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來也是好強,袁朗話已出口,就為防其看低,也不可能出言求饒。二來則是色心作祟。早先在家時,翩翩少年,風流自賞,就曾與中意女子暗通款曲,包括後來拜師,亦有為劉,阮天臺豔遇情致,早盼着能把個仙女娶到手。惜山居多年,無法遂願,一見魔女生得雪膚花貌,美勝天仙,魔教裝束,更與常不同,腿臂皆裸露在外,香肩無遮,玉足坦赤,遍體珠光環繞,真個嬌姿妩媚,豔麗無鑄,雖處敵對,并且稍見即去,也不禁為之神魂飄蕩。知道越是這類見識多廣,本領出衆的女子,越賞識膽勇骨氣,如真依言求饒,毒刑可免,必被視作軟骨頭沒出息,再想親近,無異做夢。反正看其意思只是賭氣,不會真正傷害,而一旦得其青睐,不光得擁美人,還能從魔宮撈得不少好處。利弊權衡,當然是暫忍一時來的劃算。便也強攝心神,一味随同苦熬。
這一招果然管用,猜度也是甚準。魔女已從言行大略推斷二人情形,并非有為而來,遂跟一般敵黨所視不同,再施法僅只為不忿口舌之争,就想再加壓力,使知厲害便罷。引動埋伏後,一直暗中觀察兩人動靜,見二人護身寶光逐漸被魔火煉化,其身所受越來越慘酷,即便如此,不見呼痛求告,專一忍耐,看情形即便魔火上身,神形銷毀,也決不會吐口。魔女過往見多小人情狀,有的一見魔焰潮湧,未等挨近,先行腿軟,忙着跪地求饒,滿口谄媚,醜态多不堪入目。似二人這樣硬氣,更是萬中無一,膽識毅力俱佳,就本領低末也堪心儀,何況還真不差。魔教清規無多,男女歡愛視作自然,魔女只是眼高,不曾覓得中意人選,才一直未嫁,實則人甚多情,且早聽過正道諸般神奇,向往已久,此時得見其弟子風骨,敬仰之情不覺化作愛慕之意,動了招婿念頭。而兩人之中,雖以袁朗本事較高,争執卻是由他而起,其态過于目中無人,張揚狂傲,口角尖酸,并不很讨人喜歡。田鴻卻從頭至尾未出惡言,本就是被同伴連累,但不見流露怨意,就是神态也盡量從容,除面色稍顯蒼白,眉頭緊蹙,似在忍耐外,不肯多帶出絲毫苦痛容色,既講義氣又有骨氣,态度始終溫和文雅,貌相也要俊美得多,真是無處不合己意。芳心觸動,對田鴻一見鐘情,心情也随之矛盾起來。既恐魔法太毒,将人傷害,又擔心對方由此生恨,一旦撤了禁制,不顧而去,豈不糟糕。左思右想,仍是騎虎之勢,最後只得将禁制埋伏分層,由外向內,威力慢慢減弱,使人無法沖禁而出即可,同時因敵勢已成,自身不好意思出面,卻暗中命手下侍從從旁勸慰,力圖使心上人知己善意,話中透露,已不用二人賠情服軟,只別一味強抗,再順着己方話頭接應幾句,立可化敵為友。說得極是明白,只差沒當面捧出魔女一顆真心,可惜袁朗是負氣禦敵,充耳不聞,田鴻又裝模作樣,故作矜持,任憑對方磨破了嘴皮,兩人還是不予理會。
