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萬好自為之。”
随高瑛一席道來,袁朗才知內中還有這多波折。既感動于高家兄姐手足情深,探知高城以前諸生遭遇,感同身受,又覺心疼,不免重下決心,暗中立誓,決不能因己之過,使之多受災厄。且先前雖料高城與己或有宿緣,力争于此,似乎把握十足,其實猜度未定,仍有惴惴之感,等聽得高瑛等兄姐早已心許,允其結盟,一塊石頭才終是落了地。只這片刻之間,良緣得遂,心願有償,真個喜從天降,立形于色,邊拜謝高瑛,邊問高城何在,就想馬上去尋,細說此事。
高瑛見他先還沉穩,等聽得喜訊,立刻換了個人似的,毫不掩飾滿面笑容,且一意尋人,急切非常,既好笑又無奈,笑道:“你且別忙歡喜。此事雖準,尚還不到時候,眼前更有難關要過。此劫不歷,別說雙栖共證,同參仙業,能否保得此生不遭兵解都難。你可知你那前生舊友,今世對頭已然重生,且于日前知你下落,最遲三年之內,就要尋來了麽?”
第6章 回首百年身 嘆生死纏綿 花林小宴集諸友 展眼前行路 慮愛恨情愁 水閣神光試玄功
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袁朗聞言,又生驚異。自思過往,因己疾惡如仇,在外每常誅邪,對頭結下不少,但若說中途斷義,反目成仇的,只最前生初學道時結有一人,且早在兩甲子前身亡,其後不久自身也行轉劫,再不曾聽過消息,高瑛不提,還真想他不起。可一經想起,只覺厭惡,不覺皺皺眉,冷笑了聲,問道:“二姊說的,莫不是我那世交至契的好兄弟,當初在越城嶺遭劫的?”高瑛道:“誰說不是。他自當年越城嶺妄設魔陣,未果遭誅後,幸得元神未滅,由他妻施教中魔法,仍能附體不去,同時修複肉身,已于年前起死回生,只尚不能連身活動自如罷了,如單論元神,卻早修得與生人無異。此人本來好色,元神又備神通,這些年間變本加厲,不但同黨中多有寵納,更放縱手下外出擄劫。适才你們回程路上所遇紅衣女子,正是他宮中女侍之一,平素頗得寵愛,法力也高,性情亦是淫兇狠毒,既經看中,才如不敵時,必被她擒回魔宮受難。後你們雖将之驚走,你卻被她認出,回去歸告那人。因其對你素有忌憚,知道轉世之後必比以前還要厲害,不等完全複原不會輕出尋鬥,但仇怨更深一層,日久定發。照我算來,你二人這一場惡鬥總是不免,興許你還會被誘入魔宮,事情當應在三年之內。你雖經有閉關,功行越進,又得了寧馨島上許多法寶,大有助益,他卻也偷得其岳父所遺一部魔經,早就今非昔比。此為你二人宿世冤結,最後一次應典,避故不能,因對方入魔已深,前面諸般手段奈何你不得,緊要關頭,必受所依神魔暗中控制,将魔頭放出,迷你心智,再伺機奪魂攝魄。那魔頭無形無影,抵禦多憑心靈主宰,禍福成敗,只在一念之間,就有我等預為之謀,也不過期前提醒,結果仍在自身,臨到頭來,卻不可大意了。”
袁朗聽到此處,厭惡之意更甚,卻又帶點疑惑,道:“才聽是他,我也猜到那女子必有關聯。只沒想到時隔百年,他竟變得越發無恥。當初我早看出他情愛不專,入贅只為色迷,兼懾于岳父威勢,內心實看她父女不起。等其岳父故去,漸有變心跡象。我因他岳父雖是魔教中人,父女均知天命明事理,早有心皈依佛門。魔女性更良善,自得乃父自改前非,屍解轉世後,一直在為夫妻二人出路謀劃,感她癡心,自認和那人世戚至交,特去勸說開導了幾句。不料他因種種事端,早就對我記恨,更因他岳父當初本拟招我為婿,疑心我與其妻有甚私情,一言不合,當即反目。後便聽說他背着魔女與他人茍且,行經也越發堕落。他夫妻私事,再不便多管,而似此倒行逆施,遲早惡報,果然沒幾年就行遭劫。原來還是魔女救他回生。魔女性雖柔和,最講情愛專一,且得乃父真傳,處處克他,他不感恩回心倒罷,怎麽大張旗鼓鬧将起來,還将魔宮占據,難道有什麽倚仗了?”
