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42)
瑾做同樣的打扮亦不會古怪,因為被選來墨臺府的女冠多是白淨清秀之輩,外表偏于中性。就這樣,我倆得以堂而皇之地站在墨臺府長廊的一角。
在臨近晌午的時候,秋梅飛快跑進院子,口中大聲嚷道:“皇上、皇太君駕到!”
頓時,人群沸騰起來了。以墨臺遙為首的衆人匆匆整裝出府相迎,前院的哭號戛然而止,想來是跟着人潮一同出去接駕了,連法臺上的僧道們也哆哆嗦嗦地爬了下來。我眼尖地瞅到墨臺妖孽終于出了靈堂,面無表情地向外走去,他的面色蒼白,身上披了重麻,露在外面的袖筒是暗紅底黑金紋,如此惹眼的顏色在以黑白為主色調的喪期出現,多少有些不合時宜。
“你們兩個,別傻站着,快去廳裏清理一下符文!”一位女冠一邊費力地把擋路的法鼓從主通道上挪開,一邊偏頭沖我跟毒瑾叫道,以近乎命令的口吻。
這人的穿着頗為講究,同樣是雪巾,她的那頂是用鹿皮縫制的,道袍前端繡了只振翅的白羽仙鶴,腰間還佩了一把拖地的麈尾,想來她在道家應該是有一定的地位。為了不引旁人懷疑,我喏喏應下,同毒瑾走入廳堂。
墨臺府正廳的布置一改往日的華美氣派,廳的中央是镂空雕翹頭長案,擺放了牌位、金箔、白燭、香爐跟蔬果等,四周的屏風換成了白緞純色的,柱上的金漆被幛布裹住,頂梁垂下白綢繡球,暖廳挂起帷幔內置棺柩。不少丫鬟小厮忙進忙出的,或打掃或擦拭,幾位女尼小跑着過來收拾香燭。
“你們去別處幫忙,這裏我來就好!”我正背對衆人揭下貼了滿牆的有礙觀瞻的黃紙,驀然因一個熟悉的聲音繃緊了神經。
同毒瑾交換了一下眼神,我小心翼翼地扭頭,果然看到了春蓮。好在她支開靈案前的女尼後,沒有四下走動,而是規規矩矩地沖牌位一叩首,接着就開始整理案上的殘燭及香灰。以春蓮的身份并不需要做這樣的事,我暗暗疑惑,不禁多瞄了幾眼,見她不但清掉了香爐內吊客的供奉,還将香盒內所有未爇過的香條一同收了去,可當她轉身離開時,香盒卻又被重新填滿了。
春蓮為什麽特意調換了香條呢?我不着痕跡地挪向靈案欲看個究竟,卻被毒瑾制止,他拽着我疾步離開,不想沒走出幾步,就望見大隊人馬進了主院,我倆只得跟随丫鬟小厮們在石階旁跪下。
我抓緊機會飛快掃一眼過去,先是瞟到了懿淵帝,她雖然保持一臉莊重,但嘴角微翹,可見龍心愉悅;她身旁的皇太君,臉上雖刷了厚厚的妝粉,卻掩不住疲态,甚至連走路都需要由宮人攙扶着;跟在皇太君後面的是舉止得體的墨臺皇貴君;再來就是墨臺遙跟墨臺妖孽等人,恭王女、冉燮左相、殷、紫羅蘭及宗政绮緊随其後。我還看見數十個內侍衛走在人堆的外面,有意無意地形成半包圍圈,雖說皇帝出宮确實需要人前呼後擁,但護衛的人數似乎多了那麽一點兒,何況只是來墨臺府……我沒有繼續深想,因為我終于找到了顏煜。
不過一個月未見,他居然又瘦了,之前好不容易養出的頰肉癟了下去,一雙大眼又紅又腫的,不知哭了多長時間,可顯然他的淚水儲量還十分充沛,因為他一進到院子裏,淚珠又徹底斷了線,驚得邊上的幾名宮人手忙腳亂——顏煜梨花帶雨的模樣令人心醉更令人心憐,可我現在什麽也做不了,只是收回視線,然後狀似恭順地伏□子低下頭,盡量不引人注意。
“……寧息侯亡故,實乃朝廷的損失、朕的損失,朕一定要到她的靈前親自給她上炷香。”懿淵帝戴着僞善的面具施予來自帝王的廉價恩惠。
你還敢上香,真想把死人氣得從棺材裏跳出來麽……由于姿勢的限制,我的視線內是各式各樣的下擺與靴履,而正前方的就是“海水江涯”的圖紋,那是皇袍特有的——若不是我理智尚存、若不是怕連累墨臺府、若不是要救顏煜……請相信,我一定會弑君的!
