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又一指袁朗等人,道:“袁師兄他們幸是沒在眼跟前,不然勾得師父火上來,一個不順眼,保不準還趕下山去。虧得二姊早候着有此一節,及時勸說住,又闡述因果,陳明利害,師父也知此系定數,不過積怨難解,稍加宣洩罷了。如今氣消大半,才讓我來叫你們。我聽師父口氣已有松動,此回事過,當是再無芥蒂了。”
高城遂對袁朗笑道:“得,說什麽來什麽。才提請罪,這就該着。走吧,別讓王叔久等。”袁朗笑應:“恭候多時,自當奉命。”又示意齊桓吳哲随行,幾人便都往前去。
那飛雲亭落于前山湖心島上。齊靈峰衆性多豪爽,素喜闊朗,除各人日常居室外,用以延賓點綴的幾座亭臺軒閣修得也是端莊古雅,恢宏大氣。飛雲亭臨水而建,憑欄觀湖,清風習習,視野舒曠,極是個清雅所在。王慶瑞素昔最愛高城,無事時常于此處設下茶铛,師徒二人品茗談天,樂在其中。此番領着袁朗等人來拜,高城心中本來還存兩分忐忑,等一走近,先聞得淡淡清馨,撲鼻而來,入亭再看,幾案條陳分毫未變,亭角泥爐內火苗正旺,其上所架,茶鼎茗碗也如既往,俱是自己心愛。茶煙袅袅,熱氣升騰,清香之味好不誘人。高城一見,頓時眉開眼笑,也不多話,徑上前拿了托盤茶盞,注入香茗,先分給袁,齊,吳三人,又自取一杯品嘗。
将将飲盡,就聽有人問道:“怎麽樣啊?”高城點頭贊道:“武夷絕頂紫珠蘭,還能錯得了。就是花香稍重了些,不是還留着有極品貢熙麽?下回換那個,配上咱們後崖靈泉,吃了清神。”那人聽罷,似頗無奈,笑罵道:“你小子,倒跟我這兒挑三揀四。做得好事我還沒問呢!你且說說,怎就那麽看不慣我那幾個小徒弟,非往外送不可?”高城又倒了杯茶,邊喝邊笑:“既上了咱齊靈峰,就是我輩弟子,走到哪兒都不會變,這有什麽可擔心的。再說,上面不還是一個師祖,自家人分什麽內外。您跟鐵叔這氣鬥了也有幾十年,別說我們做小輩的早看着焦心,我爹那邊都快坐不住了。這次也是諸般湊巧,跟他門下結成朋友,天降機緣,怎可不用。鐵叔已經特意來函求好,您老也就寬宏大度些,彼此留些餘地。人我都帶來了,要還覺切齒,連我在內,随便罵上一頓,盡着您老出氣可好?”說着沖身後三人使一眼色。
這三人進得亭來,不像高城熟門熟路,直奔了茶铛,而是先注意到亭內正中坐定一眉目慈善,形貌豐偉的中年道者,高瑛也在下首陪坐。俱知這定是師伯王慶瑞,正要施禮,高城已取了茶來,分送時眼中笑意難掩,還特別對袁朗小聲囑咐了句:“看這架勢應該沒事兒。等我先多圓轉幾句,你們再來參拜。”三人都是初會師伯,見其雖生得慈祥,然面沉似水,神情肅然,一時看不出喜怒,只得依高城之言,将茶飲畢,暫恭立一旁。後看他師徒對談輕松随意,王慶瑞也只初時威嚴,見了高城頓時轉和,言談口吻,全是尋常長輩疼愛兒女之态,比起自家師父委實和善得多,懸心才徹底放下。及見高城眼色,會意上前,先恭恭敬敬,口稱師伯,各施大禮參拜,這才将鐵路書信奉上。