高瑛嘆道:“你果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當魔女還如從前麽。只因一念癡心,救他回轉,甘以自身精血喂魔,已将功力廢去大半,再無制他之力。那人性情又是忌刻偏激,多懷妒念,因知道點天道命理,最初雖是自願入贅,等在魔門時日一久,漸覺照此而去必無好果,卻既舍不得諸般聲色享受,又不能自思己過,反認當初非你之故,不會入門,這且不算,那能禦未來天劫,最為關鍵的法寶三才如意環及環中乾元珠又被魔女遵父遺命送你,否則別說日後無憂,就當日也不會受那慘報了。為此恨你二人入骨,因你轉劫重生,不知下落,暫時倒還罷了,卻将滿腔怨毒皆種魔女一人身上,全不想當初她為能使其神魂附體,自毀修為,将身侍魔,受盡諸般苦難,如非鐘情至深,安能到此地步?加以魔女飽受磨折,形貌也變得醜陋,再不似當年玉立亭亭,豐神絕豔之态,本來因色愛人成就夫妻,美貌一去,越發看得低賤,都不待原身恢複,自元神凝煉,行動無礙後就将之禁于魔宮地牢之中,如非顧忌其父為愛女日後計,所遺那幾件魔宮異寶及本命神魔,還不知要加多少淩辱。說來也巧,當初魔女在越城嶺救他時,正值城兒前生路過,得知就裏,對魔女很是憐憫,曾與之言:
‘此人涼薄無德,對你也早愛弛,即便将之救活也未必感你恩義,何苦為一負心人再多受難?此乃你命中孽緣,現正擺脫之良機,我兩姊皆在佛門,願為引進,将來可歸正果。’卻得她悲泣哭告,曰:
‘我何嘗不知他對我情薄,這也是我父女前孽深重,命數所注,假手此人前來報應。那年他與同伴誤入魔宮,被我當作仇敵來犯,施魔法困住,難為他們竟能忍下魔火金刀毒刑,連受三日苦難,期間痛都不曾呼得一聲,俟到老父回宮始知誤會,才得解救。老父愛他二人骨氣,又見品貌根骨俱非庸流,便生招贅之心。初意他那同伴人更堅毅,無論心性福澤都較他為厚,如得成配,哪怕只名色夫妻,于我将來都大有好處。可一來人家道心堅定,并無婚配之念,二來我也辜負苦心,偏對這冤家一見鐘情,非嫁他不可。老父愛女心切,雖遂我之願,但已斷言将來必遭孽累,為保日後一線生機,仍與他那同伴論交,并于其轉世前特留遺命,送了件道家奇珍。本意是想那人未來成就必不可量,看這一點情面,能于我夫妻有所照拂,誰想他竟由此起下疑心,誣我徇私,并與舊友反目。至此我已看出他對我無情,往日種種多是虛假,怎奈夙冤相結,癡心早付,總還抱有萬一之想,他還能再為我深情感動。除非此回救他之後,對我仍狠心負義,才會絕望了斷,此刻割舍卻是不能。我知仙長對我寬憐,可此中夙孽非本人自行化解不可,還不到我難滿時候,旁人難于解救,還是任我自去的好。’
城兒見她神色凄涼,境遇那般悲苦,人又如此癡情,已是大為感動,當時曾發誓願,他也轉劫在即,今生無法再做救助,來生有需,卻必設法為之脫難。自來因果相循多出心念,此言既出,前因早種,如今魔女果然被困,這段孽緣也已磨盡。當你二人争鬥之際,怕就是他入宮救人之時,最好與之商議,彼此期間有所準備,免得事到臨頭失了照應。”
袁朗先時面色還有些凝重,此刻忽而一笑,道:“果然是巧,卻也真合他個性。”說時已複常态,語調也甚是輕快:“恩怨糾結終須了斷,此事我不知內情倒罷,既已知曉,就那人不來尋我,也必找上門去。但得高城同往,倒是意外之喜。魔女于我頗有淵源,救人不是他一個事情,照應自不當說。我已心中有數,斷不會有大差池。二姊關愛之情可感,請将寬心暫放,靜候佳音如何?”高瑛颔首笑道:“如此再好不過。我此來既得圓滿,此身分化已無必要。我那本體仍在花林,城兒也還在一處,無論疑問心語,盡可自行往敘,卻恕暫不奉陪了。”話音落定,金霞耀目,晃眼人已不見,方知高瑛是以身外化身之法神游至此,可見比傳言還要高明,心下着實佩服。
