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1)
估申屠瘋子話語中的真實性。
“其實說起來,你們應該感謝我才對,如果不是我,恐怕你們早已淪為蠱蟲的餌食了,就像樹那樣……”申屠瘋子語出驚人,她臉上的笑,與其說是幸災樂禍,不如說是惡意殘酷的:“你們不妨猜猜看,你們親生爹娘究竟是因何而死的?我給你們一個小提示,你們個個都是那女人煞費苦心搜尋到的絕佳的煉蠱材料!”
聞言,三個女子表情各異,許是驚許是疑又或者是怒,而到我這兒,就是欲哭無淚了——偷聽了這麽大的隐情,等等不被滅口才怪。
誰能想到,申屠瘋子、樹以及這三個女子原本是一家人,申屠瘋子是大姐,樹是三姐,至于三名女子……說來奇怪,為什麽我越看這三人越眼熟呢?
我不經意地扭頭,正好瞅見毒瑾無聲無息地向後方暗處潛去,我一怔,直覺認定他是見勢不妙,打算扔下我獨自逃生。這下,我真要飙淚了,可憐兮兮地望着毒瑾企圖喚起他最後的同情心,結果他只是冷淡地移開了視線。
好吧,我不會怪毒瑾的,性命攸關,既然他一個人能逃掉,就不必陪我犯險。
“雖然你沒能幫我逃出去,但帶我到這兒,也算對我仁至義盡了,之後就看我自個兒的了。”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俨然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開口說道:“如果可以,請你幫我捎個口信給顏煜,讓他想法回族裏去,他的族人會保護他的。當然,我不會讓你白幫我的,我在門派我住的那個院內藏了許多金銀珠寶,還在桓城墨臺府的院中埋了一些玉石細軟,原本就是為逃命所備,現在看來我可能用不上了,正好做個人情贈予你,你一個男子,到處行走多有不便,但有錢財傍身,至少生活能有所保障。”
“你……”毒瑾面露古怪,但沒多說什麽,兀自消失在了黑暗中。
就剩我一人躲在原處,緊緊握住劍柄,苦苦思量逃生之法。貌似,我只能寄希望于申屠瘋子了,希望她可以讓樹詐屍或者搞出點什麽跟三女同歸于盡。
“很遺憾,我沒打算死在你們的手裏。”
當我聽申屠瘋子說出這話的時候,不覺精神一振,屏息期待,只見她忽然坐直身子,歇斯底裏地狂笑,伴随着誇張的笑聲,她的嘴越張越大。當第一頭足有碗口粗的蠱蟲從她口中爬出的時候,笑聲嘎然而止了,可她的嘴沒有閉上,于是我又看到了第二頭、第三頭……還都是活生生的,天知道申屠瘋子養了它們多少時日。
請原諒我的語言的蒼白,也許開始我還能面不改色地計算從她口中鑽出的蠱蟲的數量,但當蠱蟲越聚越多,不斷地從她的臉上、手上湧出,最後甚至破肚而出,我想我真的後悔躲這兒了,也許呆在地窖是更好的選擇。
屋上二女的心理承受能力顯然比我好不了多少,她們連連後退,一直躍下了屋頂停在小個子的身邊。
“大姐死了?”小個子怔怔望着屋上。
死了,絕對死翹了,我确定,她身上的蠱蟲就是證據!
“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路!”年齡最長的女子嘆了一口氣,轉而對邊上面色陰沉的女子說道:“你先扶七妹出去,我四處轉轉,看能不能找到那位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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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那邊還躲了個啞奴!”小個子慢半拍地叫道,一手直指我的藏身之處。
你才是啞奴,你全家都是啞奴!我暗咒,握劍的手心汗濕,無奈一步也挪不開。
“怎麽可能?應該全跑走了才是。”話雖這麽說,但陰沉女子還是提劍走了過來,她毫不費力地劈倒石籠,随即就看到了坐以待斃的我。
舉劍,她的眼睛不帶任何感情;落劍,殺人對她而言,可能就像切棵大白菜。
我奮力橫劍一擋,那女子的長劍居然就脫手飛了出去,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在我面前軟軟地倒下,幾乎是在同時,不遠處的另外兩名女子也倒地不省人事了。
我眨巴眨巴眼睛,忽覺鼻間奇香洶湧,瞬間就蓋住了空氣中刺鼻的焦味,在上風口處,站的是毒瑾!
