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托孤(六)
謝宣一席話說的不卑不亢,直直跪在地上,姿态甚是謙卑,此番場景,看在任何人眼中都像是謝宣受了欺負。
謝劉氏聞言色變,一時語塞,沒了主意 。一雙鳳眼急急看向自己兄長,以尋幫助。
劉鑫起身,幾步到了謝宣跟前,先是一手攙了謝宣把人提起來。“賢侄方才跪了幾日,這會又跪下來,也不嫌膝蓋疼。都是一家人,做這些幹甚。萬事好商量嘛。”
謝宣就着劉鑫的力起身,順帶着将自己方才鋪在地上的書信帶了起來。
“舅舅與你外祖也算是相識一場,這些年也未曾聽過謝卓與他借錢買下謝宅。況且當初馮老去的時候我們都在跟前,老人家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都未提過這話,怎就突然有了這麽些東西了?”說起謝宣的外祖,劉鑫心似擂鼓。
二十年的滄州,馮家也可謂是風光一時。要說起這馮立德更是,馮立德乃馮家老幺,也是獨子,含着金湯匙出生。無需做任何事,便得繼馮家家業。自己又是個長本事的,即使那麽大副身家,還是憑借一己之力考上了舉人,回鄉做了官。
俗諺講三貧三富不到頭,又講人有旦夕禍福。這話大約在馮家身上倒是應景。馮立德只娶過一位夫人,剩下一位千金,便是謝卓正妻,雖是沒能得個兒子,一家人也總算的美滿。偏生,馮立德剛正不阿的性子在官場實在吃不開,上上下下得罪的人不在少數。而劉鑫當初為了能讓自己的妹妹嫁入謝府,明裏暗裏沒少勾結着外人給馮家使絆子。終于天遂人願,不過朝夕間,馮家便被抄了家。
上頭的人不過是要給馮立德個教訓,這事兒劉鑫知道。當即向謝卓表示,自己願保馮立德,這代價便是讓他娶了自己的妹子。謝卓不忍看發妻整日以淚洗面,便應下來,只想着無論如何先做了樣子。無奈成親當晚便被下了藥,一晃也就過了這麽些年歲。
“說來舅舅可能不信,就是侄兒也是近日才曉得的。”謝宣稍作整頓,眼睛直勾勾盯着劉鑫,不見得半分懼色。“侄兒出生之時,外祖使人去京中特地做了件繡金線的抱毯,母親一直讓麽麽替我收着,前幾日想到了,才拿出來看看,算是睹物思人,緬懷先祖。可巧那日抱毯竟被那不知死的耗子咬破了,孩兒仔細收整的時候方才得了這些書信。”
“細細想來,外祖病入膏肓之時,定時想與我說這話的。只是不巧,外祖每每使了人讓孩兒去探望,等孩兒到的時候便被人攔下,說外祖吃過藥,剛睡下。最後外祖又失了聲,說不出一句話。如此倒不知是何故了。”
劉鑫拿過那些憑證,與謝劉氏還有謝家那位兄弟聚首鑽研,怎麽看那些文書都是真的。若是謝宣只有一人的時候拿出這些便罷了,幾人這麽寐了,外人也沒什麽說辭。壞就壞在,方才那位大發雷霆的京官,顯然是站在謝宣這邊的。
劉鑫見狀不妙,只對謝劉氏講:“妹妹,妹夫剛走,你就講要分家實在不合适。方才李兄那信上對分家一事也是只字未提。以為兄之見,妹妹你就從帳房支了一千兩銀子交與李兄,讓他在京中将宣兒撫養成人。而這謝府還是交由你守着,等來日,宣兒成家立業,分家與否,再說不遲。”
謝劉氏忙接話,道:“哥哥教訓的是了。老爺突然撒手,妹妹一時失了心智,怕自己照顧不好宣兒了,才想要分家。如今,既然老爺自有安排,妹妹自然是順從老爺的意思。”
謝劉氏順着哥哥的話這般說了,便又上前去拉了謝宣的手,道:“如此,宣兒這幾日你便好好在滄州玩兒幾日,二娘明日便從帳房支了銀子交與你。”
“如今你要走了,二娘也沒了機會再照顧你。二娘知道你是個生性的,到了京都,萬萬要聽你李伯伯的教誨。宣兒你性子好,二娘真怕你遭人欺了。”謝劉氏邊說,邊從袖中掏出手帕抹眼淚,像是難過至極。
謝宣默默從謝劉氏手中将手抽了出來,順帶着在身上擦了擦,倒是一分面子都不給謝劉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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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家一事,二娘自是說出來了,便不消收回去了。我這一路山長水遠去了京都,怕是有些時候都不會再回來了。這謝宅既是我的,即使要留着,要請誰來幫我看着也是我說了算。不勞煩二娘挂心,二娘若是不想拿出這一萬兩銀子,吱個聲便是,我立馬挂牌出去讓人賣了。”