遂依原路折返,果見花樹之下,他姐弟依舊對弈。景致人物并無二致,可就此片刻之間,已換一重心境,方生人間天上之感。走上前時,正值高瑛一子落定,就聽高城笑道:“落子無悔,我看你這下還不認輸。”也跟着下有一子,偏頭又對袁朗笑道:“你怎麽找來了?別說,你還真帶些運氣,來了就是我贏棋。沖這我也該請客。我們這兒茶水酒果都好,看你喜歡什麽。”袁朗笑笑,且不應答,近前先沖高瑛略施一禮,喚了聲:“二姊!”高瑛已含笑起立,目光在高城身上打個轉,這才又平視袁朗,道:“城兒總是如此,小孩子心性,日後還要師弟多擔待了。”袁朗亦向高城迅速一瞥,然後回眸以對,輕笑道:“就是這樣才好。”高城被他兩個各自一瞥一笑弄得莫名其妙,疑惑道:“怎麽,你們認得?”高瑛笑道:“袁師弟早就閑游來此,你竟未覺,修為尚欠,也不用我多說了。适才師弟來在林外,我因棋局未終,不便招呼,故以化身之法前去敘談了半日,現已和自己兄弟無異。既做一家看承,也免那許多客套,你無需張羅,我此來帶得些飲食,且借這地方,讓做姐姐的招待你們一回。你兩個在此稍待,我去去就來。”
高城看高瑛走開,仍是滿腹疑雲未解,眨眨眼,瞪向袁朗道:“你還真本事。給我二姊施了什麽迷魂術,讓她這般待你?”袁朗笑道:“二姊待人溫和誠懇,又肯提攜後進,見我資質不壞,談吐應答也都對付,故爾加些期愛。這有什麽可怪的。”高城虎目一翻,賞他個白眼,道:“你少拿場面話搪塞。她是我二姊,怎樣行事再清楚不過。她這人最是端謹,雖喜扶助同道,看去也是和易,其實頗有幾分孤傲,溫文中總帶疏離,比不得五姊容易親近。除了自家弟妹,從沒對人這樣親厚過。此舉必非無因,你……”說到此處,陡生一念,當即失驚,生生将後幾字吞下肚去,閉口不語,心中默默盤算。
袁朗聽他忽然沒了下文,本就奇怪,再見那個‘你’字出口後,整個人神情大變。雖然沉默不言,卻是一副欲語還休樣子,那眼光可沒離過自己。也不知腦中轉的什麽念頭,看去既驚且疑,還帶幾分憂慮。不知出了什麽變故,不由自主,也添緊張,忙問道:“又想到什麽為難事了?有話不說可不像你,還是說你我之間還需隐瞞?”高城對袁朗是早不見外,雖覺此事不好多言,都是自己揣測,料錯固然笑話,料對更加麻煩,哪個又是容易說話的。事本難做,袁朗性又不羁,就提醒了也未必放在心上,可要丢開不理,又似乎未盡朋友之義,內中還夾了種說不清道不明情緒,只一想到,即覺別扭,遲疑再三,終還是道:“這是咱倆交情好,有句話不得不提。我二姊只未剃度,實早身許佛門,持戒甚嚴。雖不礙同道交深,畢竟與常不同,你若心懷異志,卻易惹禍上身,不可不加警醒。”
此言一出,袁朗頓時哭笑不得,這才想到自己白高興半天,只得了高城兄姊允信,本人面前還未挑明,暫時還算一廂情願。高瑛話固不會有假,可看高城這樣誤會,就清楚他天性至純,于此反應遲鈍,仍覺有些憋屈,遑論還往歪了想。不免又多了分心思,覺得一應概況俱是他人轉述,既未得當面表态,知他心意到底如何。自來人心易動,變生頃刻,如不期前試探明白,言行有了偏差,好好一樁天緣,難說就此而散。便不急于辨解,反長嘆一聲,現出滿面愁容,道:“你看出什麽來了?不錯,我正因此類事為難。真不知如何是好。”高城先只看他雙方神情異常,不明就裏,将事想岔。因深明此中利害,只對袁朗有損,好意提醒,不想反招得親口承認,不知故意加深誤會,驚駭之際,猶不敢确定,又追問道:“當真?你,你這麽快就墜入情關?”袁朗低聲道:“一見傾心,情難自已。”這兩句卻是心聲,音回轉折,深情自然流露,同時望向高城,眉梢眼角多是溫柔。