整整拖有三日,旸烏老人返回魔宮。先見困有兩人,還都正教弟子,粗略一算便知誤會,當時就想釋放。後見女兒執意不肯,似是争執太過,有所記恨,一口氣不出不完。可同時又關切異常,一聽說即便禁法不曾全發,煉過這長時間,二人護體寶光已将全盡,休看身上雖沒多少傷痕,似乎與常人無異,實際元神真氣都受創不小,僅靠着毅力強撐,等到撤禁救出,心神稍松,必定昏厥,即便以宮中靈藥多方調治,也需将養數日,才能望好,頓時變了顏色,前言不搭後語,與往常大不相同。老人乃魔教著名長老,修煉已逾千年,世事通達,豈有看不出女兒心思道理。老人自受佛法感召,自願皈依,因知過往罪孽深重,非兵解再來難以消除,近年一直在做轉世準備,唯一放心不下的,就這一個愛女。源于其生得美慧大方,人又乖巧孝順,平日聽從自家訓誡,門都少出,雖然習得一身魔法,從未仗此害人,就連所禦神魔都是出諸己賜,并非自煉。可惜命中孽重,且生長于魔宮,自幼與神魔厲鬼相伴,氣機相感,多少也沾染些戾氣,雖有自己損耗元靈為之化解,仍未能全消,将來必受其害。終日憂心未已,忽而又生波折,雖說魔教不似正道般注重童身,可愛女也有百多年修為,向不見對誰加以辭色,此際突入情網,不知是兇是吉。為此一面吩咐侍從将二人放出救治,一面設下法壇,動用大修羅之法為愛女占算,耗時數日方了,結果喜憂參半。老人精通風鑒,慧眼識人,本就認為袁朗品格清奇,根骨厚重,與愛女恰堪匹配,反嫌田鴻俊美流于表面,底蘊欠缺,并非上品,正好跟魔女心願相反。後又從占算得知,這兩人一是孽障,一是救星,愛女将來雖有歸正之機,卻要為此先受無盡磨難。也是愛女心切,實不忍見之受苦,明知難以如願,仍然抱定前念。在得報二人傷愈蘇醒後,攜女探望,談天說笑中當面向袁朗提親。
老人執掌魔教時久,向來自負,即便改尊佛門,心性較前平和,也改不了人定勝天念頭。喜愛袁朗資質,總想多多結緣,認為少年愛美,人之天性,自家女兒美貌絕倫,不信對方全無動心,再以自己魔主之尊,一代長老宗師,既肯折節下交,至誠感召,做後輩的不能不買這情面,只态度稍有松動,事便好辦。雖無十分把握,開口仍是自信。然而終是人算不如天算,都還不及往深了說,才贊了句小兄弟根器福澤平生僅見,也就是常年深山苦修,如在我教,風習男女均都率真,傾心者必定不少,恐怕早該成家。馬上就被袁朗将話頭攔住,笑言向道心堅,靜如止水,無論老幼美醜,自己眼中多無分別,既視之如空,憑空何來家室念頭。應對雖極從容得體,婉拒之意表露無遺。這還沒完,正準備再做勸說時,先聽得聲悲呼:“爹爹!”,愛女跟那名叫田鴻的本來對面分坐兩側,忽然一打眼色,雙雙起身,近前跪倒,愛女更是抱住自己雙腿,伏膝哀告,自陳心意,與田鴻相愛甚深,已私下裏成了夫妻,還望老父成全。田鴻并不多話,只是不住行禮告罪,一手卻緊緊握住愛女皓腕玉手,一幅深情款款樣子,意态十分堅決。這一來大出意料之外,忙即細查,果見愛女眉漾春情,媚目流波,少女嬌羞不複以往,哪裏還是處子形态,驚訝過後,又即震怒。因為時機太巧,袁朗剛一拒婚,這廂緊跟着就行求情,話都接得順溜。先疑三人事前串通,愚弄于己,顏面上大過不去,臉色當即一沉。還算顧及愛女,沒有立即發作,再看袁朗還有何話說時,卻見也是面露驚訝,對眼前事似頗茫然無知,神情并無作僞之處。帶了滿腹疑念,再度掐指算去,才知就裏。