“我還等着你報答呢!”他難得露笑。
☆、88怨春不語閑愁最苦
我躺着,很痛苦地躺着,身體仿佛在極地冰寒與熔漿熾熱之間翻滾,腦海中空白一片,對時間空間沒有具體概念。
“毒玄,你給我醒來!如果區區傷寒就要了你的小命,那麽救你出逃的我豈不是很可笑?”我感覺有人一直在我的耳邊叫嚷。
傷寒?怎麽可能,我是藥人體質,不會患病染恙的,我只是渴睡,身體累極,怎麽睡都睡不夠似的。
“我要好好地睡一覺……”我口齒不清地咕哝,不确定對方是否能聽到。
之後,我繼續身不由己地在混沌之間掙紮,直到一股甜香味喚醒了我的嗅覺——無比熟悉的香氣,一點點滲透進我的心肺,沒來由的,我如釋重負,四肢百骸仿佛獲得救贖,痛苦緩緩消逝,一切歸于平靜。
我不知又睡了多長時間,當那個聲音再次出現,我依稀能辨出是個男聲:
“燒熱總算退下了,看來佛手柑對你果真有效!你到底是喜歡這味兒呢,還是喜歡身上帶這股子氣味的人呢?”
身上有佛手柑味兒的人……我無力思考這話的含義,勉強半掀眼皮,眼睛對不準焦距,視線模糊成片,只知道有人正用濕布為我擦臉。如此近的距離,甜香更加濃郁了,我下意識挪向床邊的人影,貪婪地吸取令我心安的味道。
“剛消停一會兒,怎麽又開始亂動了?”那個聲音流露出不滿,但更多的是無奈,他重新幫我掖好被子,又把我往床的內側推去。
我抗拒地扭動身子,出其不意地攫住他伸過來的手臂,然後效法考拉環樹攀了過去。
“你……毒玄,放手!別逼我動手!”可惜手的主人并不配合我,他嘗試撥開我,可似乎有所顧慮,所以沒用很大的勁力,這便讓我有機可乘,得寸進尺地越纏越緊、越靠越近,最後猶如藤蔓一般緊緊抱住了他的腰身。
“你是不是故意的?都病成這樣了,還想作甚?”那人猛然從床邊退開,可我就是死活不撒手,随着他的動作,我連人帶被子橫在床上,還險些掉到地上。
“給我躺好,若你再受寒,我就留你一人自生自滅。”此時的聲音不再輕柔,而是接近咬牙切齒。
“別動,讓我抱抱……佛手柑……”我呓語,很努力地讓自己沉浸在溫暖的甜香中,然後心滿意足地合上雙眸。
最後的意識是,我抱着我所認定的佛手柑躺回了軟被中……
“等你醒來,我會好好跟你算賬的!”同時,我還聽到了這句冷哼,異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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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似蚊咛般的輕泣,一直萦繞耳畔,揮之不去,避之不得。
這算是低頻噪音吧,而且絕對突破了公害認證的等級,終于,我忍無可忍地睜開了眼——現在我可以确定自己是在做夢了,因為我身處一團漆黑當中。
我四下尋求出口,在向上的過程中遇到了某層障礙,但我的行動并沒受到多大的限制。很快的,我就沖破黑暗,遇見了光明——
好刺眼的……月光啊!
“啊!”這聲中氣飽滿且高亢響亮的尖叫不是我發出的,相反地,被吓了一跳的人其實是我。
我循聲望去,只見一名五六歲的孩童滿臉驚恐地注視着我,瘦小的身體瑟瑟發顫,抖着抖着,居然還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
我的樣子很吓人嗎?我納悶地垂首自顧,赫然發現自己竟長在一個土甕中,我的腦袋是頂破了泥封從甕口探出來的。周圍另有十來個相同的土甕,看不出是按什麽規律來擺放的,只是最前方的一個甕身碎了大半,甕中的不明液體流了一地。
多麽陰森詭異的夢啊!
場景是老舊的石窖,不見雕琢,也沒有擺設,但不會顯得髒亂,角落沒有蜘蛛網或黴斑,甕身更是一塵不染;我的登場方式也頗為奇特,是從大小只能勉強塞進一名幼童的土甕中露臉,至于我的身體要如何爬出來,這就得根據後面劇情的需要了,反正現在這麽呆着,我也不會感到任何不适;而夢中的登場人物除了我,好像就只有眼前這個被吓傻的小孩——
也就是說,我想我找到擾人清夢的元兇了!