這樣神色作僞不來,高城豈會不識,四目相接,心中一震,預想的幾句勸解話語便說不出口。先時那種莫名情緒再度滋長,繼而化生煩躁,思潮紛湧,一時也想不明白,只看着袁朗發愣,面上已帶出些形跡。袁朗何等精靈人物,又是心中愛好,着意觀察,只看神色變幻,就知內心起伏,對己果然在意,只本人尚未察覺罷了。有此一點已然足夠,再追下去,徒亂其心智神思,別無益處。情形既明,事權從緩,且不急于一時。心中安定,收卻試意,“噗嗤”笑道:“說笑而已,看你緊張樣子。”将僵局打破。短短一刻,神情三變,高城哪裏應付得來,又愣了會兒才得反應,卻不信其言,心境倒是平複,仍正色道:“我是說正經,你別不當回事。二姊外和內剛,又立志成道,一向最讨厭男子殷勤。自入佛門,更将世情看淡。別看另眼待你,許是察出雙方或有宿緣,加些關注,卻決不會有兒女想頭。你就此鐘情,将來有得苦吃。”袁朗看他真心為己打算,更是感動,不想氣氛凝重,便攬上其肩,笑眯眯道:“那是你自己誤會。放心好了,我對二姊只有敬意,從無私念,不會為此吃苦的。”高城轉頭看他,眸中真誠難掩,此言卻也無虛,由此而斷,對自家姊姊确乎無意,這才放下心來。順手回了一拳,也笑道:“好啊!就知道你本性難改,又拿我尋開心?”至于袁朗仍鐘情于人,既未明确利害,便不怎樣關注,偶一想到,也隐隐有些好奇失落之感,随即抛諸腦後,不曾細究。
兩人說笑一會兒,高城才想起袁朗本不該孤身到此,随口問道:“你一個人怎麽過來的?小寧和你那倆師弟呢?”不等袁朗回答,又笑:“算了,不管在哪兒都行,反正不會遠,正好一并叫來。我家人昔年未得道時,飲食之道最是講究,如今雖早辟谷,偶爾也動煙火,更有茶酒之嗜,尋常東西入不得眼。二姊不帶則已,帶來就定是珍品,今天有得口福,大家一起嘗嘗新。”說着傳聲相喚,連三多成才等都召了來。
袁朗本想多獨處些時,可看高城呼三喚四,正在興致頭上,知是無望,暗中嘆了口氣,心道你還真是一語成谶,雖則對象有所偏差,我今後這苦頭卻是吃定。明明情愛已生,關鍵時刻偏不自知。就說事不應急,從長計議,放你這樣懵懂下去,要等情通永好,還指不定到何年月。眼前事多紛雜,暫時恐難顧此,姑且任之。等應過魔宮一行,說什麽也要剖明心跡,早定盟約。近年得師所傳,已獲準随時離山隐修,最好給你也讨此一令,在外尋處山水幽勝之地開建別府,逍遙度日,終古不離,方才不負此心。主意拿定,那廂人也陸續而來,頭一個仍是袁兒。一路叫着七哥哥,打老遠就沖了過來,三蹿兩蹦撲上身,扳着高城脖子左看右看,已經确定無恙,仍不放心,口中猶自念叨:“總算回來了,路上怎麽樣?有沒遇到麻煩?”高城讓他鬧得手都沒處放,最後一掌拍在他腦袋上:“你什麽時候變得這等婆媽。我又幾時成你想那樣不成器了,這點小事都應付不來?”袁兒撇撇嘴,氣鼓鼓道:“那也得分個人事。哪怕你單獨走呢,我都能放心,可跟那個人去,就是不妥當……”言還未了,忽覺身上一輕,已被人順後頸抓住,自高城身上扯開,一個轉手拎過身,眼前一暗,對上副笑得陰險嚣張面孔,同時聽到:“當面說人壞話,小猴子膽量不小啊。”袁兒一見袁朗,氣就不打一處,怒道:“事已了結,你還來做什麽。師父有令,你們那兒人我們可不歡迎!”