王慶瑞離山,原為幫朋友解決些事端,等得處理完畢,其友心存感激,又立邀前去作客。王慶瑞也覺山中諸事皆有條理,短期不歸并無大礙,備不住舊友殷勤,多滞留了些時日,恰将高城與袁朗會面事錯過。後忽覺心神不安,掐指算去才知經過,果應當年之預言。驚怒之下立刻趕回,本心也知天意難違,只仍存不忿之意,路上卻又遇一多年未見老友,強行攔住,将諸事陳述更加詳細,先以命定之說開導了半天。回得山中,還有高瑛久候在彼,重提因果話頭,仍做勸解,如此接二連三,所有怒氣已近磨散,門中弟子再争相一說好話,沖其衆發過最後一場脾氣,再見高城,也只餘了疼惜之情。等到袁朗三人上來時,除一事仍不放心外,基本沒什麽可說的了。為人本來寬厚,心意既換,并不打算多加苛責,看完鐵路來函,并未如衆人想象那樣再次發怒,只對高瑛道:“千防萬防,還是讓他鑽了空子,事已至此,再做計較實無意思。賢侄女回去上覆令尊,我跟師弟恩怨就此勾銷就是了。那件事上,你們卻需在意。”高瑛起立,欠身笑道:“世叔關愛美意,侄女全家上下無不感懷。此事殊關運數,臨到頭來,唯看劫中人心念,又是未來成敗之關鍵,必得應過才行。照日前推算,他二人此行,過程縱有險難,多是虛驚,最終當可平安渡過。仙機雖不可多洩,然論期間預算,到時趕往,以助脫難,卻是小兄妹們分內應當,世叔還請安心。”王慶瑞略點了點頭,側顧候立幾人,似因不見惱怒,面上均現喜容,只等自己松口,高城更是滿臉期盼,嘆了口氣,道:“禍福無門,唯人自召。罷了,就依你等心願。只是我那兩徒本領尚欠,此刻怕過不得嚴關考驗,還需修煉些時。你們暫住于此,日後再定去留也好。高城,他們幾人日常起居仍由你照管,且先去罷。袁朗留下。”
袁朗心下明了,王慶瑞與高瑛言中所指,表面似是三多成才,實際卻說自己跟高城。此事原關緊要,這幾日業已想過,修仙者講得是心性空靈,不惹塵埃,無所欲求,方有望正果。一旦情絲沾染,修為多致損害,神仙美眷人人稱羨,成此道者能得幾何。自古情關最難過,心上多這一點牽纏,稍有不當處,因情成孽,走火入魔,輕者自毀仙業,多歷塵劫,重者形神俱滅,永世沉淪。自己身陷情網,尚且為此自制,何況王慶瑞父執之輩,對高城愛若親生,為其前途有難,早在設法,如今百般無功,仍至蹈險,不找自己這罪魁禍首算賬才怪。又有己師宿怨糾結,恨意久存,比不得高家二姊只做試探,實早心許,拜見時不定會加多少刁難,一個應對失措,無需多懲,只消随便尋些借口,讓高城閉關個幾年,大節無礙,相思之苦可也就夠自己受的。因而私下裏早将會面情形反複揣摩,一應話語打點齊備,演練過多次,自信各方面俱都周全。聽得出言留人,就知發難在即,勢在必得,面上反更輕松坦然,見高城先當過關,還在高興,此刻疑慮複生,知其擔心自己,不覺笑意更深,搖首示意無妨,目送衆人拜別離去,這才直面王慶瑞,笑道:“師伯獨留小侄在此,有何訓誡,請示當面。”
