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托孤(五)
謝劉氏見李恒停了筷子,便說道:“不知叔叔今日可有何安排?”
李恒答:“并無安排。”
“若是如此,請讓奴家差個下人帶着叔叔在滄州轉轉。今日,我府上還有些家事要說,怕是陪不了叔叔的。叔叔若是不忙,多住兩日,等今日過了,奴家也能盡盡地主之誼。”
李恒一看這架勢便也明白,這是想把自己支走了,關起門來欺負謝宣,便不肯了,道:“說起家事,我這裏倒有一事與嫂嫂商量了。”
說着便拿出了那封書信,舉着那個寫着“吾弟李恒親啓”的信封道:“幾日前,小弟收到謝兄家書一封,讓愚弟速來接宣兒與我入京同住,不知嫂嫂可曾知曉。”
“什麽?”謝劉氏一驚,全然沒有想到。她早知道謝卓不喜自己與謝鴻飛,這些年能在滄州也全是憑她糾纏。到謝卓突染重病之時,她便已經不争了,只等着謝卓一命嗚呼,謝宣孤苦無依,這謝府便是她做主,她是萬萬沒想到,謝卓竟然留了這一手。當時就沒有了大太太的儀态,喃喃念道:“不可能,不可能。”
眼見謝劉氏如此上不得臺面,劉鑫輕輕拍了桌子,道:“飯廳始終不是說話的地方,這位李兄,若真是家事,麻煩移步正廳。”
謝劉氏也回神,重新咧了個笑臉,道:“是啊,既然叔叔有事,還請移步,趁着今日人齊,我們好生商讨商讨。”
衆人皆往會客廳去,謝宣不欲讓李之源沾染上這些勾心鬥角的把戲,便使了李麽麽帶着李之源去集市上轉轉。李之源不肯,拉着謝宣不撒手,一雙眼睛炯炯盯着謝宣,道:“哥哥與父親要做什麽,我不能去麽?我不會添亂的。”
謝宣聽着李之源撒嬌謝宣心軟的很,拉着李之源的那只手不自覺收緊了些,又一手幫李之源理了理耳際細碎的發絲,溫柔道:“小源乖些,哥哥與你父親是去做些不好玩的事,小源跟着麽麽去買吃的好不好?滄州蝶翠軒的八寶鴨滋味好極了,日日都要排隊才能吃上。小源幫哥哥排隊買一只回來可好?”
李之源嘴饞,即使剛剛用過飯,聽到謝宣這麽一描述還是食指大動,又看了一眼自己爹爹,似在尋求準許。李恒笑着點頭,李之源這才跟着李麽麽走了。
一行人到會客廳的時候,丫頭們已經将茶泡上來了。一進屋子,劉鑫與謝劉氏便坐了主位,謝宣撇袖,與李恒做了個請的手勢,讓李恒坐上座。李恒從善如流,謝宣才跟着在旁邊坐了下來。
此時屋中氛圍并不太好,個個都有自己的算計,卻都又無十分的把握,一時間這廳中竟是鴉雀無聲。
倒是劉鑫先打破了沉默。“聽舍妹講,李兄是京中來的貴人,不知李兄在何處高就?”
“哪裏來的貴人一說。鄙人一介布衣,不過憑着幾分運氣,得了皇上賞識,虛混了個禮部郎中來做。說來倒是慚愧,這般大的年歲了,成就實在說不出口。”
劉鑫一聽禮部倒是來了精神,人都說禮部是個閑部,不受重用,油水還少。可偏生忘了三年一次的春闱可是禮部負責。“哪裏的話,李兄年紀輕輕就能做上京官,官拜郎中之位,我等是望塵莫及。”
Advertisement
“劉兄謬贊了。”
“昨日我瞧見李兄身着小功,難不成李兄是我那過世妹夫的遠方兄弟,這些年都未曾聽過。”劉鑫區區一個縣官,平日裏大都在自己轄區的那一畝三分地活動,接觸到的大官也不過是滄州知府了,如今一個貨真價實的京官擺在眼前,他心思便活泛起來。
“不是親戚,就是老爺的好友,以前也來過幾回,哥哥不曾見過罷了。”知兄心意者莫若其妹,謝劉氏一聽劉鑫這話,便知他是打上了李恒的主意,想讓李恒在兩年後的春闱中拉扯他兒子一把。而眼下謝劉氏最關心的便是這謝府主母的位置,便絲毫不顧自己的哥哥,就這麽拆了他的臺。
“叔叔與老爺情誼深厚,在座的便是一家人,奴也不說二話。叔叔許是知道,今日奴本是要與宣兒分了這謝府,各自為營的。不過頭先聽叔叔講,說是老爺遺願,請叔叔過來接了宣兒入京,這話,奴倒是從未聽老爺提過。是不是叔叔誤會了什麽?”