“皇上,烨然的妻主生前并未接觸朝廷,談不上有所貢獻,您破格追封她爵位,已是對墨臺府的厚愛,至于您的這炷香,妻主她福薄命薄,實在受不起!”不比我的無聲抗議,墨臺妖孽是直接出言婉拒了。
此話一出,院裏鴉雀無聲,氣氛登時變得詭異。盡管墨臺妖孽的語氣不重,但他拒絕的對象是懿淵帝,一個性格差勁、睚眦必報、心懷叵測的皇帝。同其他人一樣,我不明白墨臺妖孽為什麽會這麽做,除非……他知道了什麽?!懿淵帝沒有再說話,墨臺妖孽亦不承認失言,剩下的人估計也沒有出頭的勇氣。
“皇上,其實公子也是好意,您乃萬金之軀,自然受不得靈堂裏的穢氣。”急忙打圓場的是墨臺遙,也唯有她有法子轉移話題,只聽她說道:“想來出宮這一路折騰,您現在一定乏了,臣專程準備了廂房供你與皇太君小憩之用,請您移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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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未置可否,倒是墨臺妖孽又自顧自地說道:“義爹,請您在府中留宿一晚!我心裏堆着話兒,一定要找個人來訴訴。”
“現在是然兒你最痛苦的時候,哀家自當陪在你的身邊。唉,真是作孽啊,想你年紀輕輕,怎麽就遭遇了這等事。”皇太君的言語間滿是對墨臺妖孽的疼惜。
“父後,您大病初愈,不宜過于勞累,今日還是回宮休養為好,幾位禦醫還在東時殿候着呢!”表面上懿淵帝是在跟皇太君商量,但她的語氣強硬,容不得任何異議。
這下,氣氛徹底僵住了,連墨臺遙都不敢随意插嘴,然而,偏偏有搞不清狀況的人冒然開口,道:
“墨臺公子,我也能在府裏過夜嗎?我……我想明早最後送送玄……墨臺夫人。”
顏煜由于哽咽而吐字不清,但在場的衆人都聽得真切,同時也為他捏一把冷汗——顏煜啊,雖然我很希望你能在府裏多停留一些時間,但你說話好歹也分一下場合吧?你難道沒發覺現在做得了主的人不是墨臺妖孽麽,你難道沒聽見我們尊貴的皇帝剛才說的話麽?!
“父後,您貴體欠安,一日之內乘鳳辇往返于宮中确實過于勉強,說來墨臺府是您的本家,您若喜歡,在此住一晚也無不妥,方才是朕未考慮周詳。”盡管懿淵帝仍是朝着墨臺皇太君說話,但她的态度竟然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聞言,我差點撲地。皇上,君無戲言啊,墨臺府離皇城其實不遠,墨臺皇太君乘車不會有多累,真的!您想想被您晾在東時殿上的禦醫們啊,您看看周圍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的臣子啊!
“祭司既然也乏了,那就在墨臺府中住一宿,明早再一同回宮。”有了前一句的鋪墊,懿淵帝“順其自然”地替墨臺妖孽應允了顏煜的請求,只是自動跳過了送葬一事。
有那麽一瞬間,我突然覺得我現在的行動非常多餘,其實顏煜根本不需要我的救助吧,其實他已經把懿淵帝吃得死死的了吧?!
“說來,祭司大人與我家妻主有數面之緣。你有心來憑吊,就進去上炷香吧,我想妻主她若見到你,一定會很歡喜的。”墨臺妖孽難得好聲好氣地跟顏煜說話,他展現出的大度……無端令我頭皮發麻。
“上香有何用,玄又看不到!她這會兒應該已經踏上了輪回,可惜我不再是修行之人,法力盡失,無法推算她的去處……我沒有聽玄的話,她是不是到死都惱我呢……”顏煜說到傷心處,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修行者看待往生諸事的角度多少會與常人有所不同,不上香就不上呗,我是無所謂,但他的這番話在別人聽來,顯然是冒犯了亡人、沖撞了喪主。
墨臺妖孽的聲音一下就沉了下來:“只是讓你為她上柱香你都不肯嗎?虧她對你……好,很好!”