王慶瑞定睛看着袁朗,半晌方面色一整,冷笑道:“當真名師高徒。這氣概跟那老狐貍簡直一個模子裏鑄出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架勢也差不多。學過幾天法術,便自目中無人,你有什麽能耐,就敢身犯情劫?”袁朗笑道:“情之一字,人神難斷。非有意去犯,實天然生就。情亦有分,各不相同,即以師伯您來論,為高城事如此費心,師徒誼深,何嘗不是兒女情長之一種,又豈止關乎愛悅耳。本來難以禁絕,只要情發于衷,心意真誠,交好又有何不可,所需當心的,不過在一分寸掌握,唯不自信者,才深恐陷入,有損将來。我縱不才,定力尚有,還不至貪歡誤業,至于高城,師伯看他可是難能自制之人?我二人如不堪造就,早到不了今日。您為小輩前途籌劃,深意可感,只是太過謹慎,而師長再存美意,人算亦難過天算,事出前定,哪怕履些險難,我自當之,從無所懼,您又何苦為之憂急。”王慶瑞聽罷,忽現怒容,喝道:“豎子無知,還敢巧言強辯,既狂妄至此,且讓你見識見識!”将手一擡,一道銀光自指上射出,朝袁朗飛去。
袁朗暗嘆口氣,心道齊靈峰從上到下真個老實,師伯态度轉折如此生硬,神情口氣均不自然,擺明就是佯怒。有這樣不知作僞性格,以往交情好時,定沒少被自家師父笑鬧,想是受欺負狠了,一經有事,更不輕易原諒,恐怕連自己這回,都有代師受過成分。雖做此想,但不敢絲毫怠慢,微一躬身,道聲“得罪。”先将劍光放出,護衛全身,後見銀光漫漫,轉瞬包沒身周,即在劍光環護之下,仍是如墜梵爐,酷熱難當,卻是王慶瑞自煉罡煞之氣,與當初自己用以困住三多幻境相似,威力卻大得多,內中并藏好些妙用,此際正引先天真火來燒,少時還要變幻。既用這等厲害招術,雖是籍此驗看功力,卻也免不了令己多吃苦頭意思。換作他人,只要好勝之心一起,恃強硬拼,妄圖籍法寶飛劍之力破開重圍,心念勾動,自亂神智,越是強壓越生雜念,外火一煎,內火必燃,內外夾攻,結局受創無疑,就有王慶瑞主持大局,不致有什大的傷害,元氣損耗卻是難免,并還丢個大人。袁朗性情,偏是外狂內斂,深知謹畏,情知不是易與,上來便做好只驗定力打算,因此并無多餘動作,專一運用玄功,澄神定慮,潛光內視,身外苦痛只做無感,道力本來堅定,功候又自精純,随機運用,片塵不染,神智益發清明,身外劍光也更顯強烈。
似此挨過些時,始終不受動搖,正自漸入佳境,忽聽有一女子,似是高瑛口音笑道:“已然盡夠了。有此功候定力,再加諸寶防身,已能抵禦魔法暗算,世叔如今總可放心了。”同時身上壓力一輕,睜眼再看,果是高瑛去而複返,笑容滿面,多是贊賞神色。王慶瑞收了法術,又在重新審視自己,再過片刻,重又把手一揚,這次卻是霞光閃爍,并且十分緩慢,飛至身前即止,擡手接時,寶光流轉,已複原質,乃是一個小匣,未知何用,不敢擅自開啓,就聽王慶瑞道:“匣中是你師父當年放我這裏一部降魔真訣,于我本無用處,早想歸還,卻因這些年跟他鬥氣,閑置至今,現正好傳你。