“宣兒這話倒是生份了。你爹爹生前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這府中上下加起來不過二千兩銀子。就算賣了謝家的田地,私産,怕也只能湊出三千兩。宣兒這般咄咄逼人,是要讓二娘帶着宣兒去死了才好麽?”謝劉氏着急,本想插科打诨,先将謝宣哄走了,這邊讓哥哥上下打點一番,把這屋子轉手賣了,誰知謝宣竟是不松口。
“二娘嚴重了。孩兒不過是明碼标價,居間的掌櫃說了,我這屋子好出手的很,若是我走得急,他願意先出一萬二千兩頂下來。孩兒想到二娘辛苦,這價錢已經是少了許多,哪裏在逼迫二娘了。再說了,二娘若是出不起這價,從謝府中搬出去便是了。五千兩銀子,随意在滄州郊外買座小宅子還是富餘許多的,也夠二娘與鴻飛過一輩子了。”謝宣說話不疾不徐,就是不肯讓步。
謝劉氏一聽這話,更氣,她好不容易才做上太太,如今還沒能掌事便要被人趕出去,她可丢不起這人。當下一手扶頭,往地下倒,想裝病賴過去。
誰知被謝宣一把攔住,拉了回來。“二娘小心些,地上寒涼。再者我前幾日發了封書信去臨縣請了退隐的黃知府來,再做個見證,這會兒怕是要到了。”
謝宣正說着,外頭便傳來了通報聲,随之而來的便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
在座的沒人不認識黃千山,十幾年前大名鼎鼎的滄州知府。當初跟馮立德那時惺惺相惜,不過馮立德出事之際,他真巧被外派了,等到回來之時,只見得孤墳一座,白骨一堆,還感懷了許久。
黃老一腳剛邁進屋裏,李恒率先起身,跟黃老行禮:“老師康泰。”
黃老仔細一瞧,才認出了李恒,摸了自己的胡子大笑道:“倒是多少年未見過你小子了,專程來看謝卓?”
李恒點頭,據實告之。“一為送謝兄入殓,二為不負謝兄托付,接了宣兒入京,與學生同住。”
“哦,怪不得那小孩與我書信一封,說是要我過來為他主持分家了。原是他要随你去了,也好,也好。”黃老點頭。
謝宣此時才上前,請黃千山上座,跪下與黃老奉上香茶一盞,又才開口:“請黃爺爺與宣兒主持公道。”
黃千山接過茶,抿了一口,将茶盞放在一旁,一手拉了謝宣起來,只說:“小孩兒你莫怕,當初你外祖将二千兩紋銀支與謝卓那小子的時候,爺爺是親眼所見,那文書也是蓋了滄州州府大印的。你說要分家,這謝宅便是你的,若是誰敢說個不字,那便對薄公堂,總歸不會落入旁人之手。”
劉家兄妹片刻慌了神,本想着今日趁着沒人,将謝宣欺了去,誰知反被謝宣逼到這個份上。
“黃老說笑了,都是一家人,誰會把宣兒欺了,又何苦對薄公堂,傷了和氣。只是宣兒要讓舍妹拿出紋銀萬兩,實在是強人所難了。”
“滄州這幾年,宅子可是有價有市的,謝宅地段說不上最好,卻是不差,這樣三進出的宅子,收你萬兩那是這小孩心善了。放在我這裏,少了一萬五千兩,我端不會賣了。”黃老在官場多年,什麽樣的油頭沒見過,劉鑫這樣的,是入不得他的眼的。
“若是拿不出銀子,搬出去便是。莫耽誤了大家的時間。”
謝劉氏算是徹底沒了主意,錢自己是拿不出了,可是又舍不得這房子,更抛不下自己的面子,只能急急喊道:“我不搬。”
黃老見狀,只瞥了那婦人一眼,道:“不搬咱們便上衙門,老朽不才,一輩子自己沒做着什麽大官,手下倒是有幾個學生日日還挂記着老夫。如今這滄州知府正是老夫的學生,再者他若是不管,咱們便上京,碰巧犬子在京中做了個府尹,我便就着這身老骨頭去請他評個理,看你是搬還是不搬。”
謝劉氏一個婦人,再多心計也是上不得臺面的,此時快急哭了,就看着他哥哥。
劉鑫腦子裏一思量,無論如何,保住謝宅才是最劃算的,便說了:“黃老莫急,舍妹的意思是,她不能搬,也願意出錢,只是萬兩紋銀總得有個時間湊不是。”
“是啊,是啊,就算是要賣田,也要等些時日的,哪能說拿就拿出來。”謝劉氏附和。
黃老一思量,問道:“李家小子,你這次出來告假幾何?”
“回老師,二十日。”
“你們若真是要籌錢,那老夫便做個主。謝卓頭七之前,交不出銀子,咱們便賣宅子,小孩兒你看可好?”
謝宣心滿意足,拱手作揖,道:“全憑黃爺爺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