好,很好,我确定墨臺妖孽動怒了——所幸見勢不對的墨臺遙及時站出來引路,硬是趕在墨臺妖孽發作之前,将顏煜與懿淵帝一行帶走了。
人群漸漸散去,法臺恢複嘈雜,哭聲再度襲來,毒瑾慢吞吞地站起身,然後順手把賴在地上的我也拉了起來。
“顏先生出現了,你計劃的第一步算是成功邁出去了。現在,你該告訴我,你要怎麽帶顏先生出去呢?”毒瑾問道。
“我有一個好消息跟一個壞消息要告訴你!好消息是,我們有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上的時間來‘偷渡’顏煜;而壞消息是,來這之前,我絕大多數的腦細胞都花在糾結‘顏煜到底會不會出現’這個問題上了。”我回答得相當委婉。
“什麽意思?”毒瑾一怔。
“通俗地說,就是……我還沒來得及計劃之後該怎麽辦呢!”不用別人指出我也知道,我現在的表情一定十分欠揍。
☆、90冬雪辭寒靜待春融2
小園內,寒梅點綴瓊枝,風遞暗香四散。仿佛是為了不辜負此等美景,牆邊的八角暖亭中開始上演一出濃情蜜意的戲碼,透過半掩的布簾依稀可見裏面的一雙男女相偎而立、含情脈脈、耳鬓厮磨……
好吧,我承認我沒有透視眼,無法看真切亭內二人的一舉一動,但我有豐富的想象力,完全有能力自己腦補。于是,艱難擠在花臺假山罅隙內的我,在被迫看戲的同時,不禁心生感嘆——好一叢多情梅花啊,好一幅唯美畫面啊,好一對……jian夫yin婦啊!
這是一所位于墨臺府西北側的園子,僅作府裏賞梅觀景的一去處,平日乏人問津,只有負責打掃的仆役偶爾走動。在今天以前,我沒有特別留心過這所園子,自然從未發覺它的重要性——相對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在這不起眼的園子的高牆之外,不再是銅牆鐵壁的墨臺府,也不是守衛森嚴的尾巷甬道,而是……世代書香門第的宗政府!那個門可羅雀的、毫無防備的、連護院都舍不得多請幾個的宗政府!據毒瑾透露,當初他與樹得以輕易進出墨臺府綁走我,就是借道宗政府利用這所園子的,而今日,我倆不得不冒險重施故技。
方才,毒瑾同我商量暫退出墨臺府,待天黑再另做打算,誰知我倆前腳剛踏進這園子,就有人後腳也跟了進來。我在慌忙躲藏間驚鴻一瞥,率先進園的暗紫裘袍的女子,不正是令我恨得牙癢癢的冒牌宗政绮麽?天知道她坑了我多少次,虧她現在好意思腰系绖帶前來吊唁;而緊随其後的男子,那小臉蛋上膩着厚厚的脂粉,外披的素色絨氅遮不住內裏豔麗的襖裙,做如此裝扮出席喪禮,怎麽看都是對逝者不敬吧,你個花癡……紫羅蘭!
不是我說,墨臺府又不是什麽風月之地,何況府裏還在辦喪,你們幽會難道都不挑場合的麽?退一萬步來講,就算你們認定墨臺府的風水了,難道不能換個院子、換個亭子麽?為嘛非選這處?為嘛要讓我看到?為嘛……你倆搞到一塊兒去了?