住我齊靈峰這些日子,就跟高城一起修習,有益魔宮之行。以後回去見你師父,記得跟他說,徒弟收來不是玩的,既為人師表,就多認真相待,別總是仗着易數演算,結果前知,就任性而為。像這樣明明自己能辦的事,卻要假手于人,只為個好玩。由簡入繁不說,我兩個争吵一事涉及自身,就他也難推算,若我仍從前意,不予理睬,豈不事未辦成,還令門人多受苦難?”袁朗故知己師為人精細,算無遺策,倒不料多年前已埋伏筆,想是當初鐵路算出此訣當在日後為己所用,特交王慶瑞保管,來日轉贈,以為兩人情誼深厚,彼此門下均視一體意思,只中間波折卻是當事人所料未及,好在歷經多年,依然遂了當初心意,細想過往,覺得這二老恩怨煞是有趣,只是身份所拘,不容置詞,長輩間事還是任其自處為上,于是笑道:“師伯教訓的是。所以家師如今也有悔意,平日也曾對我等感嘆,不該曾經過于氣盛,任意而為,以致良友失和,多年避面。現有師伯諒解,家師一定欣喜,但得允準,得空必會親自登門致歉。”王慶瑞道:“致歉?他就有這好心,也定是許多花樣,倒不必糾結于此,以後再來,前事休提罷了。你也不用在此久留,就找高城一同修煉去吧。”袁朗笑着告退。
第7章 明珠錯投懷 夫妻愛重 何當薄幸子 舊友怒絕義 朋好交深 哪堪小人謀
出得亭來,行不數步,即見高城侯在白玉橋邊,正向這邊張望。見袁朗走出,忙迎上前去,問道:“怎麽樣,王叔沒難為你吧?”袁朗笑道:“王師伯那樣慈祥厚道人,怎麽可能為難。”高城脫口而出:“我這不是,”說了這幾個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忙即住口,頓了頓,才續道:“方才我們一出來,王叔就用禁制封鎖住亭子,裏面情形一概不清,我也不好硬闖,直到剛才二姊通聲進去才稍放心。禁制才剛撤下,只看到你最後走出,也不知經過些什麽。王叔平時對我們那是沒得說,可就跟鐵叔這梁子結得大。這些年都是,一聽蒼狼峽三字就來氣,你又是鐵叔最器重的弟子,直接遷怒于你雖不至于,當面多罵鐵叔幾句,就夠難堪的,何況還特意封亭,想必事不在小,可能說來聽聽?”袁朗見他這般緊張,心下得意,笑道:“這還是師伯美意,為将來計,小做試探,過了他老人家驗證,才特地傳我法術,并還命咱倆一塊兒修習,這一片拳拳愛護之心,你我二人實該感激。”說着将經過道來,就便告以未來魔宮之行,高城這才恍然:“原來還有這緣故。怎不早說。”回想起前生與魔女相識經過,不禁嘆道:“說到此女,真癡情得可憐。以她那樣容貌品格,嫁什麽樣人不好,就是地仙一流也非難事。偏偏垂青的那個,雖也散仙門下,外在本事勉強過得去,卻是個衣冠禽獸。人品卑劣,所行下作,對她摧殘淩辱,絲毫不放在眼中,卻還能得她百計照拂,舍身以救。不平至此,除卻情孽害人,着實無解。”随即觑了袁朗一眼,面露狐疑:“我還不明白了。女子善懷易感,為情颠倒,迷惑于此倒罷,以你心性聰明,當初怎會看他不出,去跟個無恥之徒結交的?”