原來魔女重情,愛到極處,百無所忌。因看出老父對田鴻不大喜歡,即便窺破己意,仍不痛快允婚,只說占算之後再做定奪。知道父親性情固執,既有成見在先,萬一占算結果不甚如意,這段婚姻休想成就。本就性真直率,情急之下,更顧不得面嫩害羞,便借老人開壇占算,無暇視察宮中機會,偷施禁法隐匿行蹤,悄悄潛入袁,田二人調養所在。正值兩人醒轉,正在談論此回事情。昏迷前已得老人致歉之詞,消去一點誤會,因此不再憤然。袁朗還不過說此間主人似明事理,與尋常左道不同,田鴻早從侍從前言,猜出魔女有垂青之意,彼時為顯自身骨氣,未便理會,此刻正要借機讨好,萬一附近有魔宮耳目,可以将話傳出,豈不為己行了方便。于是先笑道:“這事說到底,也是我們太偏執,一看路數有異,先認作妖邪一流。也不想,那女仙法力實在是高,真有惡意,咱兩個哪裏是對手。當其現身時,如能心平氣和做一懇談,說不定早化敵為友了。”說着将魔女一通好誇。花言巧語,卻是歪打正着,魔女聽後,覺得心上人不負己意,亦是有情,喜不自勝。一心跟情郎說些私密話,忙又施術,令袁朗再度昏睡,再将田鴻移到另一隐秘所在,見面笑道:“好哥哥,你說的我都聽見,可是真心麽?”袁田兩人才醒不久,精神未複,警惕稍差,魔女又占地利之便,因此一招得手。田鴻見袁朗忽又昏睡,先當又遭強襲,還在驚懼,忽然一陣天旋地轉,身周景物立換,但得豔光照眼,麗色奪人,魔女已俏立身前問話。相隔極近,眼中所見,是冰肌雪膚,如花笑靥,耳內所聞,是嬌音骊語,婉轉笙簧,鼻端更聞得陣陣異香之氣,本來心懷不軌,再當此景,如何把持得住。先還不敢太過造次,只伸手出去,将魔女玉手握得一握,笑道:“怎見得不是真心。”見魔女并無惱意,還因答話而增喜色,美目流盼,深情無限,顯得格外妩媚。不由放大了膽,上前一把抱住,緊緊摟在懷裏。順手在肩背等裸露處輕輕一撫,覺得涼滑豐盈,柔膩如脂,令人愛不釋手,欲心大熾,格外難當。為遂淫念,不得不假作真情,将愛意表露十分,抱着魔女依偎親熱,不住以好言哄騙。
可嘆一個絕代佳人,只因癡情錯付,識人不明,就此落入奸徒彀中,以為田鴻真個愛她,輕易便将身心交托。一番肆意縱情,共效魚水之歡後,兩人又商量日後打算。田鴻先貪魔女美色,再慕魔宮富貴,更惦記左道修行另辟蹊徑,總較正道容易,魔教秘藏,定有極厲害法術法寶,最好能學得一兩樣在手,以壯己威。因此裝成太愛魔女,難舍難分,又故意作難,說是若夫妻二人同去投師,擔心這邊魔主不忍女兒遠嫁受苦,那一頭也不相容異己,因此決意自棄前途,入贅魔宮,伴着魔女潛修。魔女聽了更是欣喜感動。雖然一個真情,一個假意,表面卻是一雙兩好,愛極情濃,道不盡纏綿景致。直到想起留袁朗一人昏睡太久,引人注目,難免麻煩,這才戀戀而分,設法将事遮掩過去。後在老人行法占算這幾天裏,千方百計,瞞過袁朗在內多人耳目,日日私會商議,如何措辭求情都準備好,才有了先頭一幕。
老人倒算前因,探得底細,才知事出前孽,定數早限,再做攔阻已是無用。又見愛女哀哀哭告,珠淚交流,顯是癡情難轉,已然下了決心,允婚故難免未來磨折,禍福相倚,總還有望解救,可如不答應,立時殉情都有可能。兩相權衡取其輕,故只嘆得聲:“既是自尋孽累,那也由你。”便吩咐下去,為愛女跟田鴻籌禮完婚,自身卻不多管,只約了袁朗另做長談。主要還是為将來留一預步,托袁朗多加照看,話中不無擔憂,隐隐約約,已透露出田鴻小人心思,讓袁朗務必留意。