紫羅蘭跟宗政绮……是逢場作戲還是真情流露?是最近走到一起的,還是從很早以前就有聯系的?莫非之前那些破事,紫羅蘭也參與其中了……無數猜疑令我心中無端煩亂,我拒絕繼續深想,只是咬牙切齒地盯着亭子——
“墨臺烨然當我是傻子麽?!”紫羅蘭高八度的嗓音突然打散了所有風花雪月的旖想,也不知他對宗政绮幹了什麽,只見宗政绮整個人後仰地摔出亭子,一屁股坐到了亭前的石階上。
“大費周章擺一個喪禮,騙騙別人也就算了,居然連我都想唬!”出乎我意料的是,随即步出亭子的紫羅蘭完全不似懷春少年,倒像一名耐心盡失的債主。
而摔倒在地的宗政绮并未動氣,她動作靈巧地站直身子,在階下恭敬說道:“公子切莫高聲,小心隔牆有耳……”
“滾去告訴你家主子,若今個兒還不讓我見毒玄,我就直接去面聖!”紫羅蘭居高臨下瞪視宗政绮,徑自打斷了她的話語。
突然被點到名,我不由傻眼,眼前的狀況已不能靠我發揮想象力來解釋了。
“我所言句句屬實,公子何苦咄咄逼人?夫人确實已遭不測,我家主子悲痛難以自己,無心與公子敘舊。”宗政绮不比紫羅蘭張揚,她的聲量控制得極低,我聽起來略嫌吃力。
“墨臺烨然這是打算過河拆橋了?!想得美!既然是你們食言在先,就休要怪我翻臉!”紫羅蘭一張粉臉冷肅,竟也能産生令人生畏的氣勢。
“冉燮公子!”宗政绮猛地向前半步,我注意到她的手悄悄探入了袍袖之中。
紫羅蘭仿佛沒看見宗政绮的小動作,他緩緩走下石階,在經過宗政绮身邊的時候張口道:“今天墨臺府裏裏外外全是皇上欽點的內侍衛,你們想滅我的口恐怕沒那麽容易!”
宗政绮的身子僵直,沒接話卻也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只是默默看着紫羅蘭姿勢優雅地走出園子。之後,她亦沒有多加停留,快步跟着離去了。
在确定他們離開之後,毒瑾從另一側現身,若有所思地說道:“這個宗政绮……事情有些不對勁!”
不是“有些”,而是非常不對勁!在我離府的這段日子裏,到底發生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呢?!這些未知因素就像一顆顆精心埋好的地雷,若我在無意中踩上了一枚,只怕後果遠比我所預想的嚴重。
思及此,我迅速做出決定:“我們現在不能離開,我要再回靈堂看看。”現在有跡可循的,就是方才春蓮偷偷調換的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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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主院,耳邊依舊充斥着道家真言混搭佛家經文,仍是以此起彼伏的哭喊聲作為背景樂的。遠眺大廳,墨臺妖孽及墨臺遙他們沒有返回來,也許是伴駕左右,而留在廳中的墨臺氏宗親都是半生不熟的面孔,我甚至叫不全她們的名兒,想來她們對我本人也沒有太深的印象。
然而,我還來不及偷笑,就發現似乎由于聖上駕臨的緣故,墨臺府不再接待新的吊客了。于是,我當前需要解決的問題是——誰人能借我一個接近靈案的理由呢?!!
正當我一籌莫展之際,毒瑾遞過來幾截殘斷的香條,我下意識放在鼻下輕嗅,随口道:“香味不重不濁,光聞就知道價錢不菲。”
“确實不菲,這香可不是尋常人家用得起、用得到的,特意用了竈雞花的鱗莖做料,約摸一兩香灰一兩黃金吧!”毒瑾不鹹不淡地接道。
不是吧,墨臺妖孽這麽敗家?!我脫口問道:“竈雞花是什麽?憑什麽那麽貴?”
“竈雞花全身都是珍貴的藥材,尤其是它的鱗莖部分,既能救人亦能害人,端看用法手段了。”
“害人?你是指……香有毒?”我大驚失色,心中不祥預感的苗子茁壯成長。
“竈雞花鱗莖本身的毒性并不劇烈,現在又是被制成了香條,久聞也不過令人昏昏沉沉罷了。”毒瑾頓了頓,又補充道:“只是,竈雞花的鱗莖一般都是作為藥引使用的,如果之後再追加其它的草藥,那麽致死、致殘、致癫也不無可能……”
毒瑾沒有輕率下結論,他領着我從回廊繞到了廳堂後方。在連排的埭舍前,除了擺放七八口太平缸之外,還有一鼎青銅焚爐,爐旁的筐篚內裝的是早前從靈堂內清理出來的供奉與符紙等物。
“方才我是無意間發現堂後竟無人值守的,想來是被借故支走了。”毒瑾操起火筴,從爐中分揀出更多尚未完全爇化的香條殘段,口中解釋道:
“把竈雞花鱗莖研粉混在香條內,這手法妙得很,燃香時不會有異味,香盡後就化成灰,徹底死無對證了,但正因為摻進了竈雞花鱗莖,香條才不易燃盡,經得住焚爐文火慢慢焠。當然,也怪那制香人的活計不夠火候,若換由我來掐香,就不會讓人從香屑中覺察出端倪,更不會允許證據銷毀得如此慢。”
撚吧撚吧香屑就能看出玄機了?毒瑾理所當然的口吻差點讓我以為那些香條上本來就刻有“竈雞花鱗莖制”六個大字,我聰明地沒再追問竈雞花的種種,省得被他看出我的孤陋寡聞,只在心裏暗暗慶幸今時他不是我的敵人。
“特制的香條,還是整束整把的,剛好夠填滿靈案上的香盒……這些莫非是春蓮拿來處理的?”想想春蓮怪異的行徑,再看看焚爐內的香條,我大膽猜測。
“我也是這麽想的!她欲處理掉香條,也就是說她的目的已經達成,或者……發現無法達成。”毒瑾順着我的話展開假設。
“也許我們應該先弄清楚春蓮到底要幹什麽,她調換了一整盒的香條,那麽随便來個上香吊唁的賓客都會中招,她的目标未免太泛了吧!”我咕哝,在腦海中快速回放春蓮調換香條時的情景,試圖找到某些被忽略的線索。
一旁的毒瑾顯然是想到了什麽,他的面色大變,道:“毒玄,我們的動作最好快一點,因為儀公子極可能要對付顏先生!”