袁朗聽他感慨,亦随之回思過往,突然想到:“魔女雖然癡心,并非全無剛性,就說功力盡去,身邊還有魔宮異寶。那人已将事做絕,難道還會繼續任由欺淩?前番不曾細思,此時想來諸多疑處,內中莫非還有隐情?”不及多想,聽得問至自己頭上,随口答道:“若說魔女,到此地步固是癡情使然,也源于好勝心切,有求全反毀之虞,內中曲折原多。至于我跟那人,更是上幾輩子的老故事,拖拖拉拉且有得講,你想聽,可別嫌我羅嗦。”高城笑道:“你就這毛病,幾句話都愛賣關子。說不說随便,少吊人胃口,再這麽着,你想說我還不耐煩聽了。”袁朗大笑,這才将經過原本一一道來。
卻是新疆地陲西北邊塞,幅員遼闊,內中盡多沙漠,戈壁瀚海,廣漠無垠,風沙疊起,連綿不絕,景既凄清,人亦罕至,多道是荒涼苦寒之地,不堪為常人所用。表面雖則如此,實際大漠之中天山橫亘,蜿蜒起伏,山上終年積雪自化靈泉,四散縱橫,滋潤山中萬物,所經處盡成靈境奧區,其景美不勝收,所生鳥獸花木也是千姿百态,種種珍奇靈異,真個說它不完,所開發者,卻不過十之一二,其餘仍屬絕域。天生勝景,豈容荒置,桃源樂土,秦人遠避。歷朝歷代都有那看破世情滄桑,不願與官府交道者,為了化外之念,舉家搬遷,覓地歸隐,而其中最英才傑出之士,偏能慧眼識巨,甘冒奇險,率同全族老幼,于茫茫大漠,千重風旋,百丈流沙中尋出道路,來在這深山靜地,安家辟土為樂,日久自成部落。袁朗前世,即投生在這樣一戶人家。全村近千人口,以家族論,皆是世交戚誼。袁朗從小父母雙亡,由村中各戶輪流撫養長大,且因村中文武兩班皆有能人,早設定規,凡兒童到得年歲,皆去公設學堂,由老師一總教習。起初彼此高低都差不多,等時間一長,愚賢自分,袁朗生俱仙骨,天資異禀,秀出于衆,各家子女中,只他跟一名叫田鴻的所學最快,不到弱冠之年,已當得起文武全才,各成一方表率。村中長輩宿耆皆喜二人青年才俊,認作未來棟梁,為免瑜亮之争,二人能夠同心協力,多為村子辦些好事,特意選有吉時,令之結拜,從此同謀共進,無殊骨肉至親。用意本來甚好,無如二人性情大不相同。那田鴻生性好高,最喜炫弄,名利之心又重,凡事皆想拔個頭籌,苦于舊規所限,無法出山去争功名爵祿,心有不甘,只得将眼光放在村內,一早瞄準未來村主之位。而能相競争者,算來唯袁朗一人,已有些将之視作勁敵意思。又因自家連出過幾任村主,袁朗卻是遠支,且年幼失沽,別無所依,雖說村規講究不論門第,一體平等,無形中也該有所差別,自己理當更受尊崇,可真要談到受人愛重程度,卻是袁朗更勝一籌。每常思來,對袁朗既存輕視,又含了些妒意。似此心懷已久,只城府較深,從不曾當衆顯露罷了。而袁朗雖也争強好勝,卻因夙慧通靈,有了出塵之志,對村務實際興趣不大,人并機智絕倫,雖未曾明了田鴻深心,也看出其似有疑己之念,意不在此,故只暗暗覺着好笑,為免麻煩,再遇事每每故意讓他幾分,因為做得巧妙,田鴻并沒能察覺,只當自家長進,真勝過袁朗,心驕意滿之餘,氣也稍平,情态上親切了許多。恰在此時,二人奉命結拜,田鴻本還不願,後來一想,袁朗才具着實驚人,與其敵對,不若借情拉攏,為己所用,于是一改常态,不但欣然同意,對袁朗更明顯熱絡起來,常常加以關照,真跟好兄弟差不多少。