老人深明利害,愛女到此地步,日後生死存亡,還多有倚仗袁朗處,因之辭色格外誠懇謙和。袁朗本就不專以門戶出身看人,對此态度,先頭有點成見也都消除。跟老人頗為投緣,倒結成忘年之交。聽出話中隐憂,而此回事也實出自身意料之外,尤其田鴻還要入贅魔宮,棄正歸邪,前景殊堪可慮。為此特地又找田鴻談過,坦言魔宮雖然富麗堂皇,終非修道人适宜之所,弟妹父女均已明白此間道理,不過多年故居,當初大費心血,建設不易,一時未便棄置,但也有轉世後不複歸來之言。他父女亦謀自新之路,你本正教門下,豈能貪圖享受,自甘堕落?既是夙世情鐘,夫妻恩愛,就該連弟妹一并帶走,尋師修煉,哪怕眼下多受艱苦,只要将來修得正果,成一神仙美眷,不是又強過千百倍去。并非我以旁門異見看人,你也知道修道者原忌七情六欲,哪怕玄宗嫡傳,只做名色夫妻,情關一動,就比尋常加倍艱難,何況弟妹神魔戾氣都未化盡,阻礙重重,好些危機隐伏,不預做打算如何能行?千萬莫貪一時之歡,到頭來害了自身。一番道理,終是對牛彈琴。田鴻利欲熏心,根本聽不進去,尋辭道:“大哥之言有理,可此番前去投師,誰知是何前景。我雖有志上乘,怎麽都能忍受,你弟妹嬌姿弱質,也讓她跟着遭罪不成。像咱們以前那樣清苦日子,實在非她所當。何況魔宮是她自幼居所,感情深厚,也非別處所能比得。小弟實愛她至深,但能她過得舒心順意,百計謀求,不計所得,何況只是洞府小事。雖居魔宮,只要不煉魔法,也不出山害人,閉門自修,料也無甚大妨。你弟妹想要歸正,我必加以引導,一切心中有數,毋庸多慮了。”只是一味敷衍推托。袁朗勸而不得,又不能再耽誤投師之事,最後還是獨自上路。
到得蒼狼峽,面谒鐵路,袁朗将前師書信呈上,且通過種種嚴關考驗,終成為入室弟子。由于聰敏好學,深得師長器重。鐵路授徒又與陸真人不同,總是着意磨煉,唯能危機自平,歷過各樣艱難困苦而不改其志,奮發向上之人才得入眼。因而往往傳過一點道法,賜下兩件法寶,便令外出行道。袁朗入門時候雖然不長,卻也奉命下山。說來真是争氣,每一出行,必有作為,久之已累積了好些外功,道法也越發驚人,還結下不少同道之交。期間得便,曾抽空往魔宮探望舊交,與旸烏老人言談甚歡,魔女待客也十分熱誠,對他父女越添好感。唯有田鴻,不知是否因其入贅魔宮而起争執事,雖然殷勤一如既往,話題總圍着新拜師父比前如何,自己新學了什麽樣道法,又得賜了哪些法寶一類打轉,極少涉及真正切身于己日常情形。以前共同學道,互知根底,這類小事用不着多問,功課又緊,閑暇無多,所以容易忽略。而今久別重逢,仍不見關心,便顯奇怪。袁朗又是個機靈人,一有感觸,當即警覺,田鴻對己似有戒心。再經刻意觀察,發現一旦得知別有進益,雖也贊美不絕,似乎為之欣喜,目光飄忽不定,總是先有一絲怨毒閃過,再恢複如常。速度奇快,轉瞬即逝,要不是上來先以全神注目,絕看他不出。口氣亦是親切中暗藏冷淡,多了些欲拒還迎味道,倒有點像早年為争村主之位,生心妒恨情形。