“咦?怎麽可能?!”我跟不上毒瑾的思路,但仍下意識為墨臺妖孽辯護。
“說那個春蓮的目标泛其實不然!她是儀公子的心腹,又是在皇上到來前匆忙調換香條的,而皇上到府之後就沒有新的吊客了,也就是說她的目标一定是在皇上及随駕的人裏頭。從她調換香條到我們發現香條的這段時間裏,進出靈堂的人固然不少,但真正上香的估計沒一個,因為從儀公子阻止皇上上香的那一刻起,就不會有人甘冒犯上侮君之罪再過來上香了啊!所以,春蓮的目标也許從一開始就只針對一人……”
聞言,我結結實實打了個激靈,虛弱地說道:“我是覺得依墨臺妖孽的性子,怎會開口邀顏煜上香的,但他……顏煜為我、為墨臺府都犧牲到這份上了,他還跟顏煜較什麽勁啊?!”
“你不會明白‘妻主’對一個男子的意義,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個稱謂,而是頭頂上的一片天,妻主沒了,天就塌了,而男子卻還必須在支離破碎的天底下茍活!”毒瑾突生的厲色吓了我一跳,但他迅速控制好情緒,轉而寬慰我道:“儀公子沒有強來硬幹,說明他還是有所顧忌的,我們只要搶在儀公子再次行動之前将顏先生帶出來就好了。”
一想到墨臺妖孽,我的內心又酸又疼的,他擁有尊貴的血統、顯赫的家世、輝煌的前程,找了一個我這樣的妻主可以說是他人生中唯一的污漬。我一廂情願地想幫他抹去污漬,認為我跟墨臺府斷絕聯系是為了他好,也一直安慰自己墨臺妖孽性格堅強,早晚能從喪妻之痛中振作起來的——是啊,早晚,或早或晚,只是需要的時間究竟是一月,還是一年,抑或好幾年呢……我不知道,也沒有人會知道。
“我真的不可以去見他嗎……”
我的輕聲自語令正欲踏上回廊的毒瑾猛地轉身,他蹙眉道:“見他?見儀公子麽?你要讓他幫你救出顏先生?你如何忍心……”
“我還沒自私到要拉整個墨臺府陪葬!”我知道毒瑾要說什麽,也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但仍免不了心存奢望,所以我還是把心裏話說了出來:“如果……如果我運道夠足,能夠順利救出顏煜,那我能不能順道再去找一下墨臺妖孽,死皮賴臉地問他願不願随我亡命天涯呢?”
毒瑾定定地瞪着我,潑下了冷水:“就目前情況而言,不管你要見的人是顏先生還是儀公子,難度貌似是一樣的。”
既然都是不可能的任務,那麽多一件少一件其實沒區別,只要給我一定的時間,再加上足夠的運氣——我不敢再多耽擱,邁開大步,朝前院走去。
“顏煜是我的義務,墨臺妖孽是我的責任。其實還有一個人,也讓我一直放心不下,就是……殷!”本來我只是一路碎碎念,卻在快到廳堂時嘎然停住了。
娘咧,怎麽說曹操曹操就真的冒出來了——此刻,站在廳堂門前與墨臺宗親相互見禮的,不是殷是誰?!
