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托孤(七)
到底是馮立德的舊相識,黃千山對待謝宣像是看着自家的孫兒。黃千山舊時在官場也算是一柄利劍,雷霆手段無數,現而今退下來,每日賞花弄鳥的正覺無趣了,又攤上這麽件事兒,便多用上了幾分心思。先是那一日做了個主,将謝劉氏付清款子的時日定下,接着又怕自己一走,下頭的人不免耍些手段,幹脆住在了謝府上。對外說道:“我這侄兒,幾年未見,老夫怎麽也得送送。等他頭七回門之時,與我托夢,再好生唠叨兩句。”
黃老态度剛硬,劉家兄妹無了法子。
“這個天殺的小兒,莫不是我上輩子攔了他的道還是怎麽地了,這輩子端端要找我麻煩。”謝劉氏一手握了個虛拳,一下下捶着胸口。方才那口氣卻是如何也咽不下,此時正堵的慌。
“妹子唉,哥哥早就提醒過你,那個小孩兒留不得,留不得。你若是早下得了狠心,弄點手段,将他給藥傻了,如今不就沒了這事了。”劉鑫跟着謝劉氏入房,腦子的算計便沒停過。
“你總說那孩子與謝卓不親近,不礙事,你想想今日的境況。那黃口小兒耍弄起手段來,是不輸我這個老油頭了。那一樁樁,一件件的,你若說不是謝卓在背後為他綢缪,哥哥是不信咯。”
謝劉氏本就憋了口氣,如今聽她哥哥這般說辭,更覺煩躁,一時頭痛欲裂。“我哪知謝卓那般負心,平日裏做出個一視同仁的樣子,想來都是為了掩人耳目,麻痹你我。如今多說無益,哥哥倒是替我想個法子。好不容易熬了這些年,做了個太太,要我搬出去,那時萬萬不行的。莫說是丢了我的面子,我若真是讓人趕出去了,咱們劉家都得讓人笑話。”
“這萬兩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妹妹倒是先與為兄交個底,這謝府到底有多少銀子。”
一家的帳目本是極為秘密的東西,然而此時,從小疼愛自己的兄長,已經成了她的救命稻草。謝劉氏揮手讓身邊伺候的丫鬟出去了,才小聲說道:“不瞞哥哥,若是點點當當,加上外頭的田地,總共也只有五千兩。”
“五千兩,那可足足差了一半啊!”劉鑫高呼一聲。
“哥哥小聲些,而今這府上也沒個信得過的人,怕是讓人聽去再多說兩句,他若是直接把宅子挂出去賣了,我便真是不如死了的好。”
劉鑫不語,低頭盤算。
“爹爹走的早,如今妹妹能仰仗的,便只有哥哥了。不知哥哥能否行個方便,與妹妹支了五千兩銀子用過。”
劉鑫故作為難,道:“長兄如父,父親臨終前囑托為兄要照顧好妹妹,如今你有難,做哥哥的豈會袖手旁觀。”
“不過妹子也清楚,我府中錢銀向來是你嫂子做主,好不容易有個私己錢都用在春風樓了。你也知道今年上面抓的緊了,家裏的進項本就少了些,加之你侄兒過鄉試,哥哥往考官那邊塞了不少銀子。哥哥家中也正是吃緊的時候啊。”
謝劉氏欲哭:“嫂子家中可是萬縣有名的商戶,光是陪嫁也有幾千兩銀子的,哥哥如今說這些是什麽意思。莫不是如今眼瞧妹妹落爛了也不管不顧麽?”
“我的親妹妹唉,哥哥哪能不管你了。”劉鑫急忙作勢安慰,“你嫂子為人精打細算,你不是不知。這五千兩銀子,要哥哥拿,那是萬萬拿不出了。但是換個名義,讓你嫂子拿,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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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你與哥哥立個字據,就說是借你嫂子紋銀五千兩,不日當還,願拿這宅子做抵押。哥哥回去便從你嫂嫂那兒支銀子出來。”
謝劉氏一聽便搖頭:“怎可拿謝府做押?不行不行。若是這般,那不是前手把屋子贖回來,後手又讓人奪了去。不可不可。”
“我的傻妹子,你怎麽就想不明白呢。這抵押不過是做個樣子,只要騙過你嫂子,把錢拿出來了,這房子不還是你的麽?”
“可是,可是......”