由此憶起田鴻好高骛遠的性子,比照自身現今成就,差距過于明顯,難怪不平。而此事原非既定,不是沒有進境之機,曾經一念之差,沉溺于私情享樂,将個大好前景輕輕放過,不進反退,再難入上乘,此時後悔,犯了舊惡也未可知。兄弟一場,只當情誼深厚,彼此已無猜嫌,有什話不能直言。只要還存上進念頭,明說與我,自會代你設法,哪怕不能再拜同師門下,師執多好友,只消心誠意切,必有原為收錄的,怎麽也不會太差。可笑這多年來,竟還改不了量小忌刻毛病。既生怨望,自然相看兩厭,我又何必上趕着給你找不痛快,以後避開少見就是了。從此形跡逐漸疏遠。
一晃又是幾年過去,這日袁朗正在山中自習,忽被鐵路尋故遣出,等再回時,發現一溜黑煙在山居洞府附近盤旋飛行,久而不散,似是異派中人于此窺探,因山中仙法禁設厲害,心存顧忌,不敢冒進,只在外圍徘徊。奇怪什麽人如此膽大,遂上前喝道:“來者何人?何事到訪?還不現形出見!”就聽煙中一女聲驚喜道:“大哥總算回來,小妹在此恭候多時了!”煙光浮動,現出一袒臂赤足,素白衣裝的少女,身材容貌均極美豔,只是神色凄清,形容憔悴,見了袁朗,凄凄然下拜,珠淚盈睫,傷懷欲吐,似乎蘊有無限憂煩。
袁朗見魔女突然孤身到訪,本就引以為罕,再看服有重孝在身,容色又那般悲戚,料定大事發生,雖與田鴻生有嫌隙,仍念舊日情分,忙扶起魔女問道:“弟妹找我,莫不是田鴻兄弟有了難事?令尊近來可好?”誰知不問還好,一問之下,勾動魔女傷心事,也顧不得避嫌,抓着袁朗衣袖,嬌軀輕顫,“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袁朗不慣這等接觸,本想叫她放手,可再一看,這舉動只是傷心過度,無意出之,就其本身并無自覺。真不知有何遭遇,竟會凄苦到此地步。人心多同情惜弱,所對又是一纖纖少女,滿面含悲,泣不成聲,也實在不好意思張口。有心寬慰幾句,卻又不明所以,萬一講錯了話,再戳其痛處,倒不如不說的好。那麽長于言辭一人,倒讓魔女鬧個不知所措,只能靜待其哭完。
半晌,魔女才止悲聲。拭了拭眼淚,先取出一物奉上,就是袁朗日後所佩法寶三才如意環,語音仍帶哽咽,道:“家父早于數月前度劫屍解。這法寶是他早年所得,道家奇珍,原非魔門所堪承受之物,去前留有遺命,大哥才該此寶主人,特此留贈,望念往昔情誼,務必收下。至于你兄弟,他,他,總之是我命苦。”說着忍耐不住,又複恸哭,經袁朗再三相勸節哀,才說到田鴻自入魔宮,最初幾年鹣鲽情深,甚是美滿。其實論法力本領,田鴻均非魔女對手,更不用說老人在後,威名所懾,哪敢造次。魔女如能在恩愛初期立規,嚴加管束,田鴻雖藏禍心,不到萬分把握,不肯外露,雖然時久終發,仍免不了傷及魔女,還不至那樣肆無忌憚,所施傷害也少好些。也是魔女過于知天畏命,又曾親睹老父為了改邪歸正,所受種種苦痛磨折,結局仍不免兵解再來,以償前孽。籍此而生感慨,覺得旁門終無好果,由此出身,起步就錯,即便潔身自愛,前途仍是危機,卻忘了上天好生,許人以自新,只消意志堅定,終能轉危為安。