語畢,就聽兩人同聲喝止:“袁兒不得無禮!”高城而外,另一人卻是史今,正跟六一走近。精神形态俱已複原,只氣色還略顯蒼白。面上如常般隽雅溫和,對袁朗帶着歉意笑笑:“小師弟年幼無知。師兄雅量,寬宥則個。”而高城說話正忙個不可開交,将袁兒自袁朗手中搶下,邊說“小猴子不懂事,你別跟他一般見識。”邊訓袁兒:“怎麽說話呢?你袁哥是自己人,別老虎着張臉對他。”回頭見史今康複來此,真比什麽都歡喜,手上還抱着袁兒,走過去上下打量一番,笑道:“不錯,就是神氣差點,回頭多備些丹藥補氣調元,我這兒還有好東西帶給你們。”拍拍旁邊六一肩膀,又道:“你這些日子也辛苦,難得今天大家聚會,好事重重,一會兒陪我多喝幾杯。”六一嘿嘿一笑:“那是自然。”又将神簪奉還,道:“這寶貝實在靈驗,七哥,今次多虧了你。”高城笑道:“非我一人之功,要謝也該謝全了。”一把拉過袁朗,正式向伍史二人介紹:“這就是鐵叔門下,我新交好友袁朗,你們都聽過的了。”
伍史兩個對袁朗都是初見,聽雖聽過,得自同門氣憤轉述,着實無一好話,先存了一點偏見。得知竟來山做客,已在吃驚,所以到後先加注意。史今都已招呼過,又因高城插話而斷,但對答同時,不忘從旁觀察,見其氣度超然,也在暗贊。可單憑這點,仍不明高城出門一趟,何以态度急轉,俱各好奇心盛,借着介紹由頭攀談起來。這一正面交談,才見蹊跷。原來高城動心之後,雖然光明磊落,大方依舊,情之所鐘,到底與衆不同,于細處不自覺愛意流露。袁朗更是滿腔熱情,誠中形外,兼知此緣屬己,有恃無恐,毫未加以掩飾。固然是向道心堅,無所雜念留存,動靜上發情止禮,并未逾越,可言談互動,無處不見深情。此間微妙,常人或許難以分辨,伍史二人全嘗過個中滋味,如何認不出來。兩句話過後,便自心驚,六一性子與高城頗似,都是直接爽快,既然察覺,當時就想問個清楚。還未張口,史今跟他心意相通,先使個眼色止住,暗令稍安勿躁,等尋到合适時機再問不遲。
就這說話間,齊靈峰諸同門應前高城招呼,除白鐵軍給史今送完神簪,依舊去應輪值,且另有一人替換甘小寧同往外,總約二十來人,漸都來齊。倒是小寧陪着吳哲齊桓,一直未見蹤影。袁朗因二人本身是客,沒有應邀不來的道理,還有些奇怪,正想再若不到,也傳聲多喚一回,卻見高瑛手提竹籃,翩然而至,身畔正這三人随行,也是各自提籃捧盒在手,小寧還抱了個形似甕鼓的器皿,水聲湯湯,由內而出,來到跟前放下,笑道:“七哥,托福托福,又得好東西吃。五姊的香雪露釀得可是越發出色了。”六一在側,随手照他頭上敲了一記,道:“你就知道吃。那麽多東西,也不會叫個人幫忙,哪兒有讓客人動手道理。”小寧未及分辯,吳哲已笑道:“見外了不是。舉手之勞何足道哉,況且我們也不白做,光這露的做法就受益匪淺,二姊還答應我過些日子過門往訪,移植異種絲蘭,說來還是我該多多致謝才是。”概因三人沿路游玩,忽然不見了袁朗,尋找途中與高瑛相遇,問知經過,高瑛也邀了他三人同去,并笑言高城脾性向不獨享,少時與會必定人多,就都仙家酒馔,不動煙火,準備起來也耗功夫,本意讓小寧叫上兩人幫整杯盤。恰好齊桓也是出身世家,慣講飲食,本身就做得手好菜,聽高瑛說起自家兩姊妹疼愛幼弟,高玥更甚于己,為高城好飲嗜甜,煞費苦心,搜集各色花汁果精釀出種香雪涼露,甘芳無比,此行特交帶來不少。小寧又曾嘗過,聞言垂涎三尺,将此露好一通誇贊,為使相信,請高瑛先給試露成色。都不必入口,只将所帶葫蘆打開,那一股奇香芬芳,透鼻清心,就使齊桓愛之不已,力言不必另外叫人,他去幫忙即可,順便讨教涼露做法。