣何今日這般固執?”
“春闱要寫三日,我等不了。”謝宣冷靜答道。
安麽麽端了新藥和刀進來,謝宣讓安麽麽幫忙,掰開了李之源的嘴,一手持刀,毫不猶豫劃破了自己的手指,将自己的血一滴滴送入李之源嘴裏。
“現在你可以走了吧?這血跟藥他都喝了,你放心了吧?”李恒扶額,只覺得氣急攻心。
“李伯伯無須再勸,我已經決定了,這一屆春闱,不去了。”
“你敢!今日我就是綁都要将你綁去。”李恒大怒。
“無用的,就算您此刻讓人将我綁了送去貢院,我前腳進後腳出沒人能攔得住,只是出去走一遭罷了。我要在這兒等小源好轉。”
“你,你......我......”李恒被謝宣激的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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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伯若是今日休假,麻煩去請了神醫過來,小源這血剛喝下去,我怕會徒生什麽變數。”
“孽子,孽子,你這般做派,我還治這孽子做甚?你這是陷我于不義啊。”
謝宣攏了攏李之源身上的被子,然後起身,“咚”一聲跪在李恒跟前。“前幾日李伯伯說禮部事忙忘了小源種痘一事,并非如此。李伯伯沒忘,跟人約好了日子,四年前就該種上,之所以沒種,是因為我落水了,小源整日守着我,李府上下無一不為我奔波,是因為我,才忽略了給小源種痘,以至于他今日會遭此大罪。我入京五年,深知李伯伯待我心意,但李伯伯也知,小源于我便如親弟,如今親弟因為受難,我怎可抛下他去奔前程?今次我若是去了,才是無顏去見我爹娘。春闱三年一次,過了大不了再等三年,反正如今明德坊做的正好,入仕本非必要,不過是為了一展抱負;但小源只有一個,若是在我春闱之時,他有何差池,我便是萬死換不回他,還入什麽廟堂,做什麽官?望李伯伯成全。”
李恒被謝宣逼的退後幾步,實在是說不出話來,出去了。
謝宣再次回到李之源床邊,拿着蘸了藥水的帕子,小心翼翼給李之源擦臉。方才他告訴李恒的也是他這幾日才想明白的。他始終記得,當他重新睜眼,發現自己回到了十二歲那年的時候,心頭唯一的執念便是要帶着李之源好好過完這一世。誰知天意弄人,他一心想幫李之源,最後卻害了他生這樣一場大病,若是有的選,他寧願自己當時病的再狠一些。入不入仕對他來講,比不及李之源的千萬分之一,莫說是春闱了,若是李之源此次有個三長兩短,他便是連這一世都不願意再過了。
李恒走後,一開始還不斷有人進來勸謝宣去貢院,而謝宣從始至終都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守着李之源。等到貢院鐘聲敲響,全城皆知春闱開始,便再也沒人來了。一個時辰喂一次藥,謝宣便一個時辰劃破自己一根手指,擠出血來喂給李之源。
又一次入夜,謝宣的手指劃破到第九根,謝宣已經整個人控制不住在抖,他怕。杜神醫白天的時候又來過一次,重新換過了藥方,沒有再多說話。可就是他不說話,謝宣才怕。喂完藥,謝宣也不再動了,上床攬着李之源,不管他能不能聽到,也不斷告訴他:“小源,別怕,哥哥會一直陪你,一直陪你。”
這幾日不眠不休,謝宣是累壞了,但此時睡意全無,不停盯着李之源,生怕錯過他一星半點兒的變化。終于李之源在他懷中不安地動了動,迷迷糊糊說了句:“哥哥,水。”
那聲音微不可查,謝宣幾乎要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直到沒有得到水喝的李之源再次說了句:“哥哥,水。”
謝宣狂喜,翻下床拿水的時候幾乎差點跌倒在地上,三兩下拿過水來喂給了李之源。少年喝過水,沒了其他反應,又睡過去,但等謝宣下一次喂藥的時候,突然發現他臉上的水泡竟然開始變小。
緊繃幾日的情緒終于在這一刻爆發,謝宣喜不自勝,眼淚大顆大顆砸在了自己的身上,雙手捂臉,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他的小源終于要回來了。
李之源真正好的時候已經是四十天以後了,那天正逢新科狀元游街,謝宣沒想到自己沒去算了,而陶憲之竟然又沒有參加春闱,這次的狀元完全是個名不見經傳的老生。許是天道酬勤,考了四次終于讓他高中,還做了狀元。
李之源知道謝宣是因着他的病才沒能參加春闱,自然心中愧疚,兩人在游街的茶樓上坐着,李之源隐忍道:“今日騎大馬的本該是哥哥。”
“瞎說。”他沒能參考,李家對他态度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李恒一方面惱他,一方面又覺得愧對老友,十分複雜。而李之源剛醒的時候,幾乎是氣得整日整日不理他,不跟他說一句話,連他買的吃食都不吃一口,謝宣也是哄了十幾日,幾番保證了自己下一次定能奪魁,才博得了李之源一笑。“本來就是,哥哥的功課多好,京都文壇誰人不知?若不是我病了,騎在馬背上,神氣十足的人選無二。說來,也不知道這一屆的狀元能做什麽樣的官兒,上一屆的入了兵部,再上一次入了工部,聽書院的同學說這幾年朝中人都老了,皇上正想要些年輕人,誰知道這一次的狀元年紀又是這樣大,怕是幹不了幾年就得休息咯。”
“送你上書院是讓你去學嚼舌根的?之乎者也沒有學精,八卦小料你是一樣不差。萬事等你考完鄉試,若是鄉試沒考好,你就等着我收拾你。”謝宣愛慣着李之源,但他也不想李之源就這麽廢了,小孩兒的時候不愛學就罷了,誰知大了也是沒點兒長進,整日就喜歡些這些東西。
雖是罵了李之源,謝宣到底也是好奇這一屆的狀元到底能成個怎樣的人物,而這答案當晚便被李恒帶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