“怎麽了?那是……”跟在我後面的毒瑾反應極快,幾乎是立刻閃身移到了廊道的外側,意圖将我的身形擋住。
“冉燮大公子,你要入暖廳見棺柩,這……不合禮數啊!”我聽到一位年長的墨臺氏如是說道。
“禮數?我以前就是太在乎禮數了,做事總是瞻前顧後,才一次又一次做出違心的決定,最終……”不知是不是我聽錯了,殷的語氣滿是自嘲。
“之前只聽說冉燮小公子跟玄夫人是舊識……莫非大公子也跟玄夫人私交甚篤?”這是一名年輕的墨臺氏問的,雖然她說這話擺明沒經過大小腦思考,但在場的居然沒一人出面幫殷解圍,大家似乎都拉長了耳朵等着收聽八卦。
“大公子,你一直緊攥着玉環绶,是有什麽特殊的意義嗎?難道這束玉環绶是……”另一個年輕的墨臺氏試探道。
我順着她所指望去,果然見殷手中有物,紅色的繩結上系的是枚不值錢的青玉——曾記否,當初金玉節上的賣弄,真真假假有情無情,誰知相距不過短短兩年,竟已物是人非,如今再見此玉,不過平添幾分傷感。
“紅心……”我低低吐出兩字。
本來,我打算以一聲輕嘆作為收尾的,可我的氣沒來得及嘆出,倒是我的小心髒差點從嗓子眼中蹦了出來,只因我的餘光捕捉到殷準确地望向了我這方位。
毒瑾應該也注意到了,所以他有意無意地擡肘扶額,以寬袖蓋面,同時加快了步伐。我趕忙有樣學樣,舉手過頭,裝做整理頂上的雪巾,硬着頭皮經過廳堂。
不會穿幫吧,我對自己的變裝還有很有信心的,可能殷只是碰巧看過來的,并沒有注意到我……我力持鎮定,走路時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再多看他處。
眼瞅着距回廊轉角只有幾步之遙,我即将可以舒口長氣,竟從身後飄來了一個帶有明顯顫音的男聲:
“道長,請留步!”
作者有話要說:那個。。。。萬年坑。。。。美人兒們真的真的這麽認為的嗎。。。。
我好傷心。。。。(咬手絹)
☆、91冬雪辭寒靜待春融3
殷,宛如那玉雨粉雪的梨花,至少我一直都是這樣感覺的。
他素來清清冷冷,不妖不媚,不争不鬧,不斷克制壓抑自身的喜怒,不願被他人窺探到內心。然而此時此刻,他可知他的這一句“道長”,已在不經意間洩露了太多太多的情愫。
有殷相伴的種種回憶不适時地出現在腦海中,我有些恍惚,腳下不覺頓住,卻遲遲不敢轉身;殷亦沒有走過來,許是害怕揭開的答案并非他所希翼的那般。
為什麽偏偏是被殷認出來了呢,只能說命運果然喜歡開玩笑,一個無傷大雅卻致命的玩笑!我想我需要抓緊時間醞釀一下傷別的情緒,因為我完全有理由相信“生離”後的重逢将非常短暫,很快就會被迫演變為真正的“死別”……可是可是,無論我的主觀意願為何,怎奈如斯的現實,壓根沒打算給我一絲煽情的機會——
下一秒,我迷蒙的眼簾中印入了女冠的神聖身姿!一個女冠、兩個女冠、三個……對不住,一不小心數不過來了,不得不按“打”來計量——一打提裙狂奔的女冠,為首的就是之前使喚毒瑾與我幹活的那位,她們個個神情亢奮,以百米沖刺的速度逼近,很快就沖到了我的跟前,然後……正眼都沒瞧我一下,就徑直越了過去,朝我身後的某個方向嚷嚷:
“公子,您是想求紙黃符嗎?我們有保家宅平安的,還有祝家人康健的,當然,也特別準備了姻緣符……”
“不是,我……”我聽到殷急忙否認。
“這裏是靈堂,你們這樣還像出家人嗎?!”一個聲音插了進來,起初是呵斥,但話音一轉,盡顯谄媚地說道:“這位公子是想施放焰口吧?貧尼馬上就能為您準備妥當!”就幾句話的工夫,一群女尼從廊下包圍了過來,人數及氣勢上毫不輸于女冠。
“道長、師太,你們誤會了,我……”殷的聲音很快就被蓋住了。
“公子方才喊的明明是‘道長’,你們來搶什麽香火啊?”女冠這邊态度強硬。
“休想吃獨食,剛才不過是你們的人恰好經過罷了!”女尼那方亦不肯示弱。