他去,吳哲豈能不随,再加上小寧倒也足夠。而就在幾人準備妥當,過來路上,恰又逢吳哲心愛之物。卻是其人另有一好,愛花成癖,暇時就往各處搜集嘉木異卉,蒼狼峽一帶幾被種遍,猶不知足。包括前番妻妾戲言,指得其實就是所植花木,三千之數未足,千八百株總是有了。此來齊靈峰,又見了許多前所未有的奇花仙草,早止不住心癢,而後所見那十餘本絲蘭,更是夢寐多年,想而未得之物,再也抑不住豔羨之意,直問小寧可否割愛一二。也是高瑛見小寧為難,言說此蘭非他門人弟子自覓,乃己父當年送王慶瑞開府賀禮之一,他們未便送人,我家中卻有留存,仍可奉贈,只待空時前去即可。吳哲大喜過望,借物交深,自此齊吳二人更與高氏一門結成了莫逆。
如今只說當下,衆人齊聚,便在林中擇一風景佳處,席地而坐,排鋪陳設。那席上所列,多是海內外各色珍奇果品,冰瓜雪藕,朱櫻翠實,或芳腴鮮香,或甘甜柔脆,或細膩涼滑,或清爽适口,其味多佳,不足一而論。另有玉壺一只,将香雪涼露滴得數滴在內,兌上甕中所盛,山中特産靈泉,衆人分飲,各自贊不絕口,又着人各樣分了些給輪值的送去。
似此談天飲宴,不多時俱已熟絡。衆人多對袁高二人此行好奇,紛紛詢問經過,高城也不推托,重又将前情複述,談到得意處興致勃發,一拍袁朗肩膀,又是通好誇。要知齊靈峰與蒼狼峽兩處,師長雖有不睦,門下衆弟子卻無惡感,有的并還相互慕名,若非師命阻隔,早有心結交。內中幾人雖對袁朗有所介懷,總不過因其前番态度過于嚣張,如論能為,卻甚心服。高城再一加贊譽,素來敬愛七哥,也就将此節揭過,因曾親見其能,有時還附和幾句。這邊說得熱鬧,袁朗卻将初時狂态收起,只含笑自飲,不時關注下高城,偶爾取過玉壺,将兩人杯子斟滿。動作雖微,這一份在意于他從未有過,旁人不知底裏,吳哲齊桓已在暗中偷笑,附耳低言。吳哲先笑道:“你看師兄樣子,幾曾有過這般小心。師父之言再不錯,高師兄真是他命中克星。”齊桓倒有幾分感慨,道:“緣法之事實在難說。衆同門中,數師兄功行來得深厚,平日看去最無挂礙,只當能就此早得正果,誰知還是前塵未盡。一旦宿緣遇合,竟也就此鐘情。照此看去,日後佳偶固成,其艱危難處,恐怕也不在少。”吳哲笑道:“這就是一報還一報。叫他以往沒事拿人當笑話提,今日總算也嘗到滋味。此間事終還随各人心意而定,若一意擺脫,雖不易,也非一定不能,我看他卻是樂在其中得很。而且他那什麽性情,些許艱難,你我尚且不懼,何況于之?與其操他的心,倒不如多想想咱倆這趟差。師父并未具體交代,師伯少時回山,想也不會輕易了事,問起來如何應答,趁着衆師兄弟都在座,還不多請教一二,早商量個應對。”
齊桓正要答話,忽覺胸口處一熱,伸手摸去,正是所帶書簡生了異狀。忙取出看時,那書簡本是面玉版,通體無暇,非需時痕跡不顯,此刻卻從正中生出條細痕,輕輕一碰,即分兩半,原來是兩面相同玉版合一而成。現一面仍是原狀,另一面則生出幾行字跡,齊桓看不幾眼,已忍不住失笑,道:“師兄,這一信是師父給你,叫你挨罵的。”說着将之遞過。