彼時袁朗到底年輕,涉世未深,易受感動,對田鴻籠絡,開頭尚有疑慮,卻架不住其人總是殷勤,經時日久,漸認為真。以為本來至戚相交,又無真個仇怨,以前嫌忌只為村主之位,從自己明示無意之後即有改善,是英雄原該相惜,再經結拜,前嫌已然盡去。投桃報李,在所應當,既認對方真心結交,在他便也以誠相待,多為之謀,真給田鴻添了不少助力,村中餘者不知二人真正心思,只看表面和樂,還當的确兄弟情重,深以當初得計。
如若就此一直不變,兩下倒也相安,可袁朗夙根厚重,自有福緣,光彩豈是俗世所能遮掩。沒過幾年,就得仙緣遇合,所拜師父就居于天山虎峰玄冰岩,名叫陸成,也是個有名散仙。本意只想收袁朗一人。可收徒時田鴻也在旁邊,目睹神跡,心癢難熬,認為是仙家就可長生,再學些呼風喚雨法術,日後名震天下,享利不盡,比拘于一隅,當個小村主強了不知多少倍去。這樣好事,怎可讓袁朗專美于前,便也跪在一旁苦求收錄,并示意袁朗相代求情。袁朗也覺兄弟間就該成敗一體,榮辱與共,田鴻既有此願,一同學道,互相扶持,自然是好。還未開口求告,陸真人看他一眼,微笑道:“人各有命,不可強求。我再收徒不難,可你那兄弟天資禀賦雖還來得,心術不堪匹配,夙孽更是深重,就在這世外桃源做一凡人,還可望平安終老,如能勤謹修積,多行善事,結些緣法,來生也不是沒有機會。此刻強行學道,命中魔孽難解,用心再一不正,将來絕無幸理,且所學越多,受報越慘,一點殘魂都未必留得住,豈不是欲求上乘,反遭其害?這且不說,你跟他又大不相同,福緣至深,就我雖暫時為師,也只能傳你正教中紮根基的功夫,再往深教就不夠資格,我三四十年內便要兵解轉世,你到時另有去處,至多再轉一劫,未來成就無可限量。此際生此好心,為他求情,殊不知是給自己将來添重魔難,卻又何苦。”
袁朗感師期愛,但仍是道:“未來之事也非一定。只要心志堅定,努力虔修,照樣可以轉禍為福。田鴻兄弟也非不好,只是出身富貴,心高氣傲,難免有些積習,可待人卻是熱情,只要有心向上,再以師徒兄弟情誼感化,未見得不能成就。至于于我或有妨害,本來修道人就是逆數而行,災劫險難從不在少,唯有迎難而上,與之相争才是正理,即便本事不濟,至身殉道,也是命該如此,我自甘之。而只要修行得道,些許妨害無關大礙,總是看我自身,何以怪罪旁人。況為人當重信諾,此事我已答應,就該辦到,師父既說不難,還望成全弟子心願。”再四苦求,真人看他心意甚誠,笑道:“難得你如此明理,又是為友心熱,再不應允,倒是為師薄情畏事。好在魔難雖難躲過,尚存別的因果,于你別有益處也說不定。暫時就依他心意,一體收錄,但須謹記修道不比在家,天意所規,諸般大忌,稍有違反,即惹禍上身。成敗多出心念,善惡一瞬,還當好自為之。”便将兩人都收歸門下,帶往洞府修煉。
陸真人所傳,乃是玄門最基本的功夫,講求先難後易,固本培元,且有意磨練各人心性毅力,頭幾年只教坐功和一些呼吸吐納法門,煉去十分枯燥。田鴻先頭期望太高,以為一經拜師,就有升仙之望,又向來自負聰明,總想着盡快煉就身驚人法術,不但蓋過袁朗,且憑此橫行天下,如何如何。豈料非但師父不教法術,每日還需挑水劈柴,做些極勞苦的雜役,再就只是終日枯坐,想象中桂殿蘭宮,各色寶物,甚至仙姬神女一概未見。先是師命所規,暫不許外出,日常相對只得三人,而所居在高山險峰之上,僅是個普通石室,除些簡單坐卧用具外,四壁空空,別無所有,吃的也只山糧黃精和些野果,沒見半點葷腥。