到滄州之前,李恒是準備以君子之道讨人的,畢竟這書信內容頗有些偏激傷人,李恒一個讀書人,總是不想做撕破臉皮之事。而今謝宣已經知道信上內容,這些做長輩的又是一副虎狼之姿,他就暫且将諸位夫子的禮抛諸腦後了。
李恒再次将那信封拿了出來,當着所有人的面拆封,開始念信。這信的開端也只客套了幾句,謝卓便開始講述自己這些年的心路歷程,講他思念亡妻,又講他擔心謝宣。聽到這些的時候,謝劉氏的臉由紅變白,十分不好看。
等到李恒讀道:“兄唯恐自己撒手人寰,獨剩宣兒于虎狼之地,讓豺狼虎豹撕碎,拆骨入腹”之時,謝劉氏便是再也坐不住了。端着茶杯的手一抖,茶碗掉到了地上,“砰”一聲,摔了個稀碎。
謝劉氏給丫鬟使個眼色,丫頭便過來收拾,如此她才緩緩開口:“讓叔叔見笑了。”
“老爺與奴十餘載情分,連飛兒都長到這般年紀了,奴倒是從未自老爺嘴裏聽過半句重話。倒是叔叔,不知從哪裏弄了這麽一封東西過來,裏頭無一不是對奴的指責,還說這謝府是虎狼之地。”
“叔叔前次來時,奴便知道你喜歡宣兒。叔叔若是想讨了宣兒去養,直說便是,何苦弄這麽一出來冤枉奴呢?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奴這剛失了主心骨,便有人欺到家中來了......”謝劉氏說着,拿起了手絹直摸眼淚,言下之意這信是假的。
且不說這信的真假,劉鑫眼見自己妹子反應這般快,便順着梯子往上爬,拍了拍自家妹子的手道:“妹妹莫怕。哥哥不才大小也是個縣官,自當保一方百姓平安,今日若是有人欺你,莫說是京官,就是天王老子,哥哥也自會替你擋下。”
李恒看着這颠倒是非的兩位,慶幸自己慌亂之間沒忘記帶上那些文書。心中默念着“唯小人與女子難養”,李恒從衣衫襯子裏掏出了那書信的文牒,上面加蓋了從滄州到京都的驿站官印。
“李某自幼讀的便是聖賢書,歪理自是不會講。這信真假與否,看看這文牒便知。至于謝兄如何會稱謝府為虎狼之地,今日李某倒是明了幾分。”
“在下不才,雖說只是個小郎中,那也是天子腳下得以面聖的人。如今你兄妹都能明目張膽做愣是将黑的說成白的。若是我不在,倒是不知我這好侄子會被你們欺負成什麽樣子。”李恒說罷,便将那書信拍在了一旁放茶盞的小幾上。
劉家兄妹本就是欺軟怕硬的,本以為那李恒一副君子風度,是扯不下臉來與他們糾纏,才敢做出一副含冤受屈的樣子。李恒将姿态一擺出來,兩人便僵了幾分。
謝劉氏轉念一想,自己反正只是想做這謝府的主事人,讓他把人接走,自己也輕松幾分,立即改口:“叔叔誤會了,奴家哥哥也是擔心奴家受了欺負,急了些。叔叔今日不過是想接宣兒走,又是老爺的意思,奴哪能攔着。只不過到底是換了個地方,一切還是要看宣兒自己的意思。”
“宣兒,二娘與你母子一場。自你娘去後,到底有些情分的,今日你李伯伯要來接你走,你倒是說說自己願不願意同他入京?”一口茶的功夫,謝劉氏便将話抛給了謝宣。
謝宣嘴角一挑,露出個欣喜的表情道:“李伯伯厚愛,又是父親的意思,孩兒不敢忤逆。只是孩兒年紀尚輕,怕是拖累了李伯伯。敢問李伯伯父親信中可否說明,孩兒此去這些年的花銷又作何打算?”
李恒自然接過,笑道:“謝兄信中倒是說了讓我用他私印與嫂嫂換過紋銀千兩,當作宣兒的花銷。不過,宣兒願意跟我走了,這些花銷用度,李伯伯自然願意擔下。”
謝卓去後,謝劉氏也是找了幾日謝宣的私印。她總想着早早拿着印章去官府辦了文書,把能動的全部轉于謝鴻飛名下,可是總不尋不見。她都想着讓哥哥前去疏通一番,做個假印章了,卻不曾想到,謝卓竟是敢把私章送到了別人手中。
好在聽到李恒後面的話,才稍微放心下來,趕緊接過話來道:“叔叔如此大仁大義,體諒我孤兒寡母,奴家在此謝過。宣兒,如此,你便跟着李伯伯去了吧。”
謝宣想着她這二娘的主意打的未免太過天真。“李伯伯哪裏的話,宣兒要與李伯伯同住了,自然是不能吃白食的。若是李伯伯要分文不取,那宣兒還不如留在滄州了。”
不等李恒接話,謝宣便直接朝着謝劉氏跪下。
“這些年二娘與我母子一場,多得二娘照拂,宣兒不剩感激。現今宣兒要遠走,滄州種種怕是也帶不走了,正巧二娘先前也說了,今日是要分家的。分家之後,這紋銀千兩,也不消二娘憂心,拿宣兒那份給了便是。”
謝劉氏忽然有種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感覺,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起提出要分家了。好在分家這事,她之前與劉鑫商量過,若是能照着她們心中想法分出去,謝宣倒是讨不到半點兒好處的。
誰曾想,還沒等她開口,謝宣便從胸口掏出幾樣文書。
“謝府大宅,置于甲申年二月朔望,時價紋銀三千兩,其中二千兩是孩兒外祖父所出。父親寫借條一封,信曰若日後分家,便以整座宅院還債。”謝宣将信件一張張擺了出來,“上頭蓋的是滄州府衙大印。這一封是當年滄州知府黃千山黃大人做見證人留下的見證信,上頭有黃大人的私印。今日分家,謝府将全全歸我外祖。不巧,外祖家中獨剩孩兒一人,如今,這謝宅便自然是孩兒的。”
“轉眼十三載,宣兒前日出門找了個居間的鋪子打聽過了,如今謝宅時價一萬二千兩,這是居間鋪子的掌櫃開出的佐證。”謝宣終于将所有書信放好,然後字字铿锵,道:“孩兒感念二娘教養之恩,此去京都,謝宅也是斷然帶不走的。便請二娘拿出一萬兩銀子,其餘家業,農田,孩兒便都不要了,全部留與二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