這一妄自菲薄,總以魔教為自身隐痛,丈夫卻是知名散仙弟子,為了自己不惜入贅,自棄前程,實在過于委屈。癡情熱愛之外,還添歉疚,對田鴻更是加意溫柔,無論大事小情,都不忍拂其意。田鴻又深愔以退為進之道,吃準魔女舍不得,一旦意見相左,總是搶先逆過己意,附和魔女,溫言細語,多表情腸,好似由愛而發,不以為意,實則句句彰顯所作犧牲,激發魔女愧疚,令之覺着不好意思,也提出還是自己讓步,田鴻再一故意推托,引得魔女發急,反而連哄帶勸,非讓不可。結果明是田鴻得了便宜,表面卻還是魔女逼迫所成,魔女忠厚,事後回想,往往忽略結果,只記得丈夫永遠顧己意願,相與奉迎,連自身态度不好都能忍受,于是愈加歉意,下一次相讓更是厲害。久之演為對田鴻言聽計從,不知不覺中受了挾制。
直到旸烏老人屍解,魔宮偌大基業,神魔異寶,絕大多數留給愛女,田鴻也有幾件遺賜,亦非凡物,然尚不足與奇珍異寶相比。唯獨三才如意環一件,出自九天仙府,老人當年意外所獲,也曾花費心血祭煉,總不能發揮最大妙用,苦煉無功,終知以己福澤,原難駕馭此物,遂小心保藏多年,欲将來如有機會,遇見後輩中良材美質,做個人情,或能藉此結些善緣。自見袁朗,便心許之,為使印象深刻,不忘此德,便不提前取出相贈,而是作為臨終遺物,囑托愛女千萬親自送上,最好能使其生心感念,再請托日後引領關照,再無不允之理。魔女向來侍父至孝,老人一去,便要依言辦理,早想将寶環送來。不料田鴻這些年來老人有意壓制,不給傳授魔法,雖然魔女受其甘言哄騙,曾将所知傾囊以授,比之預計仍差得遠。自知有此寶環,出諸仙傳,比魔宮其他法寶都好用得多,也合自己以往所學路數,一門心思要弄到手。曾撺掇着魔女去讨要兩回,可老人一貫疼顧愛女,唯獨此事,堅決不肯答應,總說時機未到,此寶不該出世。田鴻氣恨無奈,只好想老人早些屍解,到時全宮珍寶皆歸魔女,此環定在其中,再從魔女手上要過也不是不行,誰知又留贈給了袁朗。先想岳父老頭子也真糊塗,如意環何等珍貴,放着唯一女兒女婿不給,卻要拿去巴結讨好,就算再怎麽喜歡袁朗,終是外人,還真能指望不成。又實在氣袁朗不過,暗忖這死對頭有何德能,人人高看,連岳父不過才見一面,還是兩人一起,有什麽特別好處也看不出,可就是不理睬自己,對他卻誇得好似天人一般,要不是自身聰明會打算,現成的老婆怕也要歸他人。再度将多年老賬全翻出來,對袁朗跟老人故是銜齒痛恨,相待魔女也是每況愈下,為了将寶環騙過,以及還有利用之處,未便立刻翻臉罷了。
魔女初時尚無所覺,還因老父故去,別無所寄,只剩這一個最親愛之人,對丈夫越加依戀,更增了幾倍感情。免不了為其日後打算,越想越覺得以前還有老父庇護,不時仍得面對惡徒挑釁,如今倚靠既去,只憑夫妻兩個,勢單力薄,難保不受人欺,還有未來大小災劫,最是可慮。趁着臨劫前尚有時日,再不能蝸居宮中享樂,必須內外兼修,積得一點功業,以求期前化免,哪怕自身到時難保,能讓丈夫脫難,也是好的。此事還須正教中有道行的人大力施助,袁朗乃丈夫多年好友,玄宗嫡傳,福緣最為深厚,照其拜師後進境及老父先前所說來看,将來至不濟也成地仙,比起自己夫妻前途莫測強得多了。