“小妹妹,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麽會夢到你,但如果你不介意,能不能到別人的夢裏哭去?我明天還要早起上課!”之所以判斷為女孩,是因為她梳着小辮、穿着長裙,打扮是複古風格的。
“你……你怎麽能出來?娘親說過,你們至少還要再被泡制十年啊……”小女孩顫聲說道,仍是一副見到鬼的樣子。
娘親,多麽熟悉卻陌生的詞啊……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我也無意探究,只是繼續說道:“如果你堅決不換地方,那就請保持這樣的表情,至少能給我個清靜。”
“你為什麽還會開口說話?不該是這樣的啊,娘親明明說過藥人跟我們是不同的……”小女孩越說越輕,接近自言自語,我聽得頗為吃力。
“藥人是什麽?你跟我會有什麽不同?我是人,你也是……吧?!”最初我接話幾乎不經大腦的,但當吐出“人”字時,突然想到在神奇的地球上是有某些另類的存在——
我的眼睛恰好瞟到女孩的腳,她套了一對小巧的布鞋,不是帆布也不是仿皮,而是絹絲的,古風裝扮我見多了,頭一次看到這麽原汁原味的,鞋面上的繡紋斑斓繁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手工繡上去的呢……即使是在夢中,我還是忍不住頭皮發麻,背心嗖嗖冒冷氣。
“那個……小妹妹,你為什麽一個人在這兒哭呢?”我放柔了語氣,盡量和顏悅色。
其實我想說的是,就算您身負奇冤欲托夢給人,也不該挑上我的,我一沒旺盛陽氣,二無凜然正氣,頂多意思意思安慰您幾句,祝您早死早超生。
“我……”女孩臉上的恐懼不減,小嘴下撇,仿佛随時會大哭起來:“我會看見你,是不是因為我真的要死了?這下連娘親都救不了我了!”
您很早以前就死了吧,快快認命,別賴在我的夢裏了,惡靈退散!
“……光姨素來寶貝這裏的瓶瓶罐罐,我聽聞早先一位師姐往壇中換藥的時候,不小心磕掉了壇子的一角,就被送進刑律堂關了數日,而我現在毀了一整個壇子,豈不是別想活着從刑律堂出來了?”
您不就打破了一土甕,又不是什麽值錢的玩意兒,有必要尋死覓活的麽。
“我怕疼,若要送我進刑律堂受刑,還不如……不如讓我自己了結來得痛快……”
聽到這兒,我恍然大悟,難怪啊,難怪您陰魂不散,敢情您是自盡而亡,還就是為了一破壇子。
女孩細長的美眸中不斷凝聚水汽,神情呆讷,好像真的開始努力思索自個兒的死法,口中念念叨叨:“娘親說過,我的面相薄涼,卻不是短命的相,日後會有貴人為我改命盤的,但恐怕今日我就熬不過去了……屋外的月湖挺好的,慢慢沉下去,不難受……”
這死小孩到底接受了什麽樣的價值觀教育哦?!我出聲打斷她的臆想:“既然你娘是個算命的,就應該有跟你提過身後之事吧?譬如自盡之人必成枉死鬼,死後進枉死獄,身受萬劫苦難,永不超生。”
女孩擡眼看向我,迷惘地搖頭道:“娘親不曾跟我說過這些……”
“那我現在代你娘轉告你,成不?你給我記好了,哪怕再苦再痛,你都要想法設法活下去,因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試問你連死都不怕,又何懼其它?”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我再雞婆也不該給一女鬼做心理輔導,可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女孩沉默了許久,居然怯怯地點頭應道:“我記下了!”
“很好,小妹妹,你可以消失了。”我讪讪趕人。
女孩沒動,眼巴巴瞅着我,忽然又道:“為什麽你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叫我小妹妹呢?”
我不由一愣,她的五官精致柔美,再加上左眼角下有枚淚痣,怎麽看都是活脫脫的古典美人,不是女兒身是什麽……當我正要發問時,門外傳來了人聲:
“是瑾兒在裏面嗎?”