你一言我一語,火藥味逐漸濃郁,同時越來越多的女冠和女尼聚集過來,兩方人馬圍攏成圈,口水仗愈演愈烈。而目瞪口呆的我一不留神就被擠出了人堆,俨然成了毫不相幹的路人甲。
正等在轉角的毒瑾伺機将我拉了過去,值得慶幸的是,一直到我倆跑出主院,殷都沒有追上來,想來作為導火線的他想要脫身實屬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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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曉得‘謹言慎行’四個字如何書寫吧?剛才就差那麽一丁點兒,你的小命休矣!”毒瑾自然不給我好臉色,一路念叨。
“過程不重要,只要最終有個好結果就成。來,讓我們忘記剛才的小插曲,繼續勇往直前……”
慷慨激昂的講話剛起頭,毒瑾就甩來個大白眼,我只得把話盡數吞回了肚中,繼續虛心受教:
“現在開始聽我的,我們先去找宗政绮,她肯定知道些什麽,接近她應該也不會困難,你老老實實跟我走……”
“也許我們應該老老實實跟着她會更有收獲!”我打斷毒瑾,定定指向出現在前方的一個匆忙而行的戴孝女子。
“那個是……”毒瑾順勢望去,雙眼微眯,應已了然。
我篤定,墨臺妖孽身邊有皇帝安插的細作,一個隐藏得很好、與墨臺妖孽極為親近的人……毒瑾證實了這一點,卻也不清楚那人的真容,想來皇上極為珍惜那張牌,不到萬不得已不肯輕易暴露。所以,我只能全憑主觀臆斷了,而“她”一下就成了我的重點懷疑對象!
此刻恰逢那女子落單,她一連穿過數個院落,漸漸遠離喧鬧的人群。在接近曲尺水池的短廊時,我倏然現身,攔住了她的去路。
“你是……”女子迷茫地打量我,接着瞪大眼睛,輕呼:“夫人!您還活着!”
“我福大命大,自是吉人天相!你快帶我去見我的夫君,他以為我甍了,定是傷心極了!”我無意過多的敘舊,直奔主題而去。
女子聞言面露古怪,問道:“夫人,難道主子尚不知您無恙?”
“我死裏逃生,前段時日一直在他處休養,沒與任何人有過聯系。回城後聽到種種傳聞,我吓了一大跳,趕忙喬裝混進府,這不,你是我回來以後撞見的第一張熟面孔。”
“夫人您受苦了!您……确定沒有其他人知曉您仍在世的消息?”女子語含試探。
“我不敢光明正大現身,就是為避人耳目啊,我總覺得我被綁一事沒那麽簡單!”我壓低聲音,故作神秘。
女子稍加沉吟,繼而揚笑,道:“主子現在應是在前邊靈棚那兒,待我為夫人您引路。”
我無異議地轉身,朝前走了幾步,發現女子并沒有跟上帶路,我緩緩回頭,見她已掏出了短劍。
“夫人,您為什麽要回來呢?您完全可以悄悄離開,遠離皇都平安地渡過餘生。”女子言語間流露出悲憫,卻是純粹的貓哭耗子。
“不繼續做戲了麽,秋梅?!”我冷冷注視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毒瑾說,皇上将他留在申屠瘋子身邊,是為了就近監督她,而他進南郭府,也是皇上的安排,主要是為設計冉燮絮進行必要的鋪墊,順便欲借南郭镡之手除掉我。當然,後來計劃改變了,就在寒釣夜宴當天,他臨時接到密信,欲暫時留我一命——對于皇上的命令,毒瑾既不會全然違背,也沒打算堅決執行,是故那晚他依舊按原計劃行事,被我撞見對他來說是個意外,他出面替我掩護也算仁至義盡了。
毒瑾的直言不諱委實令我無語,卻也抓住了某個關鍵——懿淵帝為什麽會臨時改變了主意?
按我的猜測,她留我是為了顏煜,也就是在夜宴之前,她突然獲知了顏煜的下落,而那個消息來源極有可能就是墨臺妖孽身邊的細作。若說當時發生過什麽特別的事兒,我只回憶起秋梅回府,再往後,就是春蓮莫名其妙地摔傷,她順理成章陪我赴宴,可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