能得為之助,自然再好不過,明白老父臨終深意,只一想那舔犢情深,時刻莫忘,慈顏違別,再難相見,就忍不住潸然淚下。原還指望在田鴻處得到安慰,提起去給袁朗送環,探望舊友事來,使知老父苦心,能多感動。田鴻自老人去後,除了本命神魔及幾件特殊異寶與魔女心靈相合,自成一體,要來也無法用之外,差不多的魔宮寶貝全轉到己處,猶不知足,一心惦記寶環。先仍施故技,裝出委屈可憐樣子,靜等魔女覺着虧欠,自動将寶環奉上,然而竟不管用。魔女今番十分堅決,定要遵父遺命辦理,不由得妒火中燒,什麽解釋都聽不進去,兩人大吵一架,以田鴻負氣,憤然離宮告終。
魔女見丈夫不能諒解,甚至一改往日溫文爾雅态度,破顏大罵,險些個動手,最後又不顧而去。受制已慣,過于自省,仍未看破其人惡質,此方為真形,人又好勝,以為丈夫從不發脾氣,今番暴怒,定是自己有不當處,導致誤會,事已至此,只有做得更加圓滿,将來丈夫得了好處,才知自己用心,仍是為他着想,必能再轉頭對己示好。因而依原定來見袁朗後,千托萬請,好話說盡,關于田鴻事盡多回護,并未全盤托出,只說他為前途無着,心中難過,請袁朗以後如見機會,多加提攜。
袁朗旁觀者清,就不知全情,聽完也覺奇怪。要說田鴻對己不滿,早在意中,魔女可是他以前時刻挂嘴邊上的嬌妻愛寵,如照所言般情深一往,怎會為點小事大發雷霆?已對其人本質有所認識,就隐隐生出絲懷疑,弄不好田鴻對魔女也非真愛。但憑空猜測,并無實據,魔女癡情熱望故不好打破,本心也實不願将人想得太壞,疑窦初生,便即打消。既有阖家情誼,老人臨終所囑更不能推托,當時還是痛快應允。
事有湊巧,就在袁朗應允魔女不久,蒼狼峽也有人拜會。來者是鐵路好友座下女弟子林宸,入門多年,行輩甚高,算來是衆同道師姐。為人英姿秀朗,言談爽利,對袁朗在內,蒼狼峽一衆師弟視做後起之秀,常多嘉許,期愛甚殷。袁朗由此想起老人遺囑,覺得這倒是天賜良機,魔女既早有心改邪歸正,同為女子較好說話,正可以先請師姐為之覓一女仙師父,有了歸屬,可望上進,再以夫妻情義,未來前景加以勸導,或者能将田鴻也拉回正途,還免了自己直接出面,再引其不快。為友打算,稱得上仁至義盡,設想周全,跟林宸将事一提,林宸熱心義俠,聽有這樣志行高潔的癡情魔女,甚是同情,一口答應下來,不日就親赴魔宮探看。
魔女正在魔宮獨自愁悶,有客至此倒能寬解幾分。見林宸仙骨姍姍,一身道氣,功力又那般深厚,先就生心仰慕,再聽明來意,更是喜出望外,忙設盛宴款待,同時竭力挽留多住幾日。林宸則看魔女美貌溫柔,真誠熱烈,比袁朗所說還好,也是格外憐愛,又想多探知心志思想,遂應其請求小住。
過不幾日,田鴻突然回宮,初時還帶點憤然神色,等見有客在彼,忽的又改笑容,将魔女拉至無人處,只說為前事賠情,着意溫存告慰了一番。魔女還當丈夫明白過來,喜上加喜,更不肯再作計較,先縱體入懷,由着田鴻親熱個夠,這才帶着去見林宸,正式為雙方引見。哪知田鴻好色成性,魔女再怎美豔,看慣無奇,一早愛弛,老人去後更無所懼,已有另覓新歡打算。林宸容貌不遜于魔女,清和淑麗,氣度高華,別具一種風姿,名門高弟,更是引動人心。