袁朗早見齊吳兩個在那裏交頭接耳,不時還向自己這邊瞟上一眼,猜到絕沒有好話。他又豈是肯吃虧的,故作未覺,實則肚內早轉了七八個主意,只等時機恰當,才好整治。聽得齊桓繼續取笑,也裝無事,随意接過玉版看罷,略一思索,轉頭沖高城笑道:“師父妙算,派了個好差,真是生怕我挨罵挨得少。高城,這忙你可不能不幫。”高城度其口氣,料知有所為難,于是笑道:“我就知道,鐵叔急着來函,絕非只想修好那麽簡單。他那易數通玄,早有耳聞,該不會算出有所轉機,又開始打我們這兒人事的主意吧。什麽事你只管說,若真于門中有益,要挨罵咱倆一塊兒擔着。”袁朗一愣,旋即笑道:“這事上你倒敏銳。師父讓我三人在齊靈峰住些時日,得便相互切磋,這還好說。不久卻有一事,恐需煩勞幾位師弟,為方便見,令我等到時一并将人帶回,先傳些秘訣,如再能過得所設嚴關考驗,便可得授師祖獨傳道書玄章,學成兩家。雖則彼此兩益,且可光大門戶,然此舉正中師伯心病,我這打頭辦事的不挨訓才怪。你這就算答應了,到時師伯怪罪,可要幫忙通融。”高城本是随口玩笑,不想一語中的,出乎意料。匆忙間也難論斷,目光掃過衆同門,得見驟聽此信,都在驚訝,已是議論紛紛,多數面露興奮。許因涉及師祖秘傳,固連史今六一這樣久經世面的,也難免好奇之狀,相互談說了幾句。座中唯有個許三多,似乎全不曾為之所動,即便成才已是雙目放光,正拽着他說之不停,也只笑着傾聽,神态自若,就聽都不見得聽進去多少,一副事不關己樣子,于衆中格外醒目。高城以往瞧之不上,自得史今受傷,三多奮力得回二寶,且熬過袁朗手下試煉,識得其人毅力膽勇,已自改觀。現又見此情形,心中一動,再看袁朗,也是瞧往同個方向,目光中頗含幾分意趣,回想史今初引成才三多上山時,曾告以二人有鐵路門下暗護,登時了然。拽了下袁朗,湊到耳邊悄聲道:“幾位師弟?人選怕是已經定下了吧。少跟我這兒裝相。既然早經算準,何不當初就帶走了幹脆,也省得如今再來費事。”袁朗知其看破,笑回道:“若是當初就帶走,何來你我今日相識這場緣分?”見高城眼一瞪,又忙改口:“這實是他們命中所定。說是師祖獨傳,不在你這兒将根基紮穩,再好天資也學不成,且不經此,咱們兩處焉得轉圜?就說此事本身,雖經演算,未必全能應驗,前面仍有關隘,結果如何還在其人,就讓他們試試又何妨。還是說舍不得?”高城才不理會,只道:“算他兩個造化,就看有沒這份能耐了。”
衆人席開宴客之時已近黃昏,也是兩處同門,多年來頭次相聚,一拍即合,各自談上了瘾,誰也舍不得就走,席上酒果又極豐盛,吃了談,談了吃,直敘了整夜的話,轉來天明才行散去。高城便将袁朗三人安排住下。等候師尊回山時節,連上高瑛,客雖不多,卻甚熱鬧,除卻每日應用功課,多是陪同各處游賞,又或就便指點同門劍術。期間因衆力請,袁高二人又比試了兩回,事先說好各展其能,不得相讓,每一敵鬥,必得金光霞彩,漫天飛舞,騰挪輾轉,變幻無方,雖只兩道劍光,實與千百無異,旁觀者無不大開眼界。最後歸結,總還算袁朗略勝一籌,高城也不氣餒,只揚言下次再戰,袁朗總是笑諾。經此一來,二人親密情形更顯,史今六一為此有所擔憂,曾想私下向高城問詢,後為高瑛看出止住,告以二人難關未過,高城心神也還澄明,此刻詢以情事,只會多生雜念,于将來反而有害,無須刻意提點,一切純任自然的好,史伍兩人這才作罷,但仍懸此心,始終還在關注。
這日高城算着王師也該回山,又跟袁朗議計所請事端,齊吳二人也應需在場,四人聚于後山常習練處,才說到該如何請罪上,一道光華破空而來,直落身前,正是六一,見面笑道:“七哥,快去前邊,師父回山了,正在飛雲亭等你,叫袁師兄他們也去。”高城忙道:“已經回山了?怎麽沒見傳音?你們也不早叫我。”六一嘿嘿笑道:“咱們什麽交情。明知道不妙,還能早早把你叫去,上趕着領責受罰麽。這幾天事情師父都已知道,發了好大脾氣,又把鐵師叔那邊狠狠數落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