田鴻家境殷富,以往飲食起居樣樣舒服,享受已慣,突然換了這樣清苦日子,勉強捱過一兩天尚可,時候稍長就即厭煩,即使天天打坐面壁,也總靜不下心去。幾次想偷跑下山,卻因見袁朗入門以來頗為自得,無論勞役靜坐,都是勤勉用功,壓根兒不在乎條件好惡。有時做完日課,閑談時聽出自身有些抱怨,不但不生心附和,反相勸導,只說深山修道就是如此,修仙途中荊棘遍地,屢多劫難,不将心志磨練,日後怎麽應付。砍柴挑水看似苦役,實乃外功基礎,而面壁靜坐,煉氣歸導,又是內功根本,內外并行,正是煉劍之先決。入山幾月,累雖累些,已覺着身輕力長,精神也健旺了許多,可見有所成效,一旦将此坎過去,根基牢固,再學別的自然容易。你我兄弟既有意拜道,自該虔心,能得入門就是不世仙緣,切忌浮躁,不可因一點勞苦而生惰心,半途而廢,眼前機會放過,想要回頭可就難了。田鴻雖不以為然,卻不肯在袁朗面前丢了面子,又因此番得蒙收錄,多仗袁朗之力,懷疑真人對己并不看重,也許只是礙于情面,随口收徒,并不打算授以實際,所以才想了這麽個主意拖延,故示艱苦,以使自己灰心。等自己逃下山後,再教袁朗真正功夫。若真如此,自己豈不白受辛苦,還落人笑柄?決不能讓其就此得逞。抱着這些念頭,連強撐帶取巧,雖然沒啥大的長進,居然也堅持過整整三年去。
到得第四年頭上,真人正式傳授兩人道法。田鴻此時方打點精神,勤學苦練,可惜為時已晚。前面沒能好好用功,根基所紮不牢,私心又重,滿腔欲念,諸多雜想,無一不是修行阻礙。仗着天生聰明,勉強應付,雖也學得不少,卻是越來越見吃力,常常一個小題目,耗費數日都不得參悟。反觀袁朗,卻是一學就會,稍點即透,舉重若輕,游刃有餘,進境之速簡直難以想象。再與之相較,別說将其蓋過,就連初上山時,二人武學水準大略相當的狀态都無法保持,眼看着就差開一大截。田鴻本是個量小善嫉之人,自視又高,如何忍得下這口氣。也不去考慮個人資秉心性上的差異,更不會反思是否當初功夫所下不夠,反因陸真人心喜袁朗進境,屢加誇贊,愈發顯出器重,雖未明說自身不是,相待卻似乎差得多。于是認定真人偏私,擡愛袁朗,壓制自己,暗中不知私相傳授了多少,否則絕不會如此狀況。不滿至極,又将早年對袁朗諸多忌刻念頭勾起,漸漸視之如仇,恨不能除之而後快。但他此際別的不行,心機城府越見深重,知有真人在上,神目如電,明察秋毫,自己存了這不軌之想,稍有異動就被看出,必先受慘報無疑。并且自身本事不夠,在此門下也似再練不出什麽名堂,此際絕非袁朗對手,非等另有遇合,學成之後,不能報仇。因而不敢洩漏絲毫,仍裝得對師恭謹,用功勤奮,待袁朗也似比以前更好,暗中卻在留意別的機緣。
似此日習道法,謹慎修持,偶爾下山積些外功,很快過得三十餘年,在人間是長久歲月,仙家眼中不過彈指,袁,田二人已入道門,均可駐顏,各自仍是少年樣貌,心性也未大改。正是劍術有所小成,還待往深研習時候,陸真人劫運将至,果如前言,自去覓地兵解,不許二徒跟随,只送至洞府門外即止。袁朗感懷多年教誨,師恩深厚,望其遠去,長跪叩別,情狀多有不舍,田鴻亦随後跪拜,心中卻是竊喜。