就在木門被推開的瞬間,我身處的土甕驟然産生強大的吸力,仿佛有一雙無形的大手将我用力拖進甕內,回到了最初的黑暗中,我只來得及聽到——
“娘,我在跟一個藥人說話呢,她就在那兒……咦,她剛才明明探出頭來了,千真萬确!”
“哦,是嗎?瑾兒,你所指的那個方位,恰是四象玄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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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睜開眼睛,印入眼簾的是一幅海棠春睡圖——
美人鬓雲亂灑,修項秀頸,面瑩如玉,黛眉婉約,唇色朱櫻,靜怡間百般嬌媚,令人賞心悅目。
當我看到他的眼角外的小痣,腦中突然浮現某段久遠的記憶——是夢非夢,或許我以為只是個荒誕的夢,可它卻真實發生過,而那時我還不是毒玄,也不知道日後自己竟會進入夢中的世界,更沒想到還會再次遇到夢中的孩童……
“毒瑾!”我驚呼,意識頃刻回籠,我需要面對的是殘酷無比的現實——
毒瑾與我正躺在同一張床上、蓋着同一條棉被、甚至呼吸着同一口空氣。
瞬間,什麽驚豔之心、什麽懷舊之情統統都抛到了九霄雲外。我如觸電般彈跳而起,令我頓感安慰的是,棉被下面的我至少還套了一件單衣,毒瑾亦是和衣而眠的。
“你醒了?”我誇張的動作毫無意外地吵醒了睡在外側的人,不同于我的緊張兮兮,毒瑾是慢條斯理地坐起,慵懶地打了個哈欠,才側目看過來,道:“你醒來的時間倒是正好,剛才我還在思量,若午時你還不省人事,我是不是該扔下你獨自離去。”
“我醒來的時間是不是非常不對?我們為什麽會……那個啥啊?你對毫無意識的我幹了什麽?”我根本是語無倫次,盡管我想激動地大吼,但由于身體尚虛,聲量提不高,氣勢也跟不上。
面對我不善的質問,毒瑾的反應只是挑了挑眉,道:“你對自己幹過的事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嗎?”
“我只記得昨晚申屠死後,你帶我翻牆而出,到處都是濃煙,遠處冒出許多救火的人,又是敲鑼又是吆喝,然後……”我很努力地回想,但腦中只有零碎的片段,沒法拼湊起來。
毒瑾也不催我,兀自下床梳洗。我的視線不自然地跟着他移動,起初我只是覺得他的穿着古怪,他一身深色的短襖束褲,可外面卻沒加襦裙,當我看到他利索地堆髻至頂,終于明白他是在做市井女子的打扮。
“看來我真的錯過了什麽。”我如是總結。
“當然,因為距離你所以為的‘昨晚’,已經過去十餘日了!”毒瑾的語氣出奇地和藹,只是不知為什麽,他的笑容讓我打心底發毛。
他從椅子上拿起一疊衣物,重新走回床邊,繼續道:“我很樂意告訴你,在你不負責任地兩眼一閉昏死過去之後,我費了多少周折才帶你來到汌河驿的,還有,在你呼呼大睡的時候,我一面要擔心行跡敗露,一面還得勞神伺候你,那種焦頭爛額的滋味我也很樂意同你分享。”
聞言,我瞠目結舌,大腦很努力地消化他的話——好吧,我承認我昏闕過去确實不是時候,但那并非我所能控制的。
我自覺地伸手去接毒瑾遞過來的衣服,不經意嗅到他腕間若有似無的的香氣,淡淡的帶着甜味,有幾分像墨臺妖孽身上的味道,這讓我記起自己做的某段夢,在夢中我好像抱住了一個人……登時,我僵住了,下意識看向毒瑾。
“怎麽了?難道還要我幫你換?”毒瑾見我遲遲不接過衣物,居然真的打算動手幫我。
“不不不,我自己能行!”我一把搶過衣服,緊緊抱在胸前,然後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你說‘還’,意思難道是,早些時候你有幫我換過衣服?”