“可是個甚呀,妹子,你倒想想,如今除了這樣,你還能有其他的法子不成?五千兩銀子,除了你的親人,誰會借給你。哥哥這回去還得與你嫂子斡旋一番,讓她答應不收你利息。我呀,只能為你做到這樣了。”
劉鑫說罷,坐在謝劉氏一旁,嘆了口氣:“哥哥知道這些年你在謝府受苦了,好不容易媳婦熬成婆,如今讓人截胡自然順不下這口氣。我們這一家子人,哥哥自小是最疼你的,當初為了把你嫁過來也沒少使勁。若是可以,哥哥自然不想讓你受了這些委屈,我要是有個私己,不要說借條了,就是全全交與你也不礙事。壞就壞在,你的兄長如今只有這麽大個本事了,你其他的兄弟又隔得遠了些,縱使有心幫你,也鞭長莫及。妹妹若實在信不過哥哥,我也只能撇下這張老臉去外邊給你尋個錢莊,讓人把錢支給你。”
謝劉氏一時心煩意亂,黃千山限定的日子實在緊,如今在身邊的也只有這麽一個哥哥。兒子年紀小又是個不懂事的,霎時間沒了仰仗,只能淚眼婆娑道:“哥哥說這些幹什麽,知道哥哥為了妹妹好。這字據,妹妹立了便是。”
說罷,便叫了外頭的丫鬟進來,準備了筆墨紙硯,照着劉鑫的意思立下了字據,按了手印。
小門小院本就沒有秘密,謝宣要去京都的消息,一個下午便傳開了。這幾日李麽麽有心問他,卻總是說不出口。到了第五日的晚上,李麽麽照例幫着謝宣收拾妥貼了,卻遲遲沒有出門。
“麽麽有話便問吧,宣兒據實以告。”謝宣自然知道李麽麽的心思,他本也想着臨走之前交待一番的。
“聽後院兒講少爺要跟李大人入京,可是真的?”
“是真的。馬車已經賃好了,後日燒完父親頭七便走。”
“那,那老身......”
“此去京都,本就是客居,自然不能帶上麽麽。再說了,即便我有心,卻不能這般自私了。麽麽待我極好,難道要讓麽麽抛家棄子,跟着到京都伺候不成?”
“讓老身留下來伺候那位,還不如跟少爺去了。”李麽麽恨恨道。
謝宣說話間走到床邊,拿出了一個小匣子,又從匣子裏頭拿出個信封。“誰說讓麽麽去伺候她了。麽麽當初與我娘親簽了十五年的契,也只剩下兩年了。宣兒能平安長到這麽大,麽麽操碎了心,宣兒不敢忘懷。”
謝宣将那信封拿出來,一張工契,一張銀票。“這工契,如今我便還給麽麽,今日起,你便不用在謝府做工了。至于這五十兩銀子,是娘親的意思,我便代她給了。”
“這,這,老身,老身怎麽敢要?”李麽麽一臉惶恐,她只估摸着謝宣心善,此去定會将工契交還給她,卻未曾想過要再拿人這麽一筆銀子。
謝宣又将擺出來的工契銀票規規矩矩收入信封中,塞到了李麽麽手上。“麽麽這些年操勞,本就是你應得的,哪裏來敢不敢一說。辛苦了這些年,有了這些銀子,麽麽正好可以歇幾年。正巧麽麽前段時間得了金孫,在家帶帶孫兒,享享清福,不也挺好麽。”
“可是,可是......”
“好了,麽麽,在這麽可是就是不把宣兒當自家人了。東西你盡管拿去,宣兒一去怕是有時間不會回來了。逢年過節,勞煩麽麽幫宣兒在父親墳前盡個孝心了。”
李麽麽淚目,扯了袖子抹眼淚,“少爺從小還沒離過老身。這般年少就要遠走他鄉,老身于心不忍,可憐少爺如今早早沒了娘,如今剛失了爹,又不得不走。老天爺不長眼,怎麽忍心讓個小孩子遭這麽多罪.......”
“麽麽別哭了,我這哪裏算遭罪了。自幼便得母親疼愛,母親走後,父親也從未虧待過我半分,一心為我綢缪。況且我又不是沒有一瓦遮頂了,此去京都雖是客居,但李伯伯卻不會虧待我半分。等到再過幾年,我中了舉,便也能在京中有一席之地。比起太多人來,我已經很幸運了。”謝宣慨嘆,有句話他沒說出口。他最幸運的便是重生了一回,讓他有時間彌補上一世的種種遺憾。
頭七這天早晨,剛剛用完早飯,劉鑫便來了。掏了五千兩銀票給他妹子,謝劉氏整了整,将前幾日變現的銀票放在一起,一萬兩整,當着黃千山的面交給了謝宣。謝宣留了個心眼兒,從商行裏請了位先生過來一一驗過銀票真假,方才立了字據給謝劉氏。李恒也将謝卓的私印交還給了謝劉氏。如此也算貨銀兩訖。
那日下午,照着陰陽先生給的時辰,一行人去給謝卓燒了頭七。謝宣在墳頭狠狠叩首,直到李恒看不過了,将他拉了起來。東西一早收拾好了,放在馬車上,三人也就沒再回謝府,拜過謝卓,便直接上路了。
喪父之痛,離鄉之憂,即使再過一遍,還是讓謝宣喘不過氣。謝宣坐于馬車上,久久未能回過神來。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忽然伸到了他跟前,耳邊響起了一個糯糯的聲音:“哥哥吃糖。”
謝宣轉頭,正是身旁的李之源,一如上一世的模樣。懵懵懂懂,看着自己不高興,小心翼翼拿了糖出來哄自己開心。
謝宣接過糖,一絲甜膩化于嘴間,兩世場景重疊。此刻他終于知道這小孩是如何打開自己塵封的心了。可不就是這他讓自己吃糖的那一剎那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