真人行前,曾言二人道法未成,還需另覓明師。除各留賜有飛劍法寶外,一人還有一封薦函,令去往投之師并不相同。着田鴻去拜的,也是一海外散仙,于北海盡頭一小島之上隐居。給袁朗所薦就是鐵路。二人各将留函看罷,田鴻認定陸真人偏心藏私,此時甲乙更見,同是一師之徒,就改門庭也該一樣,為何卻令分別投靠?定是将好師父留給袁朗,卻随便找個人來糊弄自己。以前在其門下,忍氣吞聲也就罷了,現人都已經轉劫,哪裏還用再受其轄制。便跟袁朗商量,不找自己應拜師父,二人一路去投鐵路。袁朗不願違背師命,再三勸阻,田鴻只不肯聽,最後幹脆裝起可憐,只說你我兄弟情分深厚,已經同門共進這麽多年,再投師也該在一處才對,如果就此分別,各自修行路長,也不知何年月才能再會,豈不有違當初結拜誓言?且半路投師,非同本來,萬一先進同門欺生,兩人一起,也好有個照應。袁朗被這一言感動,未能察其深心,終于還是答應。至于後來發現有詐,幸得自身機警,防範及時,才未吃虧。由此感慨于惡人奸狡,為免再上類似的當,不僅在查看他人品格心思方面大有所進,自身言行也學狡猾,虛實相并,非再三體察,确定誠厚無僞,可堪交道者,不以真意相對,就都是後話了。
當時二人一路,往鐵路所居蒼狼峽而來。因其地處幽僻,本來難得尋見,二人去時又偶遇不平,袁朗為了救人,中途改道,回來時不慎将路走岔,不但與蒼狼峽越行越遠,還誤入魔教長老,旸烏老人于青珂峪所設魔宮。其時老人恰好外出,宮中除一幹侍從外,就只老人獨生愛女。因為老人近年受佛法感召,自悟前非,隐跡潛修,輕易不傳消息,一些心懷不軌之徒誤認為有便宜可占,觊觎魔宮異寶,時有偷潛入宮,妄圖偷盜舉動,還有些仇家也常借機來犯。魔女常見惡徒嘴臉,心早厭煩,這日剛打發完一夥人,氣還未平,聽得宮衆來報,又有兩少年飛入谷峪,似為魔宮景致吸引,沿途說笑觀賞,流連不去,就快闖入禁地。雖覺跟以往人等行徑略有差別,卻以為憑乃父在魔教名頭,正經修道之士不會不知,真有事來訪,老遠就會請禀通傳,似此硬闖,可見還是生人,也許是故意做态,麻痹宮衆,仍将二人當作惡黨偷盜一流,急怒之下未及細察,先發動宮中埋伏。頓時就有重重魔光血焰,夾雜萬把金刀飛針,由四面潮湧,将二人團團圍住。這類魔教毒刑最為慘酷,即便魔女心存善念,并未全部施展,壓力仍是難受。初意二人必定支持不住,等見所用飛劍法寶竟頗神效,可為二人免去魔火焚身之厄,已在吃驚,再一細看,才發現路數竟是玄門正宗一脈,方覺可能誤會,便将埋伏稍止,現身問話。
此處卻該論袁朗的不是。若說清楚系走錯了路,誤闖至此,再将來歷明言,魔女向通情理,既知二人初出茅廬,師長又新故去,不明魔宮來歷也屬正常,必定不再為難。而魔主不在宮中,依宮規也不會将二人留下,最多稍稍賠情,送件寶物就行放走,魔宮禁設神奇,可将人直送千裏而外,哪裏還會有後來亂子。也是袁朗年少氣盛,無端受此災厄,心頭憤懑,不但不言來歷,還多說了幾句諷刺挖苦的話,魔女性雖溫和,也被激怒,重又發動埋伏,揚言不為取二人性命,只要伏低告饒即可放過。袁朗本來傲性,又見對方諸般手段出自魔道,也是認定非人,怎肯服軟。當時二話不說,兩眼一閉,強忍住身外奇痛,就在層層血焰金刀壓迫之下打起坐來,連點吭聲都沒有。
田鴻心思,又自不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