“不然你現在怎麽能一身清爽呢?除了給你更衣,我還定時定點替你潔身擦臉,端水喂藥,末了還要哄你入睡!”毒瑾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我們……我有沒有對你幹過什麽?”我強作鎮定,天知道我費了多大的氣力才忍住撞牆的沖動。
“你要對我負責嗎?”毒瑾狀似認真地反問。
“我……是昏迷,所謂昏迷,就是大腦功能嚴重紊亂,如果有什麽出格的行為,那絕對不是我的本意,所以……”我直覺為自己辯護。
“所以你的動作最好快一點兒,我們要跟未時出發的游商馬隊一塊兒離開。”毒瑾肅容,一口打斷我的話,轉身的同時又道:“這屋裏就一張床,我只是太累了才在你邊上小憩一會兒的,反正我很習慣與女子同床共枕了,你不用擔心我會借機賴上你。”
聽了毒瑾的話,我不知作何回應,他神情自若地收拾包袱,不見羞态不見憤懑,反倒是我如坐針氈。
一時間,彼此無語,滿室尴尬。
當我跟着毒瑾走出房,走到太陽底下,我才真正有了重生的感覺——毒瑾曾說我的運氣好,所以總能逢兇化吉,但在我看來,那夜三女子上門尋仇只是上天在牆上給我畫的一扇逃生的門,而真正為我打開奇跡之門的人其實是他——如果我懂得感恩,也許我該珍惜來之不易的活命機會,默默地随毒瑾遠離皇都。
“我不走!”我小聲卻堅定地說道。
時已至冬末開春,過去的大年及元夕對我而言是一個月的空白期。冬雪尚未融盡,河面還沒破冰,除了漕運糧船擁有專屬的航道,其它船只都還不能下水。正因為如此,毒瑾只有陸路這一選擇。
“汌河驿龍蛇混雜、耳目衆多,雖易隐藏蹤跡,卻不宜久留。我打聽過了,這支游商馬隊是這個月唯一一批南下的,我們跟着她們上路,能省去很多麻煩。”車馬道旁,毒瑾與我比鄰而坐,一齊望着不遠處整裝待發的馬隊。
“你走就好,我不能走。”我重複。
“是不能還是不想?莫非你還舍不得皇都裏的榮華富貴跟如花美眷?”毒瑾淡諷。
“要走我也要先救出顏煜,只要他留在皇都一日,我都不會獨自離開的。”猶如賭誓般,我一字一頓地說道。
“好一個‘獨自’,你有想過我嗎?你說我們逃出來,一定能活得好好的,但你現在根本就是自掘墳墓,莫說救人,你連皇城都沒法進去!”毒瑾的美眸迸出狠厲的光芒。
“那我就到皇城牆根底下坐着,我陪顏煜一輩子。”我也動了氣,異常執拗。
我當然知道救顏煜只是說得簡單,但我願意等待時機,願意以命賭命。
“癡人妄想!”
“是癡人,卻非妄想。”一個聲音硬是插入毒瑾與我的争執中:“施主可聞,一切衆生,從無始來,生死相續,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淨明體,用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輪轉,是以生死不過是一個舍此取彼的過程。”
之前我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毒瑾的身上,沒有留意附近走動的人群,不想身後竟有人偷聽。一旁的毒瑾亦是面色大變,他伸手入袖,摸出了一柄匕首。
我一扭頭,看到的是一位尼姑,她一身幹淨簇新的袈裟,臉上挂着猶能窺見天機的神秘笑容,自然而然流露出方外之人獨有的飄逸不凡,只是……請務必忽略她瞳眸中賊亮賊亮的異彩。
“你……慈恩師太?!您怎麽會在這兒?”我萬分詫異。
“應一位故友之約而來的。然而剛抵達,就耳聞與貧尼有一面之緣的人的訃音付,貧尼原欲尋處清淨地為其念經超度,但現在看來,應該不需要了。”慈恩師太合什見禮的時候還不忘撥動手中的佛珠。
“為什麽不需要了呢?離世之人是您在皇都的熟人吧?”我不解地問道。
“因為你不正好端端地站在我的面前麽,‘本已離世’的墨臺夫人!”