随魔女陪客時趁機獻媚,見對方也是春風滿面,言笑盈盈,更是飄飄然自得。有了魔女先例,于此道頗為驕傲,自認最能讨人歡心,所遇女子概莫能外,不過略施手段,就又引逗上鈎。越看林宸越是心愛,瞅個魔女不在近前空子,将人攔住,表白心曲,口氣甚是輕薄。可笑聰明一世,好容易僞裝出個君子樣來,卻因色欲蒙心,全數洩底,并還有眼無珠,不識真仙,對方是個清修貞女,只因素性倜傥,不拘俗禮,并且愛屋及烏,看袁朗,魔女兩方情面,才對田鴻親切。其實平生最惡茍且之事,何況有婦之夫,不顧廉恥,背妻調戲,一聽明白,當即大怒,換作另外一人,早已殺卻。還是慮着魔女可憐,身在客屬,還該給主人留幾分餘地,并未動手,只狠狠罵了一頓。但這樣一來,怒火積郁,片刻都難再待下去,罵完之後,都不及尋魔女告辭,舉手處光華沖天,徑自飛走。追究根本,轉回頭找到袁朗,因是師弟,更不帶客氣,直痛斥其交友不慎,受有惡人蒙蔽。
袁朗一番好心,卻得了這樣結果,也是激忿難當。送走林宸,就去找田鴻理論。事情到此地步,還懷最後一絲僥幸,但願田鴻只是一時糊塗,還有勸誡挽救餘地。然而田鴻從林宸處碰了一鼻子灰,已知此番弄巧成拙,林宸是魔女經由袁朗,輾轉請來,這一怒而去,袁朗定知經過,早防備下前來聲讨。等袁朗到時,先妄圖以弟兄情義誘哄,又将以往言行全盤推翻,責任都卸魔女身上,只說當初是為她魔法所迷,失了本性,不得已入贅魔宮,其後更懾于魔門淫威,久困其中而出不得,景況最是可憐,就算又遇見真心愛慕女子,也不能如願,還被誤會。你既是我兄長,豈有眼看兄弟淪落而不相助的,不設法幫我擺脫魔纏,反替淫邪妖女說話作甚。後見袁朗不上他當,逐條駁斥,說得自身啞口無言,面子上一挂不住,狗急跳牆,抓住袁朗話中愛護魔女意思,連同旸烏老人招婿初念,以及送環之德,反誣袁朗跟魔女早有舊情,定是做下什見不得人事,不然不至這樣維護。一邊賊賤人,狗男女,盡揀難聽之言罵個不休,一面暗中備下數種魔法,冷不丁施放出來。
袁朗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竟會血口噴人,再加暗算偷襲,無恥到這般田地。幸而來前多了個心眼,有所防範,才躲過絕大部分暗算。可左臂還是中了一白骨箭,對穿而出,傷勢倒不算特重,但将心底最後一點舊誼抹煞,就此徹底斷義。兩相對決,田鴻魔法尚未學透,如何是袁朗對手,一看勢頭不妙,忙趁隙遁走。袁朗慮到此人天良盡喪,逃後定會回去加害魔女,除惡當盡,正待追時,一道光華直落身前,阻住去路。認得是鐵路飛劍傳書,接過一看,飛劍乃鐵路所發,書信卻是前師陸真人遺留。信上說陸真人早看出田鴻外誠內猾,心卑奸詐,前孽又重,遲早堕入魔道,自取滅亡。念在多年師徒,即便只是表象,敬師非出誠心,仍是格外優容,并且早示明路。當初田鴻如肯遵師遺言,去投所指師門,那散仙洞府居于海島荒山,萬年冰層之下,地最幽僻,且不許弟子外出,居中潛修雖苦,熬過一百二十年,就可将命中魔孽躲過,氣質也可生變,有了仙業根底,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