☆、89冬雪辭寒靜待春融1
堰都開年頭號新聞就是墨臺府儀公子的妻主橫死。
如果在半個月前,在街頭問人“墨臺玄是誰”,估計沒幾個能答得上來,但現在,不過短短數日工夫,從皇都到鄰縣、從世族官邸到市井街巷,随處可見對墨臺玄之死津津樂道的人堆——那是一起集合了離奇恐怖、神秘懸疑、暴力血腥、情感糾葛的兇案,後經由口口相傳,得到了充分的潤色加工,其版本持續推陳出新,足以滿足不同身份、不同年紀、不同口味的聽衆的需求——至于年前什麽神秘祭司重現皇城、什麽冉燮府與宗政府将結親等等傳聞一下就被人們抛之腦後了。
據官方可靠消息稱,畿甸府衙門原是去調查城郊廢宅的走水案,誰知搜查現場時,除了找到十來具焦屍外,還意外發現一具被折磨得面部全非的溺屍,其死狀之慘,可謂前所未見——這一點已經得到住在廢宅附近當日前去幫忙滅火的居民的證實。
由于溺屍骨肉大面積腐爛變形,除了斷定為女子外無法辨出其它,而歷經煙熏火烤的宅院自然也沒有留下太多的線索,畿甸府衙門無計可施,便貼出告示重賞緝兇,不想竟引來了墨臺府的人——事情就是從那時開始變得戲劇化。
一名在畿甸府任差的官役回憶,她親眼看見墨臺府儀公子率十餘人闖進大衙,衆人來勢洶洶如入無人之境,把整個府衙翻了個底朝天,将與廢宅一案相關的物什一一搜羅出來,甚至還讓那些準備殓葬的無人認領的屍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要知道,墨臺府的儀公子素以溫婉娴靜享譽皇都,可是那日出現在衙門裏以不容反抗的氣勢震懾全場的男子全然不似外界傳聞那般——初時儀公子流露出的寒意,姑且能視作是貴族特有的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氣質,但當儀公子見到從現場撿回的一柄沒有任何徽識的匕首的時候,他周身迸發出的根本就是戾氣了,深蘊的怒火交織了毫不掩飾的殺意,輕易令旁人膽顫心寒,也正因為如此,在儀公子親自抱着那具溺屍離開時,偌大的畿甸府竟無一人敢跳出來阻攔。
有儀公子的怪異舉動做噱頭,兇案越發引人關注,但消息真正瘋傳開來是在墨臺府正式發出訃告宣布在廢宅中發現的溺屍即是府裏失蹤多日的入贅夫人墨臺玄之後。那麽,墨臺夫人究竟是如何失蹤的,為什麽會出現在廢宅,又是被誰人殺害的……劫殺?仇殺?情殺?墨臺府諱莫如深,官府也不敢跟進調查,于是,給廣大的好事者留下了無窮的想象空間。
現在,在人間,喧嘩依舊——
墨臺府正當居喪時,白幡招搖,黑帛垂挂,喪樂悲涼,哭號凄怆。試問,世間有多少人有機會親眼見證自個兒的葬禮?而我何其榮幸,身為主角卻活蹦亂跳地在棺材之外,以旁觀者的身份欣賞這一場華麗的黑色……鬧劇。
墨臺夫人生前無兒無女,但顯然不缺為其身後守制的人,而且是黑壓壓的一院子人,有太常府的長女,尚書府的幼子,幾名年輕的大夫甚至親自披麻上陣。來人不論親疏,反正往前院一跪,就扯開嗓門開始哭,口中又呼“娘”又喚“母”的。且不問他們争先恐後地裝兒裝孫是出于什麽目的,單說她們情願冒着嚴寒、頂着冷風長時間跪伏在石板地上,還要相互比拼幹嚎的音量,真可謂“竭盡孝忱”啊!
中庭,部分随葬的物什被整整齊齊地擺放了出來,一側是衣物首飾食具之類,多是墨臺夫人慣用的;另一邊則是以纓帶辔繩裝飾的車攆,據說是墨臺夫人生前乘坐過的;此外,還有大量價值不菲的瓷瓶、玉壺、銅鼎等供賞玩的器物,正由專人進行整理裝箱。
廊下另立有一護喪人,抑揚頓挫地誦讀着悼文:“維戊辰元月,墨臺氏寧息侯隕踣,結悲傷而何極,懷舊惟顧,茲焉夫人山水齊名,厲古芬馨,靈幽體翳,邈哉晞矣,積善清潔,泛愛博容……”。洋洋灑灑的百餘字就概述了一個短命鬼的全部人生——生前名不見經傳的世家夫人,死後居然成了殉節死義之人,不得不贊嘆撰寫哀辭的仁兄文采非凡。
墨臺府最熱鬧的地方要數主院了。行事樂于出人意表的墨臺遙再一次讓我大開了眼界,她大手筆地請來百八十個女冠女尼過府做法事,為此專門在院中搭起兩座丈高的法臺,于是,一邊臺上有招魂鈴催命,一邊臺上是往生咒擾人,臺下或連排敲法鼓,或成群擊木魚,場面那叫一個混亂……呃,震憾啊!
墨臺夫人的靈位設在主廳內,身披喪服的親眷依禮站在階前應對上門吊喪的賓客。除了墨臺遙等人,我還見到了桓城那邊的墨臺氏宗親,至于墨臺妖孽,他似乎一直守在廳中的靈案旁……只恨我站的位置不對,相隔大段的軒欄,中間還有形形□的人牆,就算我努力伸長脖子,也難以看得真切。
“注意你的舉止,切忌引人注目!”脖頸間有氣息拂過,話音近乎耳語,是毒瑾,他的聲音壓得極低:“你現在走過去,不但什麽都改變不了,還很快就會變成真正的死人。”
“我……知道。”縱然心有不甘,但我也必須認清事實,前路茫茫,等待我的是隐姓埋名、颠沛流離、亡命天涯,這樣的我憑什麽去見墨臺妖孽,憑什麽要他放棄所擁有的一切,又憑什麽讓他為了我背棄親族、甚至與血親反目……又背負了一份沉甸甸的愧疚,想來我做人真是失敗啊!
“慈恩大師只打聽到今天皇上将親臨墨臺府,卻不肯定顏先生是否随駕,雖說事情順利固然是最好的,但若未能如你所願,你也必須依照承諾同我一塊兒離開,待與大師會合之後再另做計較。”說話間,毒瑾的神情嚴肅異常。
承諾啊……由于墨臺妖孽是桓城那邊脈系的大家長,所以明日墨臺夫人的棺木将運回桓城墨臺氏的福祉安葬,那麽今天可能就是唯一能在宮外見到顏煜的機會,我執意要冒險,而毒瑾說他有法子帶我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到墨臺府,一如當日他與樹從府裏綁走我那般,唯一的條件就是要我許下這麽一個承諾——我當然知道他是為我好,讓我給自己留條生路,可是,我只認定我要做的事,至于結果,并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內。
我沒正面回答毒瑾,只是道:“皇上欽賜一個‘寧息侯’,與其說是願逝者安息長眠,不如說是她自以為讨到了安寧平靜。工于心計者,亦擅長攻心,她以勝利者的姿态出現,必然會帶上顏煜,因為她要讓顏煜對我徹底死心,這樣她才有機會攫獲他的心。”皇帝不是人人都可以當的,皇帝的心思自然也不是人人都猜得出的,但是,我篤定懿淵帝相當樂意前來榨取我最後的剩餘價值。
“我就擔心枝節旁生,一如那晚跟樹厮鬥的三女子的身份還未确定,還有假冒的宗政绮留着勢必是個隐患……”顯然,毒瑾顧慮良多,他從一開始就不贊同我回墨臺府,但還是堅持同行——盡管我本欲單獨行動,不願再連累他人,但不得不承認,有他在身邊,我心裏不由踏實了許多。
“放心,我不是來送死的。”我嘗試寬慰他。
毒瑾定定看着我,仿佛在判斷我話語中的可信度,然後自然地擡手端正我腦袋上的纻絲雪巾,又幫我理了下我身上略嫌肥大的土黃道袍,之後接道:“我也不是陪你來送死的!”
身穿道袍、頭戴雪巾、足蹬雲頭鞋,我倆現在的裝扮全拜神奇的慈恩師太所賜——她有可靠的消息來源,所以能不進皇都就掌握墨臺府的動向;她有豐富的物資供給,所以想要什麽就會有什麽;最重要的是,她還有獨特的見解,所以……會讓我倆裝成受過戒的道士。按她的說法,墨臺遙一下要找那麽多的女冠,肯定要從皇都以及近郊的多個道觀調配人手,一群陌生人湊一塊兒,再多兩張生面孔又何妨?!當然,如果我強烈要求扮作比丘尼的話,她也不介意費力幫我剃個頭。
厚實的道袍無端讓我的身形豐腴了幾圈,拖沓垂下的雪巾不光有突顯方外之人飄逸的氣質的作用,更重要的是能很好地掩住我的大半張面孔,而毒